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禪長嘆一聲,正待開口,卻見道茗搖搖晃晃地站起,顫聲道:「道茗還可再戰,弟子忝為道字輩首徒,這道,卻始終脫離不了凡心,受妖音所懾,道茗有何顏面再稱自己是少林子弟!」
苦禪厲聲道:「不許出這等自貶自艾之言!敗了,道心虛浮不足,再養心修煉便是。執著於勝敗,妄生煩惱,自毀道心,絕非佛門子弟所為。」
卻見道茗恍若未聞,只是站穩腳步,緩緩望向武笙,一字一句說道:「弟子愧對師門教養,心有妄念,由得靡靡之音動搖心陞。道茗不才,只求斷了耳邊的無邊煩惱!」
語畢,便見他耳中溢出鮮血,順著沾滿灰塵的臉龐緩緩流下,一滴一滴落在青石地磚上。
道茗環視周圍,方丈禪舍白牆朱瓦,青石地,垣牆上鑲嵌竹窗,一磚一瓦仍是不變。帶著道禎逃難,輾轉抵達少林的日子已過去十幾年,卻恍如昨日。道禎雖與他同父,卻是父親再娶後生下的異母弟弟,也是他在梟宮浩劫中僅存的唯一家人。
周身寂靜,他彷彿聽見他不顧阻攔,抱著尚在襁褓之中的弟弟闖入方丈禪舍,重重地磕下頭。額頭頓地的聲音沉重,如同篤實的木魚聲,接著貫穿了十幾個年頭。他眼見嬰兒學會說話、學會走路,成了道字輩最小的徒弟,喊著他師兄,纏著他學拳,然後受了梟宮的毒,倒在他的面前。
道茗傷痕累累的雙手緊緊一抱拳,朗聲道:「少林之徒道茗,願與武笙施主再戰!」
武笙笑得明媚,雙手一展,兩顆鈴鐺便挾著風勢竄了出去,絲絃舞動,猶如蛟龍出洞。
道茗深深吸了一口氣,左腳向前一跨,垂在身側的雙手緩緩向外畫圓,收在腰間。他眼神專注,直視前方,眼見鈴鐺已經襲來,仍是不急不緩地發力,緩緩打出一式「童子拜佛」。接著左腳落下一步,又是一式「馬步單鞭」,連綿著「展腳衝拳」、「大鵬趟爪」等等,一一始將出來。
白罡輕聲道:「少林羅漢拳。」
他曾為少林弟子,自然知道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中,只有這羅漢拳作為入門拳法,人人皆習之。道茗作為首徒,備受器重,掌法之中千手如來掌、龍旋掌、散花掌等等都有所成,此刻卻使出少林羅漢拳,簡直匪夷所思。
卻見他吐氣呼喝,發聲如雷,剛毅強健,威武莊嚴,絲毫不露敗相。武笙自知音律於道茗已無用,可鈴鐺異常沉重,絲絃堅韌銳利,仍是不可多得的殺器。道茗出拳,武笙便以鈴鐺擊打,以絲絃阻攔。然而縱使鈴鐺砸入血肉,絲絃割入肌理,道茗仍是拳風呼嘯,步步進逼。
武笙見武器討不了巧,便兩手一翻,收了絲絃鈴鐺,一振衣袖親手對上道茗一手少林羅漢拳。他動作並不迅急,只是一拳一腳之中皆蘊藏著全身功力,武笙見招拆招,以卸力之法應對,終於大喝一聲,一掌正迎上接了道茗一拳。
一掌一拳相撞之下,氣勁激盪,灰色的僧袍與翠綠的絲袖鼓脹破碎,空中傳出爆裂之聲,猶如平地驚雷。但見武笙失了儀態,咬牙切齒,一雙美目佈滿鮮紅血絲,額邊青筋暴起。道茗臉色也逐漸發紅,呼吸越來越急促,冷汗涔涔落下。
他的眼瞼抽動幾下,接著便震顫起來,眼中隱隱變得混濁。隨後便是臉頰、雙脣,也漸漸開始顫抖,下唇微微鬆開,深色的牙齦隱隱冒出血水。道茗咬牙大喝一聲,掌力極盛,直將武笙震出數丈之外。武笙跌坐在地,咳出一口鮮血,抬臂扯過破碎的衣袖擦了擦,眼睛卻緊盯著道茗。
道茗微微喘息,收起陣勢,兩手想要抱拳,卻握不到一塊兒。他張開嘴,牙關一鬆,低頭一接,卻見三顆牙混雜著黏稠的血水落在地下。他越喘越急,臉色發黑,折彎了腰,踉蹌地走了幾步。他眼前漸漸模糊,只看見苦咸衝上前來,一把撐住了他,才知道自己向後倒去。
武笙緩緩起身,攏了攏衣袍,輕輕揭去嘴角血漬,張開雙掌,解下方才繞在掌心,仍微冒輕煙的兩團絲絃,一步一步走到苦咸和道茗身旁,面帶微笑,低頭問道:「苦咸大師,方才小女子已問過,現下卻是不必再問了,是也不是?」
苦咸不肯理會,緊護住懷中道茗,一手按在他後心,真氣不住傳送,卻如石沉大海,杳無回應。
武笙輕笑一聲,朗聲道:「第一戰,是梟宮勝了!」武門眾人即搖旗吶喊,呼聲震天,當即隨武笙退回營地,浩浩蕩蕩,氣勢十足。梟宮群眾剛退出門,苦禪、滅寂、白罡三人便即趕上前去。
滅寂蹲在道茗身旁,伸手去探他鼻息,又在他身上四處按壓,待摸得道茗血肉模糊的雙手,取了些血在鼻前嗅聞,冷聲道:「武笙使的絲弦中既有天降奇石,雖服食是劇毒,可一般不容易由傷口進入體內。然而那絲弦之中又有蠱門所產的蠶絲,或許方才對掌時,武笙便是以掌力催化絃中之毒,將其餘傷口中所沾黏的隕鐵一併帶入血中。」
