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是話不多的孩子……這是維爾對她的認知,然而今天的她卻好像有些不同。
「我其實……嚇了一跳。」好像在承接着甚麼一樣,莫莉忽然說起了這樣的話來:「維爾哥竟然主動來陪我。」
「是嗎?」儘管有些意外,但維爾沒有望向莫莉,只持續游離視線,戒備着下坡路兩旁的樹影。
「嗯……我們好像甚至沒怎麼交談過呢。想想看,我不是雪倫姐啊,維爾哥怎麼會突然關心我呢?」
意料之外的話卻令他回頭看了莫莉一眼,他思考了幾秒,然後才開口回答:「……沒這回事,只要有需要,無論是誰我也會去幫。我們是……」
「可是……維爾哥很喜歡雪倫姐吧?」愛說的套話忽然被打斷,還順勢吃了一記突襲,維爾這次望向莫莉的視線就這樣定在那兒了。莫莉也像是知道他會有這反應似地,一等兩人交接起目光,她就把話接了下去:
「不僅是喜歡,而是超──在乎,要是她不在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吧?」
「你這小鬼頭啊……隨便亂說些甚麼呢你?」
「嗯,我的確是小鬼頭,這沒得反駁,但唯獨這件事我想不會有錯。大家不早就知道了嗎?你要是在村裏隨便找個人來問,大家肯定都會說維爾哥喜歡雪倫姐啊。」
「莫莉……你真的是莫莉嗎?」
也許這問題實在愚蠢到令人難以反應,莫莉只是繼續把沒甚麼表情的臉朝向維爾。這發展突然得令維爾一度以為,這會否又是一周前那個可疑的男孩搞的鬼,成因與平常完全不同的心悸化成一陣熱流,在他的心肺與臉頰之間流竄。要不是莫莉自行別開了臉,他們恐怕只能一直大眼瞪小眼。
「我不太熟悉雪倫姐……但爸爸有和我說過你們以前的事,聽過之後,我就更肯定了:維爾哥果然非常值得仰慕,卻也真的十分差勁。」
「……抱歉了,要你失望。」維爾如是回應那好壞參半的評價,莫莉則瞄了他一眼。聽起來可能會被誤會成賭氣話,但他沒有別的話可以回。自己的「往績」該落得的也許的確是這種評價。
「但這不代表我真的討厭你喔,甚至該說我一直都很喜歡你、不知想對你道多少次謝謝呢。」莫莉此刻連綿不斷的,卻是與維爾的想像全然不同的說話:「爸爸媽媽也這樣說過:我們還能安穩地生活,都是托獵人們的福。其他獵人都只會抽空幫忙,你卻一直在戰鬥,任何時刻都為了保護我們而努力,我想我應該向你道謝。」
維爾本來深思着要如何回應這始料不及的讚譽,直到他發現其實沒這必要。對方還要接着把「差勁的」那一半接下去:「但是,維爾哥卻總是將雪倫姐丟着不顧呢……」
「把雪倫……丟着不顧?」
「是啊……不止對她……你好像對其他事物都漠不關心,好像只要不是和吸血鬼有關的,就會連和你說句話都很難……你一直都給人這樣的感覺,好像被誰或甚麼壓迫,只得要自己不間斷地忙碌。他是不是只懂工作的人呢……我總是這樣想。」
把雪倫丟着不顧──這第一次聽到的說法給了維爾很大的衝擊,尤其回想起今天發生過的事,這觀點就可謂更不言而喻。你的執念來自甚麼──那個妖怪男孩也曾這樣問過。這是為了所有人、為了雪倫……維爾一直深信如此,此刻卻忽然想起在這些搖搖欲墜的東西之下,大概還藏着一件事,像根一樣頑固地扎在泥土深處的一件事……
「但我搞錯了,維爾哥是很重視感情的人,所以剛才在墓地時,你才會有那樣的表情,像這樣為別人而傷心。於是我就更想不通了,為甚麼你會將雪倫姐丟着不管。雪倫姐曾經在窗口跟我打招呼呢,那時候我就覺得她和大家說的形象不太一樣,她明明在笑,看起來卻好寂寞好傷心……」莫莉稍為停了下來,好像想不到該怎樣說才好。幾秒之後,她才再把話接下去:「我有點怕,想到她是不是一直都這樣獨自一人。維爾哥既然喜歡雪倫姐,為甚麼會要她忍受這種事呢?為甚麼不多陪在她身邊呢?」
