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少林寺中低沉而篤實的木魚聲由半掩著的房門中傳出。
苦咸盤著腿坐在蒲團上,輕輕敲著擺在一旁的木魚,嘴唇微動,低聲誦著經。他年近百歲,前幾日代道茗承受了劇毒,利用內功抑制在一處,終於脫離險境,除卻仍略顯蒼白的臉色和眼中隱不去的疲態,已經和尋常八分相似。
他仍是一派慈祥模樣,見到滅寂推門而入,他放下手中的法器,笑呵呵地問道:「滅寂,你怎麼來了?」
滅寂走進屋內,也是盤腿坐在地上,道:「今日方丈大師得勝後,閔崇便能來根治這毒傷了。昨日已經多有驚動,今日還是多歇息。」
他沉默了一陣,又道:「當年是我逼得白罡收徒,昨日也是我帶白罡回了茶仙谷。師父,我……並無其他選擇,只是這山上已經有太多紛亂因我等而起,著實抱歉。此戰了後,不論成敗,滅寂必定不會讓梟宮再碰少林一根寒毛。」
苦咸淡然一笑,道:「滅寂,為師並不後悔前些日子阻著你去山下劫人,亦不後悔由著你和你師叔決定以比武之法應戰,更不後悔當年將你們三人接入少林山門。」
他目光轉向一旁。桌上擺著一只陶甕,被窗外的日光照著,一旁擺著一件疊得嚴嚴整整的僧袍,輕聲道:「罡兒也是得償所願。只是終究是……太突然了些。原先師弟都已答允要再讓他回到少林,才去翻出他從前的衣袍,卻是用不上了。滅寂,你今日又要去應對梟宮的人麼?」
滅寂道:「今日不論輸贏,梟宮必都會抵賴作怪。我──」
苦咸輕輕拍了拍他的手,道:「這話留與你師叔討論罷,為師並不善於此道。少林之中不乏帶藝投師者,你師叔苦巖便是如此。梟宮與少林的緣分十數代前便結下了,你不過是個與兩邊皆有緣分的孩子。只要不要墮了少林的道,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少林子弟。」
道茗原先便候在外頭,見滅寂出了門,便跟了上去。滅寂走得快,道茗便兩部併作一步,一面道:「昨日師叔讓我在今日比武時防範梟宮偷襲,卻是要防什麼?」
滅寂道:「梟宮遷徙門護法以暗器之術見長,心思更是歹毒。她已經年老,又怕被宮主猜忌,難以再練新的功夫,便是拿出藥神宗經書也難以誘惑。她一向與武門不合,只怕她為了獲勝,恐怕會與藥門借來毒物,不論敵我皆殺之。」
言語間,兩人已經到了大雄寶殿前。苦禪手持一炷香,正從殿內走出,煙霧裊裊,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奉上香,對著大殿方向三問訊,直起身,仍是沉默。
昨日滅寂趕到方丈禪舍後雖及時去除了小寒鴉佈下的蠱陣,卻是放心不下苦咸與道茗。所幸兩人雖未完全恢復,已可行走,便在滅寂的護送下回到少林寺中原先的住處。他們抵達時白罡與小寒鴉的戰鬥已了,卻是沒見到白罡的身影。
滅寂雖感官超人,可無法察覺到靜物。他領著道茗去了苦巖的墓地,卻是寂靜無比,半點聲息也無。道茗倒抽一口氣,跌跌撞撞地去找了苦禪稟報,不過一刻時間,苦禪便扶著苦咸走了過來。
滅寂彎下身一點一點摸到了白罡冰涼的身軀。他早已猜到白罡喚醒血焰真氣後命不久矣,卻是沒料到竟如此之快。他正待將屍身抬起,卻聽得苦咸喘著低聲喝道:「別碰他!」
滅寂鬆開手,向後一退,輕聲道:「白罡生前與小寒鴉一戰,不知是否被種了毒。如今只能盡速將屍身火化。」
周圍靜默一片,最終苦禪長嘆一聲,道:「道茗,你送師兄回屋罷。這事由我和滅寂處理便是。」他走上前去,輕輕扶起白罡屍身,沉默許久,顫聲道:「罡兒,罡兒,你終於……」
