夜帷低垂,璃瑜方回到遷徙門護法帳內,便聽見護法細聲道:「璃兒,找到了麼?」
璃瑜道:「回師父的話,璃瑜已經派了人往四方查看,卻是沒發現閔崇身影。」
遷徙門護法唔了一聲,點了點頭,道:「坐。」
她坐在案後,一道黑色幛子隔在兩人之間,使人看不見她容貌,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她骨架寬大,身材枯瘦,聲音卻是稚嫩如童,說不出的怪異。
只見護法輕輕展開手上一捲書信,輕聲道:「武門傳來消息,白罡道明日若是不帶閔崇上山,便要殺了小寒鴉。」
她輕哼一聲,將信隨手丟到一旁,支著頭,冷聲道:「武門什麼東西都敢撿來養著,一群不成材的廢物。被上代狂人一句話耍得團團轉,搞什麼比武。若非宮主大人將此事交託給武笙,拿住了手上這群少林僧人,還怕少林不答應交人麼?」
璃瑜回道:「師父說得是。」
護法啐道:「武門四子,仍是一群毛頭小子。叛黨事發後六門中多受連坐,孤獨谷當年又一陣大亂,搞得眼下狂人一職仍然空著。倘若有了狂人,便能讓武門滾到一邊,少生變故。」
璃瑜道:「師父不必憂慮。」
護法斥道:「璃兒,我如何能不憂慮?這幾日先知門在各處的探子得了消息,不知誰將訊息傳了出去,江湖上人盡知了梟宮與少林比武決勝,宮主大人素來心高氣傲,絕不可容忍世人議論梟宮不守信諾──」
卻聽得璃瑜仍是低眉順眼的模樣,出聲打斷道:「師父,將死之人,何必憂慮這麼多呢?」
護法猛地抬起頭,森寒道:「什麼?」
璃瑜依然坐著,輕聲道:「師父,外頭沒半點聲音了。」她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小瓶密封著的酒,輕輕旋開了蓋子,陶瓷塞子撞在瓶口,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同時,營帳的門簾被緩緩掀起,護法手指一翻,數十根銀針激射而出,嗤嗤作響,正中胸膛。那人卻恍若未覺,仍是不慢不緊地走入了營帳,取下蓋住大半張臉的斗笠,隨手交給璃瑜,吩咐道:「璃瑜,出去。」
護法站在幛後,幛子上數十個被方才銀針撕扯開的口子裡,隱約可以看見她鑲在皺縮而乾癟的臉上一雙巨大而浮凸的眼睛,緩緩在璃瑜與來人之間游移。
璃瑜起巴掌大的酒瓶仰起頭一飲而盡,摔碎在一旁,抹了抹嘴,抬起眼,輕輕一笑道:「師父向來喜靜,不是麼?璃兒便讓師父的最後一夜靜些。」
護法冷笑一聲,道:「又是一個叛徒,很好,很好!」
閔崇擋在璃瑜身前,回身掃了她一眼,仍是冷聲道:「出去。」
語畢,他抬起手,扯下了整面黑紗幛,扔到一邊,垂下眼居高臨下地看著遷徙門護法,兩根手指輕輕地從身上拉出一根銀針,高舉至眼前。他端詳片刻,輕蔑一笑,指尖一鬆,針便落在地下,被他一腳踏了過去。
護法盯著他,一身寬大的黑衣,兩隻乾柴一般的手臂藏在袖裡,分別緊緊扣著一隻飛鏢,女童般尖而細的嗓音狠戾地說道:「藥神宗那點三腳貓功夫,也由得你那般囂張。宮主大人稀罕你的全屍,我仍是有無數方法能使你死得無比痛苦。」
閔崇黑沉沉的一雙眼睛懶懶地打量她一番,斂起笑意,冷聲道:「我還真想見識看看──」他一點一點逼近護法,走一步,便一次拉出一把插在胸口的針,看也不看地扔在地上,壓低聲音道:「梟宮還能對我做些什麼。」
