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千香樓。
大啟四大城之一,湘城的夜並不寂寥,其中最熱鬧的當屬燈紅酒綠的城西,尤其門庭若市的千香樓。
千香樓不僅僅是市井之徒的溫柔鄉,也是達官貴人的風月場,魚龍混雜,什麼身分的人進入都稱不上奇怪,也都會被獻上最熱烈的歡迎,只要出得起一夜的價格,拿得下姑娘的牌,無論出身如何,皆是姑娘的座上賓。
一夜過去,畫雨劍將千香樓砸得破敗不堪的消息早已在湘城傳開,樓還未修好,千香樓今夜重新開張的消息便已事先傳遍全城。
掌管千香樓的媽媽徐鳳僅在一夜之間,便讓人先修好了樓梯和一座簡單的戲台子,讓千香樓得以最快的速度重新開樓,原本精緻輝煌的大廳變得單調典雅,讓舊客亦瞬間耳目一新,而畫雨劍蒞臨的消息傳遍全城後,千香樓更吸引了一批江湖客,明明是還滿目瘡痍的千香樓,卻依舊門庭若市。
重新開樓的千香樓,今夜熱鬧的緊,還有一件轟動全城的消息,那便是從來不在夜裡掛牌的頭牌姑娘—千絕的牌子,竟在今日出現在了花閣之中,只是取牌的規矩與他人不同,要的不是黃金白銀,而是稱心的首飾。
一枚又一枚、一副又一副珍貴的耳環、頭飾、簪子如流水般往樓裡那姑娘的房間送去,又一件又一件的被退回去,不自覺地到了夜半子時,還未有人能成功的進到姑娘的房間。
漸漸的,有人開始說,這根本是個幌子,千絕姑娘今夜根本沒想要接客,消息傳出,群眾漸生不忿,有人在被退首飾後衝向千絕的房間,卻被門外的一名少年攔了下來。
少年身無武器,卻能一掌將鬧事的人擊飛,動作俐落乾脆,在十來個鬧事者都灰頭土臉地離開後,姑娘門前總算在子時安靜下來,不管是來送首飾還是鬧事的,都沒人再來打擾。
千香樓迎來送往的人群於眼前走過,少年穿著一身簡樸衣衫站在姑娘門外,似乎耐心地在等待著何人何事蒞臨,目光忍不住一一落在周邊的人身上。
等待之時,依稀聽見陣陣琴聲從門內透出,卻是門內的姑娘十分有閒心地彈著琴曲,歌聲輕揚。
門外的少年—任逍遙聽出來,這是一首大啟近幾年十分流行的小調,名為「木瓜」。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爲好也!19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bMGAJGdnu
曲調歡快,歌詞純樸,只能說千絕不愧是千香樓的頭牌,琴藝果真高超,任逍遙邊聽邊感嘆:小調雖不難,但她彈起來音色皆是恰如其分的飽滿,這便需要功力,更別說琴音之中,自有坦蕩胸懷,將小調之中不求同等回報,但求心意的疏闊心境表露出來。
藥王谷中不曾教過樂理,可任逍遙第一次聽見千絕的琴聲,卻覺得自己彷彿已經聽過千次萬遍。
動聽於耳,又纏繞於心間。
只是半個時辰過去,再動聽的曲子,任逍遙也有些聽不下去,不是膩了,而是有些站不住了,他終於伸手敲了姑娘的門問:「千絕姑娘,妳確定……那人當真會來?」
門內琴音驟靜,任逍遙聽見千絕起身的聲音,隔著門看著她漸漸走向自己,最終停在門前,似乎笑了一下,聲音幽幽:「我不確定了。」
「!」任逍遙一驚,忍不住問:「妳早上不是挺自信的嗎?」
「……我只是突然忘了,世間之人,不是人人都會投桃報李,多得是薄情寡義、忘恩負義之人。」千絕的語氣平靜中帶著冷冽,隔著門,任逍遙都感覺到一陣陰惻的涼風如匕首刺入心底,讓人背後陡升一股涼意,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姑娘說的未必是對的。」任逍遙溫和的聲音隔著門傳進千絕的耳中,讓她浸漫冷意的目光微微一頓,少年的聲音有著不知世事的天真和固執,帶著希望和堅持,一字一句解釋:「世上也許真有薄情忘恩的宵小之輩,可那絕非多數,我剛出山便遇見了妳和溫兄,皆非姑娘說的寡情之人,若當真惡人隨處可見,又怎的偏偏讓我遇見你們?」