苦咸以一股真氣吊著道茗,卻見他呼吸漸漸衰微,只能咬牙道:「師弟,以我功力,只能支撐道茗性命,卻無法去毒,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苦禪沉默半晌,一挽僧袍,雙掌貼在道茗胸口,運起內功。苦咸、苦禪兩人頭頂漸漸冒出絲絲白煙,道茗狠狠一跳,口中大吐鮮血,雙眼翻白上吊,全身不住顫抖。苦禪道:「不可,道茗方才已受內傷,已無法經受逼毒之法。」便要撤掌,卻見苦咸搖頭道:「少林不可放棄任何弟子。師弟,便將這毒轉至我體內,總能再拖得幾日。」
苦禪皺眉喚道:「師兄!」
苦咸急道:「師弟已是方丈,道茗是道字輩首徒,一代少林子弟的主心骨,方丈便得多加考慮少林一派。何況這毒雖狠,卻也不一定取得了我的性命。快些動手!」
當夜,道茗悠悠醒轉,卻目不見物,伸手胡亂抓了抓,只抓得身上蓋著一條毯子,啞聲問道:「我……我瞎了麼……?比武……比武呢?」他大著舌頭,又掉了牙齒,來回說了幾遍才說得明白,朦朧聽見滅寂道:「師父要我看著你,自然不須點燈。」
道茗驚道:「我……我為何還能聽見……」
「一人的耳力,並不是那般輕易就可奪去的。」滅寂淡淡說道:「有少林的丹藥,過得幾日,便會恢復如初。」
道茗又問起比武,滅寂不耐地嘖舌道:「從小在少林聽了半輩自的經,怎麼還能如此執著?你中了武笙的計,與她性命相搏,內傷毒傷,累得師父轉了你的毒,還在隔壁屋裡躺著!方丈助你療傷,動了元氣,也需調養恢復,明日我是不得不上場,也不知這局面有多少是武笙算計。」
滅寂見慣了慘事,身經百戰,其中無數命懸一縣的驚險,然而今日道茗與武笙之役確實慘烈。他原先不悅道茗疑心他的出身,不僅根基不穩,又只因他出身梟宮便拂了他難得的好意。可他見道茗屢敗屢戰,由入魔邊緣重回正道,反璞歸真,突破原先桎梏,終究還是心軟。
他聽見道茗不回話,知道他自責低落,幾番欲言又止,最後道:「行了。誰沒點血氣方剛的時候。你與武笙一戰雖是敗了,可最後羅漢拳之中可見道行有所領悟,也是你的機緣。我曾說少林不合你的路子,今日一戰之後,我卻信了或許艱難,但你或能成就少林。」
良久,卻聽見道茗輕輕一笑,緩道:「弟子盼了這話許久,卻是由師叔說了出來。
「弟子入少林之時,師父一代仍在為集字一代哀悼,無心收徒。少林之中死氣沉沉,太師父才剛掌門,正逢兇年,天災人禍不斷,正是最艱難的時刻,卻仍慈悲收留了道茗道禎。
「弟子聽聞苦巖太師伯與集字一代仍在時,少林極盛,天下太平。可自集字一代歿於梟宮,少林便封山不出,梟宮一黨日益猖獗,疫病四起,殺燒擄掠。弟子……便不自量力,想著若能如集字一輩,若能如被格出山門的集生,如白罡一般──」
他身上雖已去了大半毒素,餘毒未清,咳嗽不止,緩了片刻,又道:
「弟子出家已來,師父教我以慈悲,不敢曰報仇雪恨。只是弟子不才,如何才能報效少林,如何才能報太師父的恩情,如何才能救下另一家人不受梟宮摧殘──日日夜夜,不敢不想,弟子愚痴,終究成了煩惱業障。與那武笙一戰,竟差點入了魔道,又中計害了太師父、太師伯──」
他又咳了一番,黯然道:「成就少林,終究是弟子愚思罷了。」
沉默一陣,道茗喚道:「師叔?」
卻聽見白罡沉聲道:「那時江湖之中謬傳集生之能,終究是浪得虛名。集字輩歿於梟宮,因集生而起;苦巖大師自請歸隱,也是集生之業。少時凌雲壯志,不懂得韜光養晦方能細水長流,連累少林一派,害得少林後代子弟連帶受罪,都是白罡的罪過。」
道茗一問滅寂,便聽白罡道:「滅寂去助苦咸大師了。他雖出言狂妄無度,卻是真心尊師重道,若不是他修煉內功屬極寒,與少林內功不合,代你受毒發之苦的便會是他。」
道茗低聲道:「道茗何德何能,竟累得長輩們替我受苦。」
白罡點起了燈,攏了攏燈心。火光照在他老去的臉龐,瞇起的雙眼上,他確實是蒼老模樣,疤痕累累的臉面少了兇相,滿是疲態。
他回道:「我們本非心存惡念,只是煩惱昏昧,不明事理,鑄下大錯。業障原是不可輕易消去,只能銘記背負。今日之戰,少林羅漢拳之中,確實是少林的道。道茗,道茗,」他微微一笑,又道:「雖我已被逐出少林門牆,可少林堅強,後繼有人,若苦巖大師在西方有知,想必也能放心了。」
道茗正待答覆,房門急開,滅寂道:「武門白虎旗帳中傳出哀樂,朱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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