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上少林別院後,一片竹林掩著一個小小茅屋。此時剛過丑時,四周寂靜無聲。屋內一點燭火也無,石頭砌的炕上滅寂靜靜地睡著。他的師父苦咸正是當年三狂之一狂僧苦巖的師兄,將他收入少林做了俗家子弟,也給了他畢生第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名字。
即便已經過了五年又三個月,滅寂仍在睡夢中困在那暗無天日的蠱洞之中。
那時他五臟六腑皆是火燒火燎的疼痛,然而最可怕的是萬蟲鑽心的麻癢,噁心得他幾乎發瘋。他執掌狂人之名不到三年,歷代狂人都死得早,然而多半能活個五六七年--他自認表面功夫做得好,但或許裝聾作啞得不到家,又或許單純是宮主看膩他了--他腦中轉過無數念頭,然而最大的恐懼則是師父一行人--他們或許已經被發現了,那顛覆宮主的不肖思想或許也已經敗露,梟宮宮主不信任何人,所有隸屬於梟宮麾下的都是服了梟宮的蠱,宮主一念之下,他們全都得死--或者像他這般生不如死的落入人間地獄。
狂人,梟宮九人眾中排行第三,其上只有當今宮主和黎王,連門主們都要讓他幾分。然而這排行名頭皆是騙人的,狂人並不是個人,當日百名年輕子弟開始爭奪這狂人位置的那天,便得先發了誓:從此不再做人,今日以後就是宮主手中的一把刀。指東打西,殺人放火,沒一次是隨著他的性子,他沒有性子,一把刀沒有性子。他們入了孤獨谷,百日之後只有選出的狂人能活著出來,那孤獨谷的名字便是由著狂人選拔的關卡而得來--成為狂人的最後一關,殺了所有同袍,而出谷時,那對大刀得飲過自己親生父母的心頭血,狂人從此沒親沒故。
歷代狂人代代傳的是鴞眼功,這鴞眼功練到極致,周身皮膚感應細微氣流,周身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然而感官極盛時,夜晚的燭光便足以亮瞎了他的眼,昆蟲踏地的聲音猶如雷聲轟隆。於是狂人功成之時便得用藥毒瞎了眼,再將眼皮密密的縫起,又得自己刺聾雙耳,否則短則幾日,長則數月,必定被折磨的發瘋--這便是初代狂人的狂名緣由。狂人實力既強,卻又聾又瞎,宮主乾脆也將狂人毒啞了,從此便能安心的將狂人帶在身邊,只靠一種帶有特殊突起的木牌傳遞訊息,從此狂人正式脫離了人的範疇,成了最快最利的一把刀。
難道是他偷天換日,悄悄避過了聾啞命運的伎倆被發現了嗎?他自練功那日開始,忍得耳邊無時無刻都如炮竹炸裂的巨響已經過了五年,始終無人發現;同袍在他刀下無聲無息地死去,父母被他斬於刀下,他也始終一聲不吭,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幾乎忘了怎麼說話。他被師父送入孤獨谷的那日便繼承了他們一派的畢生大願:推翻梟宮,讓萬千服膺於宮主的人解放於那傳承超過百年對於藥神宗的復仇宿願。他終究要成為一把刀,但那把刀不能握在宮主手上。
然而到底是哪邊出了差錯?他懷中還帶著宮主親手交給他,讓他送去蠱門、藥門門主手中的,百年前從藥神宗奪得的毒蠱經書,他應該尚未失去宮主的信任,那為何那咬在他命脈之中的蠱蟲突然開始作祟,以至於他武功一絲半點都施展不出,便被蠱門中人丟進了這蠱洞之中?
