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方落,天色尚未全暗。竹林間,滅寂將瘀血往地下一吐,胸上的傷口已經妥善包紮,除了身上幾處傷口沾染的毒氣尚未完全排淨,內傷已經痊癒了大半。
武貂所使之毒是他們的師父所制,那位雖是武門出身,死前也是曾位即天地門護法的存在,單憑滅寂自然無法完全除去毒傷,但以狂人之功,護守丹田、暫時壓制卻非難事。此次中毒,原是不該讓武貂得手,只是作為一派信物的香囊之中所含的麻藥遮蔽了他的嗅覺。
那麻藥極為罕見,名為飄雪無痕散,徹底掩過了武貂毒陣的氣味。滅寂入孤獨谷前師父便一直戴著香囊,他已習慣麻藥用作掩蓋香料痕跡,卻是忘了由寒鴉巫女親自調制的麻藥到了武貂手上更有其他用處。
滅寂到底曾以三狂之一立於武學之巔,若是要拼命,對手便是當今少林方丈也還有幾分得手的可能。他所屬一派在梟宮中潛伏已久,雖是受命在出師後便得斷絕關係,但那是在宮中僅有的兄弟緣分。饒是他手起刀落殺了無數師兄師弟,仍是心軟,否則單憑武貂,無論如何是不能讓他胸中數刀。
他心緒又亂,自離了安靜的少林別院,雖然少林子弟多已撤離,卻是多了群日夜嘈雜不休的梟宮武門子弟,煩不勝煩。又武貂將他一朝拉回那狂暴開端的雨夜──他不怨武貂,師門之中,若有人能踏著其餘屍骨了卻一派宿願,每人都是不擇手段地將對方開膛剖肚。
滅寂抬手一摸,仍是不甚習慣沒了髮絲的感覺。竹林里待了五年,他原以為精神氣中那股狂亂的氣息已經削減許多,卻發現不過是無處生事。
方才梟宮派人送來了閔崇的血。苦禪接待著,他費盡氣力才遏止了把傳話人斬了首級送回梟宮營帳的心思。
那人還帶了一名少林僧人,死狀悽慘,可滅寂並不如何在乎。
此刻那瓷瓶就躺在他的懷裡,他適才冒險嗅了嗅,瞬間便能辨出幾種藥門中常調的毒物。梟宮藥門與藥神宗原是出於同源,他不須細想便知道閔崇並不滿足於人蠱之身,在這五年間暗地練那毒功,卻是不明白為何以閔崇之能會淪落到敗於武門四子手下。單是蠱牢之中數十載才出世的唯一蠱王,只消運用得當,便該具有與護法級一戰之力。
他面色陰沉得似能擰出水來,旋風般回了方丈禪舍,開門便問道:「白罡在何處?」
屋內除卻在榻上淨氣調息的苦咸,不見其他人影,應是苦禪去處理那身死僧人的後事。苦咸臥在榻上,房中陰暗,卻是一塵不染。一旁點著茗香,煙霧繚繞,苦咸睜眼看著他,問道:「滅寂,你欲如何?」
「小寒鴉在明日比武中要殺了白罡洩憤,可閔崇在他們手上,還能如何?」滅寂冷聲道:「也不必讓閔崇的血灑遍少室山頭,只要把閔崇的屍身往上游一掛,這座山便能算是死了。」
苦咸默然,撐起身子整了整衣袍,最後道:「為師知道你心繫閔崇。只是罡兒明日若是出戰,不只性命不保,少林更會再添一敗。」
滅寂道:「遷徙門護法較小寒鴉更為難纏,方丈不可在明日先戰。」語畢,他沉默半晌,又道:「師父毒傷未癒,小寒鴉出身藥門,更不適合迎戰。」
苦咸搖了搖頭,道:「當年苦字輩之中,苦巖師弟武學造詣遠勝苦禪與我。可為師仍是苦字一代的首徒。」他翻了翻微微發黑的手掌,嘆了口氣,又道:「梟宮之毒雖狠,下不到我等體內,自然無用。只是那武笙先將毒下在道茗身上,逼得我們自行將毒吸入體內,好狠的心。」
他巍巍顫顫的握住滅寂的手,道:「雖說如此,滅寂,少林允諾要保閔崇,便不會食言。為師已年老力衰,可扛著毒打退幾個武門小輩,卻不在話下。苦禪素來心思細密,閔崇之事,他會有辦法的。」
滅寂放緩語調,沉聲道:「小寒鴉並非能以常理溝通之人,白罡與藥門一脈的淵源太深,並非方丈大師調解便可化解。明日之戰,師父不必為閔崇出手,不論白罡勝敗,只要小寒鴉上了場,看守閔崇的只有遷徙門護法一人。」
苦咸聲音微顫,道:「你要將閔崇劫上山來?」
滅寂道:「憑滅寂一人,應能殺了遷徙門護法。待得奪回閔崇,只消他神智清明,我倆乘著小寒鴉比武時殺光山下扣著少林弟子的梟宮人馬並非難事。武門四子之中,朱嬴已死,武貂是我派的故人,只剩武笙與小寒鴉兩人。山下困境解決後,再與武貂聯手殺了武笙和小寒鴉,讓閔崇放毒蠱將梟宮弟子殺了乾淨。」
他一字一句說得徐緩,顯然是細細思量過,又道:「狂人之名,歷代皆是惡的。此次比武之事毀約,若是傳到江湖上,也只會道是狂人言而無信,濫殺無辜,絕不連累少林分毫。只是累得師父背上管教徒弟不力的罵名,是滅寂不孝。事成之後,我會帶著閔崇另尋他處,從此少林與梟宮之間便再無關係。至於白罡與小寒鴉比武一事……」
