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神宗宗主正伏案寫著什麼,一身月白色長袍,髮髻一絲不苟。屋外的陽光透過窗紙照將進來,照得他身上似發著朦朧的微光。他五官細緻,可生得清冷,平日不帶笑,更多出三分疏離。
房間不大,兩排書櫃,一盞燈,一張案。藥神宗老宅內多得是書房藥房,此間之中醫書雖是不少,相較之下仍是簡陋許多。只是偌大宅第中,唯有此間能嗅到窗外一片淡雅花香,也只有此間之外種得嬌貴卻無用的花朵。
「父親?」
宗主輕輕抬頭,微微一笑,道:「小郎中,又往哪玩去了?」
少年一身青色長袍,眉眼與宗主生得五分相像,稚氣未脫的臉龐多了幾分雌雄莫辨的柔美。只見少年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遞出竹筒,道:「盟主來信。父親,這次盟會,該帶上我了罷?」
他一面說話,一面坐下,拉過宗主正寫著的醫書,隨手翻看了起來。
宗主展開信函,一手攬過少年替他理了理微亂的髮絲,道:「崇兒,你在醫理藥理皆是天賦異稟,只是性子太急了些。樹大招風,你還年幼,又身負奇才,若是讓你去了盟會,只怕各大門派會將主意打到你身上了。」
閔崇隨口唔了一聲,提筆鋪紙便兀自寫了起來。他的字跡飄逸瀟灑,鋒芒畢露,與宗主清瘦挺拔的字跡大相逕庭。宗主側首看著,道:「這可是參照我方才所寫的運氣走火入魔與經脈異相之論?」
閔崇停下筆,道:「這可不是父親要送去給副宗主治療白罡所用?我見過前幾日送去給藥房的方子,無功無過。方才見過父親這篇緒論,我便改了方子。」
宗主拿過方子細細查看一番,嘆道:「我那緒論才寫了半篇,崇兒就生出方子來了。」
閔崇低下頭,道:「這方子也不過是我隨意揣度罷了。」說完,伸手就要去拿。卻見宗主將方子摺好,遞還給他,笑道:「晚些交去給你嚴伯吧,可別讓人見到了,讓人知道藥神宗中竟是一個在街頭亂竄的小郎中在給大名鼎鼎的血焰狂虎治病。」
閔崇垂下眼抿了抿嘴,小聲道:「父親就別拿我那些荒唐事取笑了。」
卻見宗主一面讀著信,一面慢慢皺起眉,輕聲道:「崇兒,此番大會,你卻是非去不可了。」
閔崇正無聊地翻著隨手拿的黃帝內經,聞言抬首問道:「是盟主要見我?」
宗主皺著眉正待回答,掩著嘴輕輕咳了幾下。閔崇丟下手中的書,趕上前去,卻見宗主順過了氣,擺了擺手,道:「不礙事。崇兒,你還記得我曾與你說過梟宮之事罷?梟宮連年壯大,光是藥神宗,恐怕是……保不助你了。」
閔崇正待開口,宗主又繼續道:「依盟主所言,只有讓各門各派都識得你,方能讓眾人一同保你平安。崇兒,江湖不比街市,醫者能救人,也能殺人,更能被殺。若非情勢逼人,為父萬分不情願你涉足江湖。」
四下忽地暗了,宗主仍徐徐說著話,閔崇皺起眉四處張望,卻見牆壁龜裂,搖晃不止,房外隱隱約約傳出詭譎的潮水聲。
閔崇喚道:「父親?」
周遭寂靜,只那水流聲越來越大,房舍崩塌,紙門碎裂,轉眼間便被湧入房中的黑色潮水捲去,啃食殆盡。閔崇抬起頭,只見四周已徹底沒入黑暗,唯有天頂上一道小小柵窗中可看見一輪巨大的滿月。
那潮水已湧到他腳邊,冰涼且濕滑,他低頭一看,卻是一條蛇尾捲住了他的腳踝,狠狠一拖。閔崇摔倒在地,轉眼間烏黑潮水將他滅頂,一隻隻細小而冰冷的小腳鑽入他的衣袍,一雙雙齒顎咬入他的血肉。
他張口痛呼,蟲潮卻是瞬間湧入他的嘴內,那尖且細碎的觸角刮過喉道,他欲反嘔,卻是徒生痛楚。他雙手上以鐵鑄上的鐐銬之處仍是血肉模糊,全身劇痛無比,沒半點完好的地方,滿身難以計數的傷口上擠滿了被血腥氣吸引而來的蠱蟲,急迫地鑽入他的體內。
殺生者死後便是十八層地獄,可十八層地獄底部也未及蠱牢一日。他不知自身生死,只知道蛆蟲在他體內孵化,咬嚙他的骨髓,生死交替,他正亡去,萬毒破他殘體而出。刀山又如何,尖刀剃骨之痛如何能比得上一身皮肉逐漸在嚙咬下一點一點破碎之苦。