或者是宮主的毒功與練蠱之術已經大成,決意將用不著的刀和經書一起丟棄。他寧願這麼相信,因為這代表師父尚未暴露,他們一派尚未覆滅--然而他什麼都不能問,什麼也不能喊,萬一有人暗中觀察,發現他並未聾啞,那麼為他的入谷測試動手腳的人便會被牽連,處以以下欺上的大罪。
他手腳被縛,蠱門門人將他如麻袋一樣甩到祭台上。他落地時感覺到底下的蠱蟲一陣亂竄,瞬間便有許多利齒開始嚙咬他的皮膚,不住的向內鑽,和他體內亂竄的蠱蟲外應內和,他頓時覺得耳邊總是時時折磨他的巨大聲響都算不是上什麼苦難。他忍著痛苦運轉內功,震死了許多在他體外作孽的蠱蟲,卻引的他體內的大蠱竄得更瘋狂,然而他也只能咬牙繼續運功,崩斷了手腳上綁縛的繩子,用右手接在臂上的長刀朝自己周圍使了一套刀法。蠱物之間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他體內的蠱蟲甚強,其他蠱物並不會隨意招惹,他只要將周圍淨空,便能安全幾日。
他停了下來,坐下調息,只要氣息平順,蠱蟲少了刺激便會少做點怪。尋常人在蠱蟲作祟下絕無可能運功調息,然而狂人已經與那過度放大的感官刺激纏鬥數年,此時的痛苦雖非比尋常,他卻能拚死支撐。
他突然聽見腳步聲,鐵鍊刮擦地板的聲音在他耳裡大得嚇人,而少年嘶啞的聲音更是尖銳的難以入耳。少年冷如玄冰的手指打顫著碰上他的臉頰,輕聲說:「先生中了蠱。看起來已經五年有餘.....這蠱吃了更早前服下的蠱,以此變化,這蠱已經不能按原有的方法解。這蠱雖強,但只有發作與否兩種控制,眼下控蠱的人已經掐死了令蠱,蠱才發作起來。令蠱已死,只要解了這蠱,他便再也沒有控制的手段。」
他認得少年抬手時鐵鍊撞擊的特殊聲響,那聲音比一般的鐵撞擊時更沉,是專門對付厲害死囚的鎖銬,沒有鑰匙可解,都是燒軟了後直接鑄在囚犯的手上。唯一取下的方式只有等囚犯死了,砍下雙手,下次再燒開來用。他從外地回來路上便被直接丟進了蠱牢裡,實在不記得近期有哪個大人物犯了罪,也不識得少年,然而他尚未表明任何一字,那少年對他所中之蠱的敘述卻一字不錯,那或許是蠱門中的人,但梟宮之中除了他和黎王之外,並沒有任何能排上名號的男子--
他尚未想明白,少年又開口道:「在下能解這蠱,但先生卻得受點折磨了。」
梟宮的蠱自古以來除了下蠱之人無法可解,自己身上的更是必死無疑的大蠱,少年此話非同小可,他欲用右手的刀在地上畫字,卻聽見少年說:「這蠱拖不了多久,請先生保持氣息平順,半個時辰便能解得這蠱。有什麼話等這蠱解了再說」
他感覺少年的手指搭過在他的身上各處脈門,時不時放出一點淺淺的內力試探,引得他體內的蠱蟲反應。他本能地感覺到少年是他活命的最後希望,只能拼命忍住,強自調息,耳邊聽見少年喃喃唸過他不識得的字詞。過了一陣子,他聽見少年拖著鎖鏈去取祭壇周圍的火,又聽見少年說了聲得罪,便用他右手接著的刀剖開了某些事物,然後刀面傳來熟悉的震動,他右手微微一縮,聽見少年吃痛的抽了抽氣,身上飄出淡淡的血腥味,顯然是用他的刀給自己放了血。少年似乎用自己的血和某些東西混合在一起,沾在從身上衣服撕下的衣服上。
少年用手壓住了他的風池穴,道:「引蠱出身時會引起劇痛,先生的內功強大,血脈受壓更巨,腦中血脈可能爆裂,按壓此穴能稍微減緩血流膨脹。」口中解釋,手上點燃了布條,頓時傳出一股迷暈人的甜香味。
狂人認得那股香味中混有數種劇毒,平日宮主便常用來驅役毒物。少年那著那燃燒的布條靠近他的胸口,胸中蠱物瞬間竄動了起來,他感覺到蠱蟲開始嚙咬周圍血肉,試圖咬出一條通道,少年移動布條的速度很慢,引著蠱蟲沿著他的腹部向下移動。他的感官敏銳,甚至能以空氣振動辨聲,蠱蟲咬嚙之痛深入骨髓,猶如由他的腑臟向外凌遲,他咬緊牙根,幾乎要尖嘯出聲。
待那蠱蟲鑽到了他的大腿處,少年的布條緊貼著他的皮膚燃燒,蠱蟲鑽的更快,他感覺到少年將自己的血塗在了皮膚的表面,而那蠱蟲興奮的幾愈發瘋,他的皮膚開始股脹,緊接著一隻手指長的蟲子咬破了他的皮膚,剛探了個頭就上被少年拖了出來,用力摔在地上。同時,他身上的麻癢瞬間消了,除了體內被咬破的血肉,內臟焚燒似的折磨也止了。
他抬頭面向少年,他無法見得他的容顏,但無論天神是什麼模樣,少年似乎都在他心中慢慢變成那模糊的樣貌。他不由自主地用右手劃開左手手腕,刀尖沾血,左手拉過少年的手,將血抹在那少年的手中。少年此時尚不明白這在梟宮中代表著將命交付在他的手心,他也不說破,只是在地上劃字問少年的名字。
他聽見少年微微一笑,道:「在下姓閔名崇,出身藥神宗閔家,又請問先生怎麼稱呼?」
他聽見藥神宗三字不由得一驚,接著淺淺在台上刻下:在下梟宮棄徒,曾為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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