滅寂停了口,最終咬了咬牙,說道:「白罡既是師父疼愛的師姪,這些年來對閔崇也有養育之恩。若方丈能盡量拖延兩人正式交手的時間,或許能將山下事宜交付閔崇,我殺了護法後便趕上山來殺了小寒鴉。只是若先對小寒鴉出手,便是給武笙布陣的機會,成功希望更是渺茫。」
他還要說什麼,卻聽苦咸嘆道:「滅寂,這許多人當真都該死麼?你是負傷之人,又如何能再與人交手?」
滅寂沉默一陣,終道:「武林之中,不論哪門宗派,推舉的皆是以武載道,可梟宮之中只問生死,不問道義。狂人未必能勝的了許多人,卻是殺的了許多人。師父是慈悲之人,滅寂對不起您的教誨。」
苦咸道:「滅寂,你既入了少林門牆,便是少林子弟。」他一反往日慈藹神態,肅然道:「少林既然答應了要護著閔崇,梟宮與少林之事便由不得你一手翻覆。若梟宮先對閔崇動手,便是梟宮毀約在先,可我等卻不能先行背信。滅寂,此處不是梟宮,你未過三十,到底年輕,江湖之大,行走全憑信義。若由你先行對梟宮出手,方丈與我必定全力阻攔,你明白麼?」
滅寂冷道:「梟宮已傳是我殺了朱嬴。起誓成為狂人當日,便注定要背負代代相傳的罵名。」
苦咸低聲道:「可此時你是少林滅寂,但求寂滅。」
滅寂並不言語,只是俯身下拜,行了大禮,便退出門去。
他在後山之中尋得白罡。此時雲氣氤氳,月光朦朧,山裡寂靜,四面都是竹林,唯有此地闢出一塊平地,種著一顆松樹,高大蒼翠,一旁立著的石碑未經雕飾,碑上青苔斑斕,顯然頗有年歲。白罡仍是一襲白衣,跪坐在樹前,身旁排著一套茶具,一壺茶散著淡雅茶香。
白罡端著茶敬了松樹一杯,澆在地裡,又將茶具在鋪在地下的布上擺好,再倒了一杯新茶,才緩緩轉身道:「滅寂,好靜的夜。」
滅寂沒接那杯茶,也不說話。
白罡回過身去,靜靜對著松樹喝著茶,也是一言不發。他一頭白髮梳整,臉上一道道皺紋之中仍能隱約看見淡了許多的疤痕。常人都道那必定是一場惡戰後所留,只有白罡自己清楚他身上疤痕均是練功時走火,氣血翻騰所脹破。
或許還有兩人知道,只是一人已經入土,另一人生死未卜,便是他的徒兒閔崇。
許久,白罡率先開口道:「你練那梟宮鴞眼功,能感受到此地幾分景色?」
滅寂仍是不語,只是負手而立,長長的刀下拖著長長的影子。
白罡輕聲道:「目不能視,仍能殺人傷人,可各種景致卻是再也見不得了。可若有人在身邊,便能告訴你:此時月色清澈如水,那棵松樹映在地上,濃淡交橫,錯落有致。」
他瞇著眼,喝空了杯中茶水,輕輕嘆道:「到底還是老了。若閔崇在此,或許能說得更好些。他穿著白衣在月下剪著花草的模樣,像極了他父親,只是太瘦了些。毒功傷身,可那是藥神宗的絕學,我也不能阻他去學。他倔的很,即便我禁了毒功,他多半還是會練的。」
滅寂道:「你未曾見過閔崇在蠱牢中如何被大潮吞噬淹沒。為了報仇,又有什麼是不能學的?」
白罡淡淡說道:「我知道你仍是怨我沒將一身功夫都傳給閔崇,才使他落在了梟宮手裡。不錯,這是我造的業,便得由我來擔。」
他彎著膝站起身,向石碑鞠了個躬,緩緩朝滅寂道:「這是我昔日恩師、苦巖大師之墓。日後若你仍在少林,便替我帶閔崇來走一趟罷。」
滅寂頓了頓,還是沉聲道:「明日之戰,你只消做個過場,拖得時間,我或許能救得你的命。」
白罡微微一笑,眼角的皺褶中盡是蒼老,道:「苦咸大師必定試圖阻你下山去劫了閔崇,殺光武門子弟,可你不打算聽勸,是麼?」他垂下眼,轉頭去瞧那石碑,道:「當年我也是殺了滿山欲傷我師弟的人,可最後卻救不了什麼。滅寂,我們同列在三狂,可與當年相比,同是在山野之中,少林集生的日子,卻快活許多。」
滅寂冷聲道:「我不可能棄閔崇於不顧。」
白罡揚起眉,隱約帶有一絲飛揚的神氣,道:「閔崇是我徒兒,做師父的總是要為徒兒操一份心。閔崇的命,還輪不到你來救。少林有少林的規矩,也輪不到一個入門五年的弟子來破。明日你便是規規矩矩地待在少林,別再讓你師父擔心。」
滅寂皺起眉,質問道;「內功枯竭,年老力衰。小寒鴉正值盛年,你真要以這副模樣堂堂正正地勝過她?」
白罡又是淡淡一笑,道:「你雖與閔崇生死患難,卻是不熟悉他平日的做派。他凡事必會留有一條退路,心思細得驚人。只是此事還需由你今夜將我送回茶仙谷一趟。」
他輕輕揭去石碑上乾枯的松針,看著滅寂因驚訝而有幾分鬆動的表情,道:「為師的若是為了區區瘋病便棄徒弟於不顧,便不能說是師父了。滅寂,白罡並非背信之人。我既然答應了要收閔崇為徒,便會護他周全,哪怕是--讓血焰狂虎重現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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