他眼神飄開,營帳不大,他抬手便能摸到帳邊檯子上各式瓶罐。閔崇一邊隨手把玩,一邊四處打量,只見半大營帳之中都堆滿各式綁在鳥腿上的細小竹筒,顯然是各方傳來的戰報,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圖紙、名冊一類。
梟宮之中遷徙門便是調控出行時的糧草兵馬,乃至戰情謀略的決策,都佔有一席之地。閔崇隨便走了一圈,輕聲道:「你此刻必定是生疑,為何我出入梟宮營地中心猶如無人之境,看到我如此大膽──」他一腳掀翻了几案,「如此狂妄──更是想馬上對我動手。」
閔崇冷冷地笑了起來,眼神之中除了越發濃重的陰霾,更無波瀾,道:「你派了璃瑜來尋我,只是讓她帶著遷徙門隨行弟子中頂尖的人物踏入我的掌心,而那些人──」他一手按住營帳的木柱,催動血焰真氣由掌心發出,便是一陣天搖地動,半邊營帳轟然倒塌,露出外邊沒有半點燈火、一片漆黑的景象,「正如這營地之中的梟宮子弟一般,都如螻蟻一般死去了。」
他回過身來,雙眼終於定在護法身上,輕聲道:「你當然想馬上殺了我,可是你不也發現了麼,全身上下,似乎經脈之中有了些許阻礙,一點、一滴、原先不甚礙事、卻是越發難以動彈──正如你的其他弟子們死前一般。」
遷徙門護法厲聲咆哮,雙手齊揚,飛身而出,一身黑衣在身後鼓動,猶如巨大而漆黑的一對蝠翼,在空中劈啪作響。兩隻飛鏢一左一右朝閔崇襲來,鏢型彎曲而帶著鋒利致命的圓弧,正是蝙蝠的形狀。
閔崇聽聞風聲,當即向後擊退,那鏢卻是較他更快,直衝面門。他隨意抓過身旁營帳殘骸的碎片格擋,卻是木屑齊飛,半點阻勢也無,直讓他連擋了數次,狠狠滑了一步,才將飛鏢擋到一旁。他掩著臉咳了兩聲,當即站起,卻是風聲之中又是數只鏢迎面撲來。
閔崇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蹲低閃過幾只,從懷中掏出一只長鞭,卻不展開,只是纏在手上,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雙臂血管浮凸,熱煙四散,以雙掌去擋。他的掌法雖不高明,血焰真氣卻是肆無忌憚地四處亂竄,狠狠震開幾只飛鏢,便將最後一只狠狠捏住射了回去。
只見護法已經與他相隔甚遠,他射出那隻鏢卻是絲毫不偏,平平穩穩轉眼間便送到了護法面前。遷徙門護法自小便是鑽研暗器,自然知道這鏢路徑平直,要躲開分外容易,可閔崇能接她一鏢而反擊,便是赤裸裸地挑釁,她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護法雙掌一錯,那鏢正衝著她的胸口而去,卻是在碰到她雙手之前越飛越慢,最後啪地一聲落在地上,讓她接了個空。她耳力甚好,聽得閔崇嗤地一聲嘲笑,越發羞憤難當,怒喝道:「要打便打,如何使這等無聊伎倆!」
閔崇一步一步走了過去,微微側首,冷聲道:「我這人便是睚眥必報,少林上武門難道沒傳信來說小寒鴉今日如何對我師父使這些無聊伎倆?」他聲音初時微微發顫,最後卻是一字一字越發用力,咬牙切齒道:「我原先道我藥神宗上下的仇,要由小寒鴉來還,殺父之仇,便由宮主之命來償,梟宮餘下幾千幾萬號人,反正殺不盡,師父要我放下復仇,乾脆便饒了。可你們偏生要對師父動手,我怎麼能放過任何一人?」