「……就是你運氣好罷了。」千絕淡淡的反駁,眼神與語氣一般冰冷,未被動搖。
「千絕,要不我們打個賭吧?」突如其來地,任逍遙揚起笑意,隔著門扉對著門內的人提議。
千絕挑起眉,十分沒興趣地開口:「你莫不是要跟我打賭他今晚會不會來吧?」
「不錯。」任逍遙目光再度望向人來人往的一樓大廳,在這一刻,他真切地希望底下形形色色的人裡,有一個人,是他們在找的天下第一刺客。
為了命在旦夕,急需解藥的溫京華。
也為了心若磐石,不信人心的千絕。
天下第一刺客,無名,你一定要來。
「若是你輸了,又如何?」千絕的聲音理智而清醒,即使在此刻也不忘追問賭注為何。
「那我便一直和妳賭下去,賭我此生認識的每一個人,賭你會有輸給我的那一天。」
「這算什麼?」門內的千絕聽著任逍遙的話,只覺無奈又好笑,眼底卻不自覺漾起一絲溫柔,嘴裡卻道:「賭這有何意義?」
「有意義。」任逍遙想起千絕在飲香樓露出的笑意,以及方才琴音中的坦蕩心境,理所當然開口:「我希望在世人眼中,在姑娘眼裡,這世間值得期待。」
「……」
這人世……還值得期待嗎?
少年和少女的對話聲不大,卻足以落入武功高強之人耳裡,有人隱身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聽著,最終揚起嘴角。
他很久沒聽到如此有趣的賭約了。
許久之前,或許也沒有那麼久,不過七、八年前光景,曾有一名少女與他打賭。
那是一座小城熱鬧的元宵午夜。
她站在城樓上舞劍,一身紅衣被夜風吹起發出颯颯聲響,像一團火焰點亮沉寂的黑夜,比萬家巷口的燈籠更加奪目。
一劍起,雲月為開,滿城百姓皆至,見美人獨舞,紅衣烈烈,如夜裡橫空出世的灼灼烈日,豔麗奪目。只一眼,便讓人的目光再難移開。
城樓上除了少女,還有一名同樣穿著紅衣,為之挑燈,看她起舞的少年,他靜靜看著,似在欣賞,又似在等候,更似在守護。
劍舞畢,她收起劍,對著滿城來賞景的人們開口:「我是來找你的,刺客無名。」
「滿城百姓為證,我和你打個賭。若你被我找到,或主動來找我,便為我做一件事。」月光下,少女容貌絕世,出言帶著無以倫比的狂妄,卻並不讓人心生惡感,她帶著笑意,目光滑過底下的眾生點點卻不曾駐留,自顧自道:「做完這件事,我可以答應你,滿足你所有心願。」
人群中不少人抬頭,都覺得好笑,只覺不自量力,包括隱身在小巷裡的他。
正要轉身遠走,便聽見城樓上的她說:「你別不信,人生於世,總要懷抱希望。我說可以完成你的心願,不是說說而已,去打聽打聽我是誰,你便會知道,這天下,沒有幾件我做不到的事,而且我一言九鼎,既答應你,便不會食言,盡心盡力,你可別錯過這大好機會了。」
後來,他知道了她是誰,知道了這天下果真沒有幾件她做不到的事,所以主動應了賭約,替她辦成一件事。
她亦如約,替他完成心中所願。
他們是各取所需,互不相欠。
但這次,卻是她有求於他,她也不再是能大放厥詞的身分,甚至不能夠給予他半點幫助。
猶豫整晚,他終於在此刻邁出步伐向上走去。
—人生在世,總要懷抱希望。
他還記得她說的話,所以並不能放任,曾經說著這般話的少女,對這個世間不再有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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