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船的日子又過了幾日,慕平總算放過了閔崇,也不再拉他玩樂,每日只是截一些江湖上往來的書信給閔崇看看。
大船行得穩健,在裡頭如履平地,艙房外頭古雅,裡頭則是雕梁畫棟,牆上也掛了不少名貴書畫。閔崇端坐案前,手裡捲著書在看,鈷藍鑲銀線的外袍披在肩上,一頭黑髮整整齊齊的綁在腦後,雖仍是一臉憔悴病容,總算也有幾分名家子弟的樣子。他的骨相隨了閔琰,能看出幾分俊俏漂亮的痕跡,然而那雙黑洞洞的眼睛一瞥下來,便讓人什麼心思也沒了。
慕平進了閔崇的船艙,一抖袖子落下數十個小竹筒,各色火漆封著,不乏名門大家的家徽,也不知慕平是如何偷這許多的。閔崇似是司空見慣,將書疊在一旁,便伸出手指捏化了封蠟,擦淨了再展開信紙。
他讀了許多,眉頭卻是越皺越緊,道:「慕平,這冒充我的人或許真是藥神宗的人,可我卻不記得家裡頭有過這號人物。」
慕平道:「這許多信件裡頭談及藥神宗少宗主,說的都是他大開藥神宗老宅藥庫,廣結善緣。」他夾起一張信紙,在燭光下轉來轉去翻著看,面露不屑,念道:「『少宗主年少有為,胸襟恢廓』……喪家之犬原先大抵為當年沒救得藥神宗主一家愧疚著,如今上趕著來拍馬,真把臉給丟光了……」
閔崇蹙眉道:「他便是掏空了老宅藥庫,也不該這麼胡亂給人。藥可不能亂吃,何況那藥不一定配得正確,死了人又該怎麼辦?」
慕平見他這般模樣,笑道:「你看,人都踩到頭上了,還想著救人呢?」
閔崇沒理他,細細思索著。藥神宗老宅並不是尋常家宅,說是宅邸,實際算得上村落規模,他也不確定在藥神宗覆滅後那些人如何,只在江湖上隱約打聽過由盟幫的盟主秦虞代為照顧。秦虞與閔琰素來交好,若是要讓秦虞錯認另一人為藥神宗少宗主,那怕是得與閔家人極度相像才能做到。何況藥神宗藥庫陷阱機關極為複雜,並非任何一人都能開啟,能開得藥庫,便不是個簡單人物。
他自離開少林以後過了約半月有餘,依據書信內容,冒名那人約在少林一事結束過後約六七天才找上秦虞,暫且不論秦虞為何信那人能在六七日內自少林走到藥神老宅所在的南方,那人的消息來源與準備也是極為迅速。
少林內確實有內鬼,否則江湖傳聞不該如此迅速。只是傳聞裡的故事與真相大相逕庭,彼此之間卻口徑一至,顯然是有人有意傳播。
那故事中,曾被少宗主救了的狂人回歸梟宮,與遷徙門下伏玉匠人璃瑜、武門四子的武貂狼狽為奸,一同與少林為敵。原先的比武則變為少林方丈與其徒大退梟宮賊寇,血焰狂虎為報效曾經師門而重回少林助拳,將血焰神功功法與當年被宗主託付的毒蠱雙經交予少宗主後殞命當場。
這故事之中三狂之二本就聞名街巷,少林雖已淡出武林鬥爭,仍廣為人知,梟宮更是人人憤恨,自然成了街頭巷尾的談資。
閔崇再三思索,道:「謠言怕是梟宮的人所傳播。滅寂、璃瑜和武貂三人皆是梟宮之中反對宮主的叛黨一脈,如今滅寂與璃瑜都跟從我,他們自然得借江湖豪士的手除之後快。梟宮向來敬少林三分,如今也能因此將爭端的由頭推到那三人頭上,躲過與少林為敵的後果。況且,除了梟宮,無人知曉血焰狂虎沉寂後和這些事有關,更別提將血焰神功託付與我──知道此事的唯有少林與梟宮。」