護法雙手一閃,又是數只飛鏢扣在掌中,一只一只拖曳著銀光射向閔崇,卻見閔崇腳步不停,仍是以纏鞭雙手格擋,他內力充沛,輕易便將飛鏢擋到一旁,直至站在護法跟前,兩指輕輕一捏,接下一鏢,微微用力,便見到鏢上多出一個圓形小洞,正正與白罡當年所為如出一轍。
他讓護法看清那小洞,將飛鏢扔到一旁,逼到她眼前,壓低聲音,嘶聲道:「如今你已提不起力氣發射暗器了,是麼?可你位及護法,怎麼可能只會躲起來扔些破銅爛鐵?你便不敢接我一掌麼?我甚至還來不及學到師父的獨門外功,不過是區區、藥神宗、少宗主、罷了。」
閔崇微微退後一步,上下打量著遷徙門護法。只見她巨大的雙眼之中滿是洶湧的怒火,臉部皺皮一點一點跳著,雙脣微開,微微發出哬哬怪聲,卻是半句話也無法說出。她雙手仍是僵在射鏢的模樣,一顫一顫地發著抖,仍是無法移動分毫。
月光下,她只有眼球能隨著閔崇些微地轉動,閔崇頂著那飽含恨意的眼神,仍是沒有半分不適,黯淡無光的一雙黑眼睛淡漠地回盯著她,猶如看著一件死物。良久,閔崇漠然道:「我讓璃瑜在你今日飲食之中下得藥似乎不足以讓你死去。我便親自送你上路罷。」
語畢,他緩步走近,手掌掌心微微發黑,轉眼間便見到那黑色血絲如同活物一般爬滿他的手掌,正朝著遷徙門護法的面門蓋下,忽地腹部一陣劇痛,卻是護法一掌正中命脈。閔崇倒抽一口氣,痛呼出聲,顫抖地低頭去看。
只見她細瘦的手臂膨大,藏在指尖的毒針隨之挺出,隨著那掌勢插入閔崇體內。她臨死一擊終於得手,掩不住掩中興奮,一雙眼睛更大更凸,看見閔崇呼吸漸急,身子搖晃,更是盈滿得色。
卻見閔崇身子搖晃,似是要後向後一摔,頓了頓,反而笑了起來。他笑聲很輕,卻一聲一聲都讓人心一顫。
只見他一點一點拉開了僵在他身上那隻用勁而變形的手臂,輕聲道:「若是常人,恐怕便要死了。可惜我的死穴不在此處,你的拚死一擊,對我卻是不痛不癢。」他臉上笑意漸增,重新抬起手,道:「至於毒,在我跟前更是不值一提。」
語畢,他輕輕將手掌覆上遷徙門護法的額頂。只見他手上一片青紫漸漸向下蔓延,一點一點滲入護法的體內。
她不由自主地轉動眼睛去看那隻青黑的手,只覺得由頭頂一陣刺骨而可怖的寒意直通到了腳底,五臟六腑都是難以言述的麻癢,可她卻絲毫動彈不得,只能硬生生受著。她眼球狂亂的轉動,眼前的青年仍是陰冷地笑著,沒有半點停手的意思。忽地一陣巨大的疼痛由骨髓中向四肢百骸焚燒,燃遍全身,她用盡氣力哭號,全身肌肉血脈皆是一陣痙攣,眼前一點一點便黑,卻是緩慢無比,彷彿要將她所受的痛楚延長至永恆。
閔崇冷眼看著她全身一點一點發黑,七竅之中流出艷紅的鮮血,周身上下一點一點抽搐,最終歸於平靜。他負手站了許久,回頭看向漆黑的梟宮營地,知道其中每個狀若熟睡的梟宮弟子都已不可能再醒來,只因為他親手將毒投入了他們今日的飲食之中。
璃瑜不知何時到了他身後,不發一語,不去看僵死在地的遷徙門護法,只是遞上了他的斗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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