苦禪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由得滅寂將人扛了起來,找了一處空地化了。火堆衝得半天高,滅寂站得近,更是感到熱度逼人。他卻沒後退半分,只是不斷添柴燒火。灰燼紛飛,風聲蕭蕭,苦禪已收斂思緒,靜靜地站在一旁,輕聲誦念佛號。
嘈雜聲漸近,苦禪低聲道:「我少林這許多年來,皆是緊閉廟門,但求清靜。說來慚愧,一生之中,我下山次數也屈指可數。外敵來犯,竟總是如此被動,有辱少林名聲。」
語畢,苦禪一振衣袖,挺直了身子,朗聲道:「老衲在此等候多時,梟宮卻是哪位出來迎戰?」
梟宮眾人列好陣勢,卻是只有青龍、白虎、朱雀三旗到,玄武旗幟、門人無一在場。餘下三旗朱嬴已死、小寒鴉被擒,武笙也不見蹤影。滅寂聽道茗悄聲說了情況,眉頭一皺,心下起疑。梟宮之中宮主之命大於天,武笙受命領兵,擅離職守,便是死罪。
旗主皆不在場,武門弟子也不如前幾日肅穆。人群之中隱約可聽見悄聲議論,陣勢也散亂幾分。只見青龍旗副旗主上前一步,朗聲道:「奉梟宮武門青龍旗旗主之命知會少林,旗主與玄武旗旗主攜同玄武旗旗下門人到山下請遷徙門護法。煩請少林方丈稍待片刻。」
她面容肅穆,開口便是字正腔圓,中氣十足,衣著打扮板板正正,每根髮絲包在副旗主服制的布巾之下,皆是規規矩矩,半點差錯也容不得。
滅寂輕笑一聲,道:「方才她底下門人才議論玄武旗稱旗主傷重,抗命不來。武笙怕是去山下討救兵了罷。」他雖轉過頭似是與道茗說話,卻在字句之中灌注內力,聲音傳得又廣又遠,令梟宮每人皆聽得清清楚楚。
那副旗主冷冷地瞪了滅寂一眼,轉身掃視武門眾人,森寒道:「敵人當前,誰敢造謠生事,原地裁決,包庇者連坐!」
她話聲一落,人群轟然稱是,各旗下紛紛傳出拔刀之聲,轉眼便是人頭落地。道茗從未見過如此景象,呼吸為之一滯,苦禪面色嚴峻,正要開口,卻是被那副旗主搶了白。她從梟宮眾人裁決至被定罪之人命殞,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回過身,臉上神情沒有半點鬆動,道:「前代狂人欺叛宮主,倘若知恥,便該自裁當前。」
滅寂嗤地一笑,道:「宮主派你跟著武門,是許你未來做武門護法?來世再奢求吧。」
忽地一陣疾風,只見空中一隻黑鳶振翅而來。梟宮眾人中有人一聲呼哨,便見黑鳶俯衝而下。那黑鳶一條腿上綁著信筒,另一條腿上卻帶著風哨,俯衝而下,便可聽得清亮而高亢的哨音。可此刻那風哨上多有刮痕,黑鳶身上更是絨毛長羽幾處散亂,煞是狼狽。
那人收了信,便上前呈給青龍旗副旗主,但聽她高舉信籤,喝道:「旗主令到!」當即開啟信筒,取出信籤,展信正待宣告,卻是一怔,渾身顫抖了起來。
只見那紙上血跡斑斑,筆畫粗頓,顯然是以指尖沾血寫成,卻只寫了一字「撤」。
副旗主雖是心驚,仍是迅速收斂神情,朗聲道:「梟宮武門弟子聽──」
卻見她身子一晃,鼻下一熱,伸手一摸,滿手都是紫黑色的血,情不自禁地退了兩步,嘶吼道:「撤退!撤──」
話聲未盡,她雙眼一翻,便倒在地上,七竅泊泊流血,雙手爬滿黑斑,抽動一陣,徹底死去。她雖已氣絕,卻見她屍身胸腹一點一點鼓脹隆起,衣袍散亂,露出的皮膚撐得近乎透明,可見一條一條青色血絲密布表面。
滅寂聽見騷動,顧不得梟宮眾人在場,一手扯住道茗,衝苦禪吼道:「退開!」