他死後必為厲鬼。他必定要將梟宮中人一點一點輾碎了骨頭,再丟入蠱牢之中。他會吊著他們的命,折磨著他們直到無論何方神佛來拘他的魂──
「閔崇。」
閔崇倏地醒來,出了一身冷汗。他緩了緩氣息,喘著器低聲回道:「師父。」
是了,這是茶仙谷內。他已從師血焰狂虎白罡。他幾個吐息間藏起一身尖銳的戾氣,白罡授他以武,可不願他復仇。白罡雖得了瘋病落了個狂名,卻是正道出身,一介邪門的蠱毒之身,他得藏著鋒芒退避三分。他尊白罡為師,更是敬白罡如父。可取下宮主項上人頭前,他不可先死在正道除害的名頭下,他必得無人不防。
他輕晃了晃頭,又試著睜眼,卻覺得全身都懶懶地提不起勁。他偷偷去提一口血焰真氣,卻是一絲也提不起。茲事體大,他心下驚惶,卻是不敢顯露半分,只是顫聲喚道:「師父?」
「素聞藥神宗少宗主大人與白罡師徒之間並不如何親近,想不到竟是如此情深義重。」小寒鴉哂道:「我還曾聽說少宗主閔崇天賦異稟,藥石之道更勝宗主,同輩之中無人能出其右。稗官野史,原是不足為信。」
她緩緩起身,一身紅豔豔的衣裳在身旁年輕門徒手中小心翼翼捧著的燭光中斜斜地散出一地血色陰影。她揚起左臂,從另一個年輕門徒手中取過一塊浸泡在盆中的濕麻布,氣味刺麻,窄小的囚室頓時滿是那股味道。
此房即是梟宮之中專門關押要犯的牢籠改裝而成。鐵鑄的囚籠外釘上木板,內側貼上油紙又鋪上厚重的麻布,密不透風,全憑頂部幾個不足手掌寬的小孔通氣。囚籠約有兩丈寬,三丈深。六條鎖鏈分鎖閔崇四肢、腹部及脖頸,吊掛在半空中,底下放置的香爐原先還冒著煙,待得小寒鴉入了籠內便熄了。
小寒鴉將那塊布捂在閔崇的臉上,嗤笑道:「好歹是個梟宮蠱牢內出的蠱王,藥門祖傳麻藥仍是使你昏睡數日,一點知覺也無。藥神宗又如何?這幾代以來,不過是我俎上魚肉。」
閔崇冷不防吸了幾口,那麻藥漸漸退了,神思逐漸清明,手腳已能微微抽動,只是丹田內一口氣無論如何使不了半分。不過一瞬之間,顏家村一事、梟宮奸細便迅速在他思緒間閃過,為死仇所擒的恥辱湧上心頭,燒得他腑內炙熱。
他眼瞼微微抽了抽,便感覺小寒鴉兩隻細嫩的手指按住他的眼皮輕輕撐開,他久未見光亮,此時被迫睜眼,刺痛萬分,不住流淚。
小寒鴉彎下腰看了看他的眼睛,嬌媚一笑,道:「少林已和梟宮比起了武,明日便是我要上場,可我不願和那些老和尚打呀。」她一面說,一面漫不經心地勾劃著手指,尖銳的指甲在閔崇眼睛前一晃一晃,映著火光。她又道:「你說,若是挖了你一顆眼珠送上少林,白罡總會和我打上一場罷?」
小寒鴉欣賞了一陣閔崇緊縮的瞳孔,笑道:「宮主要全屍,我可不敢動宮主大人的東西。」語畢,她放過了他的眼睛,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臉,一抬手便有身邊的人遞上了一把亮晃晃的銀刀與一個小小瓷瓶。
閔崇冷笑一聲,道:「小寒鴉,不過自恃得了些藥神宗毒經的殘本,就如此囂張了?」他雙脣尚未完全恢復知覺,語句初時略顯含糊,聲音嘶啞無比,卻是越說越流暢,字字句句皆是聲音低微,卻帶著蠱惑:「蠱洞之中所剩的殘本,不過是毒經之中一點小節。你既聽過我幼時名頭,便知道這字字句句只消讓我看過一回,便能記得一字不錯。」
小寒鴉抓住他脖頸上的鎖鏈,狠狠一扯,硬逼得他抬起頭,只聽得閔崇被扯得一嗆,仍是繼續說道;「逐出了藥門又如何?只要得了整套毒經和蠱經,區區門主怎會在話下?你猜為何那經書會隨狂人掉入蠱牢?便是宮主參透後知其威力,不願讓他人再學……這才急於殺人滅口……我是要向宮主復仇的人,自然樂見你日益壯大,將梟宮攪得雞犬不寧……」
只見小寒鴉輕聲道:「如此說來,只要我放你一條生路,你便要給我藥神宗的功夫、給我在梟宮中鋪路了?」