慕平挑了眉,道:「可你最需擔心的並不是這些。」他指著上頭的紋章,道:「你數數,當今江湖上稱得上名的十大家,每一家都得了消息,且盡信了。少林早已淡出霸權許久,你以為他們為何如此在乎這點傳言?」
閔崇道:「毒經、蠱經。他們信了那在我的身上。」
慕平笑道:「是了,可你以為那冒牌貨能白白變出那失傳已久的經文?他便是要讓你不敢承認自己是少宗主,否則便要被各門派爭搶著交出經書,捲入麻煩。」
閔崇沉吟許久,道:「若是梟宮中的人,卻是真有可能見過經書。或許更可以此冒充身分。」
他倆尚未定論,卻見船上侍者前來通報,稱已經到達潽州,隨時可能靠岸,便收了話頭,整理了行囊到船頭看著。原是夏季,剛入夜,暑熱未退,人人倒是迫不及待的撐船到江上遊玩,他們船隻顯眼,自然引來不少議論。
閔崇拗不過慕平,做了富家子弟打扮,連帶那頂大斗笠也被收在了行囊裡。慕平卻是換上了尋常家僕打扮,帶著一張人皮面具站在閔崇身邊,說是偷兒不宜露面。越是靠近城鎮,週圍小遊船熙來攘往,也有些小販賣著酒水、點心、水燈等等,熱鬧非凡。
閔崇顯得心不在焉,慕平買了個花樣新奇的燈籠塞在他手裡才回過神來,問到花費多少,等慕平報了價才低嘆道:「是麼,那是買貴了……」
慕平道:「如今的價格便是這個數了。」
閔崇微微蹙眉,翻來覆去的看了會,又看了看沿岸商家,竟是許多都不是熟悉的了。他原先住在這裡足足十五年,自出生便沒離開過這裡,與當地居民關係甚好。從前他也經常溜出藥神宗老宅,也是在這樣的夏夜,用幾錢碎銀包了一艘船帶著小孩子在江上玩,買花燈零嘴玩上一夜,回頭再挨父親的訓。
船靠了岸,街上是十分熱鬧的模樣,頭頂飛鳥展翅般的上翹屋簷下沿街掛著大紅燈籠,門廊底下的孩童玩著手上的紙偶,臉頰被燈光照的紅撲撲的。閔崇似是習慣了,抬手要壓低斗笠遮住臉孔,摸空了才回過神來。他緩緩掃了四周幾眼,一面靠近藥神宗老宅,又慢慢認出了週圍的模樣了。物是人非,他摸了摸自己瘦脫了形的臉,低聲哂笑,道:「我確實是許久沒有回來了。」
慕平尚未接話,便見到一旁店鋪門上貼著的紅紙,上前揭了下來,道:「你瞧,是在你家設宴的,三天後,藥神老宅,廣邀天下英雄同慶藥神宗少宗主歸來。」
閔崇接過紅紙,指尖劃過上頭寫道『藥神宗少宗主閔棠』的位置,輕輕一笑,道:「閔棠?」
慕平偏頭思索,道:「我倒是記得從前聽過這號人物。」
閔崇笑意轉冷,道:「自然。那是大伯家的長子,論輩分,父親尚未指定繼位人選,自然也能讓他有當當下一代宗主的可能。然而,他確實死了,死在梟宮蠱牢裡頭,在我的眼前,被蟲潮吞沒而死。」
他又細細將紅紙讀了一次,仔細摺好收入袖中,道:「正巧,我已知會滅寂和璃瑜,他們約莫兩三日後便會來到此地。」
慕平饒有興致,問到:「你要砸場子?」
閔崇笑了一聲,道:「他們不是要慶賀藥神宗少主歸來麼?我怎能不去?我便要去瞧瞧,這死而復生的表哥又是什麼來頭了。你說的對,慕平,江湖是亂的很,我原是不打算攪和,可他偏要惹到我頭上,還能如何?」
慕平長笑道:「那是自然。崇兒,有我幫你,你便等著看那群老頭子的好戲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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