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籠之中,暗無天日。
藥神宗毒功中最關鍵的便是驅使毒物用的真氣,奔騰之勢難以阻攔,便取洪澇意象,名曰湯洚。人體經脈聯繫各處,疏通氣血,精氣神分別存於上中下三個丹田,便是如同河道一般。
毒功練成後威力雖強,練功之路卻更是凶險。湯洚真氣極其陰寒,氣脈收縮積塞,更是難以通過,難進,亦難退,卻一波較一波更強,當真如河水暴漲。那真氣運轉之下若是驟停,輕則震盪傷及內腑,重則破體而形神俱損;然而若是進了丹田後紊亂暴漲,難以疏通排出,震裂丹田,終生再難恢復。
方才小寒鴉又派人來查看,閔崇猛地將一口氣卡著瞞天過海,臟腑生疼。待得那人終於走了,湯洚之氣洶湧而出,他疼得像是經脈都被脹裂了,卻是感覺到較上次多前進了幾分。
囚籠被包覆多層,既無光亦無聲,閔崇早已不知時日,強撐著痛苦感受著真氣一點一滴撕裂緊縮得經脈,細數著昔日的仇恨在無盡的痛楚間意圖保持清醒。
茶仙谷之中他初時也曾練功而昏厥,那時真氣失控逆流,險些要了他的命。他深怕白罡看出不對勁,便拼命裝作無事,同往常一般下山,藏了半個月,直至白罡在客棧裡找到他,逼得他撒謊說是血焰功修改之處出了差錯。
閔崇咬緊牙根,又將湯洚真氣推進一層,渾身震顫,堵塞的氣穴無論如何無法衝開,真氣四散暴走,血液脹破了毛孔一點一點滲出體外。他終於掏空了丹田,猛地吐出一口鮮血後軟軟地掛在鎖鏈上,半點力氣不剩。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得牢門開啟,璃瑜仍是披著斗篷,點著燈,弓著身小心翼翼地踏了進來。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最後仍只嘆了口氣,將水給他喝下,又一點一點餵他吃了些麵餅。
閔崇吃了幾口,啞聲問道:「過了多久?」
璃瑜比了個數,又看著他,嘆道:「怎地弄得滿身是血?」說完就要去擦,卻被閔崇厲聲喝退。他喘過了氣,才道:「我的血碰不得。」
璃瑜輕笑道:「你下的蠱吃得,血卻碰不得了?」
閔崇道:「蠱毒為下蠱之人控制,自然不會隨意發作。可毒本身卻是沾者必中,由不得我控制的。」
璃瑜道:「你若當真這般劇毒,小寒鴉便抓不了你了。」她說完後皺起眉,思索片刻,又道:「說也奇怪,若是梟宮蠱牢的蠱王,單是周身帶毒,便不是小寒鴉能應付來的了。」
閔崇沉默半晌,道:「你已服了我的蠱,我自當對你言明。毒功修練第一步便是要將毒素收入氣穴之中,將散在血肉中的毒氣拔除乾淨,直至與常人無異。然後才是修煉湯洚真氣,重新將毒引流回道經脈之中。若是毒未拔淨便修煉真氣,真氣不純則凶暴無比。只是我同時修煉毒蠱二術,以身養蠱須體內帶毒,當時便留了一絲毒素在經脈之中。從前自視過甚,卻是害得現在無法將真氣指揮自如,如今能發揮的毒功,不及剛出蠱洞時的十分之一。」
他見璃瑜垂著頭並不言語,又道:「方才我意圖強行衝破,沒能成功,真氣反噬才會搞得這般狼狽。雖是積了些內傷,卻不致死。就算真氣暴亂脹體而死,只要我不要你死,你體內的蠱蟲便不會馬上發作。」
璃瑜挑眉道:「你昨日可不是這般說的。」她學著閔崇的樣子,沉下臉色,壓著聲音道:「『你服下的乃是藥神宗秘傳的意命噬魂蠱,令蠱在我的體內,只要我心念一動,負在你心上的蠱便會立時發作。若你離我太遠,這蠱亦能自行甦醒,只能定時服藥安撫。』」
語畢,拉長了聲音嬌嗔道:「你聽聽,你若是死了,我要上哪兒找這解藥?」
閔崇嫌惡地撇開眼,道:「你既然是前代狂人的師妹,他自然有辦法救你。」
璃瑜微微一笑,恢復原先那文文靜靜的模樣輕聲道:「又煩我了?你年紀還小,我還道活潑些能哄你高興呢。」
閔崇冷道:「我不論高不高興也不會隨意殺人,你大可放心。」
璃瑜嘆道:「在你眼中,是不是一個人沒服你的蠱便是會害你、若服了你的蠱,做什麼都是為了活命?難道你手裡不握著他們的性命,便信不得師兄、也信不得你師父?」
閔崇沉聲道:「是,我便是誰也信不得,就是我師父,也曾想殺我證道!我敬他愛他如父,卻也不得不防他殺我。我給他治病散去他內功之時偷偷在他丹田種蠱,只消他重新練起血焰神功來殺我,我便能立即察覺反制。只有這般做法,我才敢與他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同寢同食!」
他原先便瘦得形消骨立,被吊在空中多時,眼中布滿血絲,更顯得眼球格外地大,猙獰滲人。