哪有你想的這麼簡單……聽着這都是自己一早就懂的事,維爾是有衝動這樣回答莫莉,但他收回了。就是這麼簡單,他無從否認。
丟下工作來陪伴雪倫也好,把她緊緊抱進懷裏也好,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她也好……沒有一件事有行動上的難題。維爾知道,難題出在自己身上。這是我的使命,我有責任完成,要是不夠努力,就沒有面目見她──他小心藏在這些大道理背後的,是件更個人的事情:唯有在不斷履行獵人職責的過程中,他才能放鬆一口氣。不為誰人,先是為他自己,否則他的決心會崩潰,被名為悔疚的妖怪壓成渣滓。
他靠這守身的硬殼安然活到了現在,卻也因而慢慢變得無法溝通。抱着我。雪倫突然拼命擁上來的時候,就算笨如維爾,也馬上就明白到她的意思,他最後卻只是粗暴的要她走開。「畢業考試」的事、「藥」的事……自己只是不巧同時遇到兩件完全可以彌補的失敗,就對因無比的幸運才能繼續活在自己身邊的人,做了如此過份的事。
不光是雪倫,還有蘇菲亞,與及許許多多曾經相處或共事的人,自己也可能曾經這般拒絕過他們。
「對不起……」維爾以為自己說漏了嘴,卻發現這還是莫莉的聲音。灰髮女孩不知何時低下了頭:我說了許多很失禮的話呢……媽媽也有提醒過我,可能就因為我總是這樣,才不太交到朋友吧……」
「可是我真的好怕……好怕你們一直都這樣,一直看似若無其事……卻其實都在努力忍着……你們不是都很珍惜對方嗎……好奇怪……好奇怪啊……」
話越到後面,本來冷靜的聲線裏的淚音便越來越重。你才是忍住好久了吧。維爾看着莫莉隨着抽鼻子的節奏而起伏的肩膀,這才意識到,這孩子是為了他們才努力到這個地步,就連她這樣的小女孩,也感覺到事情的吊詭之處,並為之難過落淚──自己一直以來到底都在做甚麼呢?
想避免說不順耳的說話,怕因而交不到朋友,這孩子此刻卻依然堅持把這些話說出來了。連她也在為別人而努力,想到這裏,維爾便跟着下好了決心。
「不……」他調整着略嫌有些微弱的話聲,回頭朝向莫莉:「要道歉的人應該是我……對不起。」
除了莫莉,還有他遇過的許多人事……與及雪倫,他知道自己大概都欠這些人一個道歉。每個曾經想接納他,卻被他築起的圍牆趕走的人或事……
「……我也沒甚麼朋友,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們以後來多點認識彼此吧?」
維爾努力擺出自問比剛才自然得多的微笑,莫莉抬起淚眼看着他幾秒,然後又再次低下頭,並行的兩人之間,傳來像是小貓小狗的悲鳴似的細弱哭聲。本想安慰她的,怎麼反而哭得更厲害了……維爾雖然短暫吃了一驚,更多的卻是笑意,並伸手輕撫起她的頭。
等她冷靜下來,再跟她道聲謝吧。維爾想到,莫莉為自己做的事可不只值一句道歉。回去還要跟雪倫好好談談……要做的事越想越多,但他覺得這樣就好。「再如何如何吧」……自己還有這樣想的權利,如此的想法,令他的心胸間泛起了失落已久的暖流。
直到那東西出現在他眼前。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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