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旭日初升之時,囚籠內雖仍如黑夜,卻見燭光映在閔崇眼裡,越發明亮。
璃瑜問道:「你卻是要如何以這附身軀逃出梟宮營帳?」
閔崇道:「古時鯀以障水法治水,水淹堤防,洪澇益發嚴重,卻是無效。鯀聽聞若以神物息壤築堤,水高一尺,其便自升以障之,便意圖偷竊息壤,天帝故派遣火神下凡,殺之於羽山。鯀死後,禹以疏導之法治水,方有所成。」
閔崇愈說愈快,不等璃瑜反應便道:「藥神宗毒經之中除了我所練之湯洚真氣,更需一人輔佐,修練重黎真氣化開經脈鬱結之處,方能使湯洚真氣運轉無阻,否則只能如我這般強行衝破,凶險百倍。」
璃瑜滿腹困惑,皺眉道:「若是要我修這重黎真氣,為何如今才提起?」
閔崇呼出一口氣,道:「並非如此。你既是狂人一派,自然與他一般以極寒的玄冥神功築基,如何能修重黎真氣?只是我原先以為重黎真氣只因性屬火而以火神命名,卻是忘了全經之中盡以水利形容運氣之道,取的原來是這號典故。」
他見璃瑜仍是不懂,又道:「璃瑜,如今我練毒攻受真氣反噬,便是因為湯洚真氣每高一層,我經脈之中的阻塞便越發固結難破,正如息壤之堤。經中已載明要以重黎真氣化之,正如火神殺鯀。」
璃瑜道:「可世間並無修練重黎真氣之人,不是麼?」
閔崇道:「自然沒有。重黎真氣是輔佐修行毒功者所練,世間有誰願在我身邊輔佐?可既然是以火燒之,血焰真氣又有什麼燒不得?如今我已可與這藥煙抗衡,喚起血焰真氣,當真是機緣巧合無一不缺,便是要我斗膽一試。」
璃瑜雖見他心意已決,仍是不得不道:「可你……不僅丹田碎裂,更是經脈破損。」
閔崇眼中閃動,道:「璃瑜,若是人身受上百種劇毒攻擊,蒙受上千蟲蛇嚙咬,是否必死無疑?若是經脈異相卻執意練武,是否必定神智盡失?」
他緩緩地一字一字道:「可我活著從蠱牢裡走了出來,也清醒地練成了血焰神功。」
璃瑜欲言又止,最終道:「閔崇,或許上天還要留你一命──」
「璃瑜,我不信命。」閔崇道,「命便是要和上天搶來的。若是信命,師父便會在今日死去。師父的命已經賭了出去,我便要去將它贏回來。」
語畢,他又低喘道:「依這蠱蟲躁動情形,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璃瑜,若是等下我確實徹底入魔,便盡速將我殺了,否則血焰真氣殺了腹中命蠱,師父立時便死,你明白麼?」
璃瑜深深看了他一眼,終究還是應下了。
只見閔崇闔上雙眼,緩緩吐納幾番,低吼一聲,終於衝破藥煙壓制,血焰真氣由下腹丹田一絲一絲提起。他全身經脈大半由方才湯洚真氣一通暴走毀損大半,多處氣穴因湯洚真氣性寒而閉塞,又有多處因其衝打而撕裂破損,早已不是原先能使血焰真氣順利運行的那副身體。
閔崇雖是性急,卻知此次是僅剩的一線生機,不敢貿進。他一點一點抽出血焰真氣,先是往四肢緩緩推進。可血焰真氣本是以焚燒為道的烈性內功,他光是控制血焰真氣不要奔騰冒進便是使盡全力。
璃瑜在旁觀看,卻是見到他白得可怕的皮膚下、隱隱約約可看見的血管一點一點脹大,緩緩浮起。閔崇身上本是疤痕無數,如同纏繞在身上的蛛網一般細密而蒼白,又似碎瓷裂紋一般,爬滿全身。此時那血管發紅浮凸,更是將那死白的皮膚撐得越發透明,密密麻麻的疤痕越撐越大,彷彿隨時都要碎裂成細小的碎片。
閔崇引導著血焰真氣一點一點的擠開殘破不堪的經脈,每遇到破損之處便得溢洩幾絲,肌膈一陣扭曲變形,越發猙獰。他原先便瘦得身上四處骨節分明,此時在四散的真氣膨脹之下微微錯動,喀喀作響。
待得血焰真氣終於流入中丹田,他胸口一陣焚燒般的劇痛,幾欲昏厥,可他終究咬牙挺住了,凝聚心神,勉強將真氣聚攏,一絲一絲運往上丹田,終於用血焰真氣將全身經脈都跑過一次。
他運得緩慢謹慎,皮膚仍是完整,蒼白而突出的顴骨之上,眼周殷紅如血,眼底發紅,顯得眼眶尤其深而大,恍若活人骷髏。他太陽穴旁一條一條青筋暴起,猶如活物一般緩緩蠕動,延伸至眼旁一條條泛著紫色的微小血管一同突起,帶著周圍細小裂痕交錯的蒼白疤痕,好似蜈蚣蜇伏在皮下進動。