閔崇緩過了氣,疲憊的闔上眼,道:「罷了,在明日小寒鴉提我出去前知會我一聲。我今夜必得鋌而走險強行練成毒功,明日一擊殺了小寒鴉,否則便得死在這裡了。」
璃瑜勸道:「小寒鴉只是以你要脅白罡,多半不會真殺了你的。即便明日白罡敗了,你也是會被送上梟宮,雖是會被豢養幾年,卻是有機會伺機報仇。修練凶險,若是急於一時,恐怕只會走火入魔。」
閔崇低聲道:「少林絕不能在比武之中被梟宮打敗。師父原是少林弟子,深明大義,他不會受小寒鴉要脅的。」
璃瑜抿了抿嘴,最後仍是交代了幾句後悄然退了出去。
閔崇闔上眼休息片刻,眼前卻是浮現父親慘死的景象。
他的母親難產而死,自幼便是由父親一人扶養長大。藥神宗十七代家主名為琰,人如其名,活脫脫便是玉石雕琢出來一般,盛名遠播,只是身體虛弱,若非是醫藥世家,恐怕活不到繼承宗主之位。閔琰雖是藥神宗次子,才幹卻遠勝於長子閔瑒。兩兄弟不甚和睦,最後閔瑒管著藥材,閔琰專注醫術,倒也相安無事。
在閔崇的記憶裡,父親向來不讓下人跟著,一副閑靜淡雅的模樣,在母親生前的房裡冷冷清清地一個人待著,仙人似的不食半點人間煙火,只有看見自己時才會顯露幾分笑容。他天生便不是能安份待在一處的人,四處闖當,於是小小年紀便知道了大伯一家曾咒他父親病死,藥神宗偌大老宅對宗主卻不十分安全。
當日藥神宗參與武林盟會後,閔琰與閔瑒兄弟兩家一同為梟宮所擒,丟入蠱牢裡等死。
祭台並不大,約莫只能讓四人勉強擠身。閔瑒家共四人,便要對他們父子動手。那是閔崇第一次親眼見到殺人,閔琰摀著他的眼睛,他仍是在指縫間看見父親一刀一個殺了意圖將閔崇推下祭壇的閔瑒夫婦。閔琰寬大的月白袍子將閔崇抱在懷裡,平日纖弱的背影挺得異常筆直,一字一句警告他的侄兒們不准動閔崇一根手指。
閔崇的堂兄弟在兩天後受毒蟲螫刺身亡,台上只剩他們父子兩人,閔琰告訴他自己腹裡藏了避毒珠,只要閔琰還在,閔崇便不會受到半點傷害。
可數日之後一場小毒潮將他們衝散,他身中數毒,蠱蟲入體產卵,閔琰找到他時雙目赤紅的看著幼蟲孵化咬破他的皮膚,在他體內結蛹羽化,硬生生瘋了。閔崇幾指點昏了閔琰,抱著昏迷的父親祈求逃出生天的奇蹟,盼來了從天而降的狂人。
閔崇用自己的血肉餵給父親,與四周的毒蠱互相吞噬而活,若不是狂人,他也會瘋在蠱牢之中。
然而小半個月後大潮來襲,狂人到祭壇下試圖阻擋,卻是徒勞。他見到書籍中不曾記載的巨大蜈蚣咬在他身上,傳說中的毒蛇幾近勒斷他的腿。潛伏數十年甚至數百年的大蠱不比尋常,視藥神宗神物的避毒珠若無物,閔琰在萬般折騰下再也無法由閔崇功力淺薄的點穴陷入昏迷。
閔崇無法忘記光風霽月的父親如何狀若癲狂的求他殺了自己、如何在僅存的神智間要他為了藥神宗的存續以自己為食活下去。
他們徹底被蟲潮與蛇潮掩蓋,他無力動手,一口牙咬斷了父親的喉管。他與蠱蟲爭食,寧願父親的血肉在自己腹中,也不願意閔琰被蠱蟲吞噬殆盡。閔琰在啃食下化為一堆空骨,閔崇只能抱著父親的骨骸,感受甲殼摩娑,穿越父親的眼洞中爬到自己身上,最後骨骸也一點一點在咬嚙下化為碎屑。
閔崇吊掛在囚籠之中,睜開眼睛,所見仍是黑暗。
他意圖再次提起真氣,卻是發現藥煙對他效用漸減,血焰真氣已能略動分毫,只是與湯洚真氣相衝,在此刻卻是無用。
閔崇運起毒功,方才疲弱的湯洚真氣已恢復幾成,此刻功法運轉下層層交疊,功力節節攀升。他已經不顧性命,生是梟宮死敵,死是藥神惡鬼。
湯洚真氣由下丹田湧出,暴起衝破他四處經脈,勢如破竹,直衝而上。閔崇疑其態勢,可又不願減緩真氣運行,咬牙欲強自挺過。
只見那真氣順著沖脈往湧動,卻是在胸中一滯。這一堵之下非同小可,真氣無處可洩,轉眼便逆行回流,上衝絳宮,下衝氣海。
閔崇下丹田之中血焰真氣固守,雖仍不濟,卻能勉強抵擋。他同時運兩種內功,周轉不靈,湯洚失控,徹底洩入中丹田之中,心痛如絞,卻阻不住一股真氣沖上膻中,直衝百會。他全身撕裂似地痛楚,兩眼一黑昏死了過去
此時方過去兩個時辰,璃瑜由小寒鴉帳中偷得解藥煙之毒的藥方,潛進牢籠,卻見地上一攤腥臭無比的黑血,閔崇徹底沒了血色,面色灰敗,氣若游絲。
璃瑜大驚,想方設法喚醒了他,卻見他兩眼緩緩睜開,眼底發黑,雙眼之中盡是死意。
不等璃瑜開口,閔崇雙唇顫抖,緩緩翕動,卻發不出聲。
良久,才聽得他聲音之中了無生意,只道:「中丹田破,上丹田裂。你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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