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仙谷之中一道疾影閃過,正是滅寂負著白罡,回到了谷中。
白罡點起燈,只見桌上的藥材散亂地擺著,只差一個罩著一身黑袍的身影便是每日谷中模樣。
滅寂跟在他身後,一把長刀輕輕敲擊著四周事物,道:「閔崇五年來都是在此處生活?」
白罡道:「兩三年前,他便時常下山去。只是那疑心病半分不減,但凡要練些什麼,還是只願意回來閉關。」
他走到藥房跟前,道:「我允諾過閔崇絕不進他藥房,可他應是會讓你進的。我記得你能以指辨字,裡頭應能找到記錄我病情的本子,勞煩你幫我取了出來。」
滅寂嗤笑一聲,道:「你所說的取回血焰功的方法,便是要我去找閔崇不知曾否寫過、也無從驗證的法子?」
白罡由得他話裡帶刺,也不生氣,仍是道:「我散去功力之時,他曾道若是功力散去我亦可能馬上死去,我倆便擬了個方法作為退路。只是他心思謹慎,凡事總是一想起什麼便修修改改,這幾年來應是有了更好的法子。」
滅寂冷哼一聲,矮身鑽進了藥房。藥房寬敞,他往四處架上摸了摸,原以為會堆滿了醫書,卻是半本書也沒摸到,可想起閔崇過目不忘的記性,倒也合理。待他摸到那一面牆上滿滿的陶罐,側耳一聽,便知道是閔崇養的一眾毒蠱。
那時在蠱牢之中他將經書給了閔崇,閔崇也不防他,低聲背誦一輪,讓他模糊的記得了藥神宗煉蠱的法門。數百個陶罐,若不是吃著閔崇的血肉長大,便是日後要融入他血中練成毒功,其中苦楚,非常人所能想。一牆的蠱,養得都是閔崇的滔天恨意。
他又四處找了找,摸到閔崇暗藏的各式兵器,他久經戰場,自然能憑觸碰得知數種兵器都經使用,並非擺設。那武器架上百家爭鳴,不論入不入流的功法都能見得,他卻是想不明白閔崇究竟從何學來。
白罡在房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滅寂捏著厚厚一卷書走了出來。只見書角捲曲,淺青色的封頁磨損發白,整本書都磨得出了毛邊,翻開來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每個字邊角鋒利,一筆一畫之間都是勁道,確實是閔崇的手筆。
白罡一面翻閱,奇道:「確是此書。只是這書上既無標註,你卻是如何找來?」
滅寂沉聲道:「閔崇過目不忘,寫了什麼也很少再看,大半記誌都堆在一旁。只有這本,正放在案首,都翻爛了。」
白罡不語,一頁一頁看著,卻是雙手發顫,囈道:「閔崇這孩子……」
滅寂皺起眉,待接過書,卻見白罡雙手握得死緊,半點不鬆,只得用手摸到紙面上,一字一字識讀。
那是兩年前的夜晚所記,白罡散去最後一絲內功,丹田中虛,命懸一線。
白罡只依稀記得那時閔崇皺著眉出去,深夜歸來,一身藥味,仍是如往常一般不鹹不淡地說道:「藥神庇佑,師父餘歲未盡,尚有一線生機。」便撩起袖子忙活。
書上卻見閔崇一紙藥方寫罷,又詳細寫了施針之法。寫畢,墨色暈染,顯是思量許久,寫道:「經脈異向在錄者惟余二人,無例可循。今後余以身試法,生機不過十一。斃也,謹當舉鑒。但求記於藥神宗譜,曰十七代宗主閔琰遺孤閔崇歿於少室茶仙谷,從此藥神宗滅。」
滅寂讀畢,沉默半晌,卻見白罡繼續翻找,終於找到那幾經塗改的一帖藥方,便又回身到藥室去取藥來煎。藥方並不如何繁雜,只是所需材料珍奇,多半得從頭培養,所幸閔崇素來謹慎,都備在庫中。
藥爐點起,石室之中只聽得爐上藥汁滾沸,兩人相對無言。良久,白罡道:「我從未知曉閔崇竟是以己身試藥來救我。若是如此──」
「你便會不防著他?便會將他視為真正的弟子?」滅寂冷笑道:「便不會想為世間除去一大毒蠱?」
白罡默然搖了搖頭,道:「那日你帶閔崇和我回了少林,我便打消了念頭。並非怕你殺我,只是再回少林,便想起昔日師父是如何待我。」
他瞇著眼睛,看著黯淡的火光,低聲道:
「那時集字一代由我帶著四處闖蕩,師父也由著我們在江湖之中荒唐。人們都說集生是下代弟子中的翹楚,只有我知道狂病已經初現端倪。我傳信給師父,師父說是與武林盟主商討後聯繫藥神宗給我治病。
「可在路上小師弟被對家擒住,我們去找回了場子,回程路上卻是各方對頭都不知從哪得了消息找了上來。年輕氣盛,自詡剷妖除魔,卻是立下太多敵人。幾個師弟接連中了陰招,只剩我勉力一戰,徹底激發了瘋病。等我醒來後,除了師弟們,所有人都死了。
「江湖上相傳我入了魔道,喚我作妖僧、魔頭,少林擠滿了來討回公道的十幾個門派,要師父殺了我正道。師父去請了一把刀,將我拉到廳前,卻只說:若是論恩怨報仇,他願代我自刎廳前以謝天下,可天下沒有什麼道是要殺了我來證。」
白罡一頓,又道:「他說這病興許是上輩子做惡的因果報應,但我此生從未心向魔道。那數十條命是我此生必須背負的殺業,但也只能在正道上繼續行走,方能不負我生。在眾人之前,師父說我仍是集生,仍是他的弟子,仍是少林子弟。只要他仍在少林,無人能越他來殺我。」