縱使璃瑜在梟宮中看過無數噁心可怕的景象,心下仍是駭然,不由自主地緊盯著閔崇的一舉一動。卻見閔崇撩起通紅的雙眼,微微抬頭,上半張臉在底下燭光的照耀下陷入黑影之中,只剩兩隻眼睛反射著火光,直看著璃瑜,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吐的氣息滾燙,在空中迅速化為一小片霧氣,冷聲道:「阻塞太多,除了血焰真氣這等極熱氣息,恐怕不可能再將任何真氣渡過。經脈無處不破損,再無用處。」他又喘了幾口氣,低聲道:「蠱蟲又在腹中作怪,我也難以集中。可璃瑜,我不能在此停下。」
璃瑜輕輕吞嚥道:「可人的經脈只有一附,修復太艱難了。」
她見閔崇不答,思索片刻,驚道:「莫非──你要棄這副經脈而──」
閔崇微微一笑,閉上雙眼。
只聽得囚籠中忽然一連串細密的破裂聲,真氣爆發,一片熾熱霧氣之間,閔崇一張臉猛地脹紅,眼球上翻,眼底血絲破裂暈染,由眼角順著浮凸的血管一路綻裂,傷口爬滿半張臉孔,血液突然噴灑開來,散成淡淡的血霧。
方才血焰真氣已充盈在身體各處,他心一橫,便讓真氣灌入上中下三處丹田之中,直衝而出。
經脈之中若是破損,他便以血焰真氣燒灼,一分一分硬生生燒出一道新的脈道繞開傷處,固結之處更是毫無顧忌地以越發強烈的真氣焚燒開來。
閔崇口中不由自主地發出低微的啝啝之聲,內裡有若火焚,痛得全身肌肉骨骼一陣痙攣。他知道強行改動經脈逆天而行,可如今卻顧不得這麼多。原先燒出的通道轉眼間便會閉合,他只能全力運行血焰神功,以極速將血焰真氣一遍一遍的灼燒著新闢脈道,一點一點拓寬。
他全身的毛孔脹破,體液滲出,一身衣服轉眼便被浸透,頃刻又被他全身散發的熱氣蒸乾,龜裂的血塊凝結在皮膚上,更顯得他猶如全身披血的厲鬼一般。
璃瑜看著他,任憑本能帶著她一步一步向後退,直到抵在牢籠的門口。她一口氣也不敢喘,只知道她所見的若非藥神宗少宗主的徹底殞落,便是前所未有怪物的誕生。她心中明白只要獲得閔崇的協助,他們一派覆滅梟宮的願望便多了大半成功的可能,而閔崇恨梟宮入谷,必會傾力相助。但她眼見閔崇自原先一點一點變為這副模樣,卻是無法壓抑心中無限的恐懼,一如人見到了妖魔鬼神,便會不由自主的雙腿發軟。
閔崇既不收拾血焰真氣,卻是同時引動湯洚功法,一陣陰風平白颳起,與血焰真氣所散熱氣相互谷盪,時冷時熱,閔崇臉色亦時青時赤,變幻莫測。
他雙眼翻白,身周跳動的血絲隨著終於通暢全身的湯洚真氣一點一點由焰紅轉為青紫烏黑,皮膚也泛上一層死屍似地灰暗。毒素中的雜質隨著一層一層功法交疊被逼出毛孔,順著閔崇懸吊著的身軀一點一點低落在地上,散發無比腥臭的氣味。
良久,閔崇周身狂亂的氣息忽地一收,卻見他雙眼已翻回原來模樣,輕輕眨動,緩緩打量四周,似是重新確認著自己尚在人世。
璃瑜顫聲喚道:「閔崇?」
卻見閔崇深吸一口氣,臉上忽然又閃現一絲紅光,雙臂血肉膨脹,碰地一聲,竟是將雙手連著鎖鏈由牢籠頂上扯下。又是碰碰碰三聲,閔崇已是站在地上,抬頭一望。只見牢籠頂部破了大洞,天光灑落,撒在他半張披滿血跡的臉上。他微微眨了眨眼,終於適應了日光明亮,舒了一口氣,嘶啞道:「成了。」
璃瑜仍是不敢靠近,輕聲道:「還痛麼?」
閔崇搖了搖頭,卻是突然一愣,道:「不疼了?」
璃瑜不解,卻是見閔崇臉色一點一點沉了下來。
方才在囚籠之內,她只知閔崇已成了絕不能招惹的恐怖存在,卻是如今才真正感覺到他一點一點散發的怒意如何如千斤之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只覺得渾身發冷,似是血液被那谷壓力迫得逆流,四肢好似不受控制般無法動彈分毫。
閔崇的眼神暗下,一字一字由齒縫中迸出,聲音很輕,卻冷得可怕:「我在師父身上下的命蠱,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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