閔崇靠在她耳邊,囈語般低聲道:「你欲向白罡報仇,可白罡是正道,一介蠱毒之身未必能誘他出來。你若能將我握在手裡,便是將梟宮該屬於你的藥門、武門握在手裡,更是得了蠱門望塵莫及的蠱王。比武有少林護持,多有變數,三年之間,我便能讓你手握梟宮兵權將白罡挫骨揚灰。」
小寒鴉鬆開鎖鏈,任憑閔崇的頭重重一晃,將銀刀貼在他的喉頭,輕輕一劃,艷紅的鮮血便沿著刀刃一點一點流入瓷瓶中。她輕聲嬌笑,道:「可惜,若是我胸中沒有媽媽種下的命蠱,便會養著你了。那蠱若解了,媽媽馬上要知道,梟宮便再也沒有我的位置了。」
她撤了刀,封好瓷瓶,左右端詳著閔崇的臉龐,嘆道:「常人都道藥神宗主是個天仙似的美人,想必將兒子養得圓潤些也瞧著不錯。你也別怨我非要你的性命,要怨便怨當日宮主下令要藥神宗雞犬不留,或怨偏生是白罡收了你做徒弟。」
語畢,她將瓷瓶遞給了身邊的人,一面向外走,一面吩咐道:「送上少林。告訴那些老和尚,若明日不見白罡,他的寶貝徒兒一身的毒血便會灑遍少室山巔,讓他們好好想清楚了。」她微微一頓,又道:「和遷徙門護法知會一聲,殺個少林門人一同帶上去,別無故地讓人小瞧了。」
牢門關上後,不出一刻,燈油燃盡,一片漆黑。閔崇被吊在空中,渾身痠脹,思緒漸漸運轉。底下香爐重新點燃了,他認得那氣味,與他散去白罡血焰神功的藥材相似,雖是壓制了他的內功,對他卻無法產生其他效果。
牢內潮濕燠熱,與當日蠱牢七分相似。閔崇全身一陣麻癢,黑暗之中似是聽見了蟲殼湧動摩娑之聲,他勉力壓抑著喘息,終於忍不住噁心乾嘔了出來。他三日未進食飲水,胃中自然空無一物,只能如溺水般吊在空中劇烈抽搐,直至膽汁苦澀的氣息淹至喉頭。
閔崇喘過了氣,但覺乾渴,扭過頭咬破肩頭吸著血,終於覺得好些。他在黑暗中以藥神宗毒經紀載的法門試圖將藥煙排出體外,只是那毒功運轉之術終究違反天生精氣流轉之道,多有堵塞,他只能以一股真氣強衝。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他終於力竭,忽然聽得牢門開啟之聲。閔崇瞇著眼睛藉著月光一看,來人披著藏青斗篷,滾著黑狐毛皮邊,輕輕掩起了門才點起蠟燭。
「深夜之中貿然來訪,還請少宗主不要聲張。」她悄聲道:「我名璃瑜,是來助你的。」
她掀開斗篷,一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在燭光下熠熠生輝,襯得一張典雅素淨的小臉多了幾分清靈生氣。她並不是如何驚人的美貌,可卻讓人覺得心下舒服,好似一道清泉一般沁人心脾。
璃瑜端著一碗水,正要湊到閔崇嘴邊,卻見閔崇頭一撇,冷聲問到:「我並不識得你,你為何要助我?」
他是自最為陰毒的梟宮蠱牢之中重生之人,一身戾氣毫不掩飾的發難,饒是璃瑜身為遷徙門護法的關門子弟,仍是微微打了個冷顫。
璃瑜猶豫片刻,道:「璃瑜與前代狂人師出同門,聽宮中探子回報少宗主與師兄是同路人,便來助你。」她端起水碗,先喝了一口,又道:「這水中無毒,少宗主三日數日未進食水,還是先喝下了再談罷。」
只見閔崇輕笑一聲,右手扯動鎖鏈,以毒功一逼,臂上的筋肉浮凸,緩緩抽動。他陰冷道:「那水,有毒也好,無毒也罷,你如何喝不得?我與狂人同生共死,卻不是隨意一個人自稱後輩我便信得。」
他緩緩張開手心,只見一道深紅裂縫綻開,邊上躺著一隻米粒大的蠱蟲,體色朱紅,五顏六色的斑紋,兀自扭動。
「我能信你,你能服下這蠱麼?」他一字一句嘶啞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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