滅寂道:「如此氣魄之人,若是還在少林,便不會讓一大門派落到如此田地。」
白罡默然道:「太師伯時為方丈,早以對師父多有責難,當場便命師父將我格出少林。師父雖領命而為,隔日也自請出了少林。後來武林中便傳說是我叛出少林,師父羞慚退隱,終究是我墮了師父的名聲。」
滅寂沉默片刻,道:「苦巖大師確實是個人物。」
白罡微微苦笑,道:「論為人師表,我不及師父十一。自閔崇知曉我曾意圖取他性命,他便總疑心我要殺他。我為了阻他上梟宮復仇,更是不願傳他外功,怕是激得他疑心越發重了。可梟宮太惡毒,我甘願為他所恨也不能讓他去復仇。我的師弟們都為梟宮所騙,死在了夜羽嶺上。若非師父出面,我當時縱然打敗了武門,也幾乎殺了毒門門主為師弟們報仇,怕也是回不來了。」
滅寂道:「即便閔崇不想復仇,梟宮也不會放過他的。不僅是梟宮,這武林之中,沒有人會放過他。人蠱之身只消踏入江湖,就注定是百家爭搶,一場腥風血雨免不了的。」
白罡道:「我曾和苦咸大師談好,待我過身,便收閔崇為徒。梟宮當年……若非當時少林保護,今日江湖之中便不會有梟宮。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我卻沒料到當今宮主竟會下令攻打少林。」
語畢,白罡起身去取那爐上煎好的藥,佝僂著一點一點喝下。火爐旁熱氣蒸騰,連帶著他身影晃動模糊,看不清面貌。他皺著眉抹抹嘴,道:「我要到外頭泉水內泡著,還要勞煩你護持。」
滅寂疑道:「那方子上寫到還需一味髓海護神丹。」
白罡從懷裡掏出一枚細錦小盒,遞給滅寂,道:「是了,這是閔崇親製,難能可貴的靈丹,還需勞煩你交給閔崇,只盼他今生用不到此物。」他一面說,一面踏出石室,腳步快上許多。
滅寂刀尖點地一飄,擋在他身前,道:「若你取回功力,小寒鴉自然非你敵手,何出此言?」
白罡微微一笑,道:「重練血焰功,原該是在我因真氣衰微命懸一線時,以血焰真氣補足先天真氣。可我的丹田經脈俱損,以重藥強行喚起下丹田後,為防止真氣衝破上丹田而死,才要以丹藥封護髓海。可如今我要重新以血焰功與人爭勝,若是封住上田神舍,功力便是無法使出了。」
他輕輕推開滅寂,一面走,一面道:「重練血焰功本是逆天而行,天道不容。天地之間,萬物終將壞滅歸空。滅寂,我倆曾並肩一戰,也是緣分,只是我有兩事相求。」
雲霧逐漸散去,星光燦爛,白罡一步一步踏入泉水之中,衣襬托在水面上,猶如水中月光。泉水冷冽,他打了個冷顫,仍是清清楚楚說道:「待得血焰真氣衝入靈壇,若我徹底失了神智,要煩你動手殺了我,莫讓你師父他們徒增煩惱。」
滅寂沉聲道:「這並非難事,我答應你。」
白罡沉默良久,才道:「我放不下心的,仍是閔崇。滅寂,我不知當時蠱牢之中為何你決意向閔崇死心塌地,可閔崇的復仇之路太險,除你之外,世間無人能再攔他。」
他沒等到滅寂回答,細細查看他的臉色,長嘆一聲,道:「罷了,替我告訴閔崇,若是回心轉意,他仍可拜入少林,法號取個隨字。他會明白的。」
滅寂低聲道:「無論閔崇往何處去,我自當跟隨左右,不論生死。」
白罡微微頷首,在水中盤腿而坐。泉水湧動,他脖頸以下沒入水中,抬起頭看著月色,微微一笑。
滅寂橫刀臨淵而立,聽著水潭中呼吸聲越來越長,風中水氣越發濕重。
月影飄移,又是數個時辰過去,他仍是原先的姿態,一動也不動,繃得死緊,感官延伸到極致,唯恐任何人前來打斷。武學步步都是險境,尤其白罡意圖在一夜之間以殘缺之身重回巔峰,更是由不得半分打擾。
直至東方光芒剎現,一股暖意緩緩襲上身軀,潭中仍是半點聲響也無。
滅寂卻是心中一緊,寒毛倒豎,不由自主地退開兩步。
他耳邊聽得一震細碎的爆裂聲,初時如水中氣泡碎裂一般細微,卻是連綿不絕,越響越大,如炮竹一般炸響開來。風中猛地一陣熱潮伴隨蒸散的水氣撲面而來,亦有一股及其濃厚的血腥味。
水潭之上白霧籠罩,霧中傳出一陣低沉的咆哮。只見那泉水之中一片腥紅漫開,一個身影緩緩站了起來。他一步一步踏出水潭,貼在身上的白衣上布滿一道一道的血漬,鮮亮得猶如剛剖出的活血。
他深吸一口氣,衣袍因真氣而鼓動,熱風烘烘,蒸氣四散,原先梳整的一頭白髮掙斷了髮帶,蓬亂地散在四周,被他一手抄到腦後,露出那仍滲著幾滴鮮血的赤紅疤痕。
滅寂警惕地後退一步,喚到:「白罡?」
白罡理了理身上衣服,道:「不錯,我還道此生不會再有這般感覺,可眼下卻覺得過去五年才是虛幻如夢,我從來便是這般,從未變過!」
不等滅寂開口,他昂起頭,瞇著眼看了看四周,道:「天色亮了,我等可不能去遲了。」
語畢,白罡仰天長笑,白影一閃,便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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