話聲剛落,那副旗主的屍身便轟然炸開。只見紫黑鮮紅一片,血肉橫飛,噴濺在周圍閃避不及的梟宮子弟身上。她破碎的體腔散落在地上,深黃膿液緩緩滲漏,一股沖天腥臭瀰漫在周圍。
那被濺了滿身猩紅血點的梟宮子弟被嚇地僵在原地,待她恢復神智,卻是猛地一頓,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身上被血液噴濺之處浮出一片黑斑,迅速爬滿全身。她渾身一麻,跌坐在地,眼珠亂轉,卻見到身邊同伴也是倒下,雙眼上吊,眼白發灰,不過片刻,腹部便鼓脹而起。
她艱難地轉過頭,卻看不見自己的下身,只見到脹如圓球一般的肚子,不禁放聲尖叫,卻是還未出聲,便又是一聲炸響。
不過一時半刻,殿前便遍地散滿了梟宮子弟破碎的屍身,石板地上一片一片漫著惡臭的深黃膿液與殺人的血腥。
且聽梟宮中有人大喊:「都後退,別碰到血!」又有人喊道:「殺了前邊的人,即刻退到後面來!」
一時之間,梟宮眾人推桑打殺,亂成一團。原先數百人只剩下站在後方的數十人,個個手握刀劍,搶在前排人碰了毒血之前便殺了,一面向後急退,總算止住那毒血傳播的勢頭。
那站在最前頭的梟宮子弟驚魂甫定,聽見背後一陣低響,倏然回頭,卻是身後一切如常。她才安下心,又覺不對,再轉頭去看,卻見身後數十人定在原地,身姿模樣和方才別無二致,一絲一毫未變,一點聲息也無。
她全身一陣戰慄,卻動彈不得,猶如被巨蛇盯上的一隻青蛙。她緊盯著眼前數十人一動也不動地模樣,卻見到離自己最近那人眼珠費力地轉了開來,意圖去看身後的模樣。她也隨著那人盯著後邊看,卻見到最遠的人一晃,便往一旁倒下,先是第一個,接著便一個一個分朝兩側倒了下去。她越發聽不清聲音,只聽見一陣一陣猶如擂鼓一般的聲響。她原先以為那是心臟搏動之聲,卻發現那聲音越發巨大,最終竟震得她身軀為之一晃。
她緩緩向下倒,終於發現那聲音原是一人的腳步聲,她眼珠子使盡全力往上一挪,卻只見到一件黑色罩袍,一個慘白的下顎,與半張藏在陰影裡的臉上一雙冷若深淵寒冰的眼睛。
閔崇低頭瞥了她一眼,便毫不猶豫地踩了過去。
他身上仍舊是平日打扮,一身服喪似的素衣外頭罩著墨黑粗布袍子,只露出一點衣領和袖口,伸出的脖頸手腕白得透明,此時一手拖著一只沉重的黑色布袋,用力之下,直能看見手上一條條青色紅色的筋脈血管。他一步一步地走著,玄黑的雙瞳中映著周圍一片慘死狼藉,眼裡不起半點波瀾,猶如一切原先便是死物。
偌大殿前廣場上只有他一個活人。
他穿的一雙布靴每抬起一步,便可見到腳底下黏稠的鮮血膿液向下流淌,又滴回原先一攤又一攤的殘骸之中。那靴子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如今只能見到它濡濕而沉重地踏過一片血泊,又繼續向前,留下一個又一個猩紅的印子。
閔崇在大殿前停下腳步,微微抬頭看著站在台階上的滅寂、苦禪與道茗三人。他沒有摘下斗笠,任憑風吹動那斗笠下一條一條綢布凌亂地打在臉上。他抬起雙眼,緩緩開口道:「拜見少林方丈大師,冒昧前來,還請恕罪。」
苦禪微微吸了一口氣,道:「這位可是閔施主麼?老衲有失遠迎。」
閔崇張口,似是要回答什麼,卻見他一張嘴張張闔闔,一點聲音也沒有。最終只聽他聲音嘶啞,道:「敢問師父的靈堂是設在少林之中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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