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陳奕然連續三年拿下《鋼琴協會比賽》的全國冠軍,他突然從默默無聞的邊緣人,一時間成為全校的風雲人物。他的名字掛在圍牆欄杆外的紅布條上,每個人每天上下學都得複習一遍。陳奕然很不喜歡這種成為焦點的感覺,也很對於那些詞不達意的恭維感到厭煩。
去年他拿到冠軍的時候,學校還沒注意到這號人物。寒假過後,蘇巧巧跟老師偶然說起這人也是他們學校的,那時學校已經錯失宣傳的時機。音樂班的老師們這才開始想辦法把他給挖過來,想用他的比賽成績為音樂班多爭取到一些預算,只是都被他一次又一次拒絕。
陳奕然的期中考正式宣告爆炸,全校排名的榜單上和吳昊宇比肩而鄰。看著那三個字,他只覺得無比想念。
吳昊宇從比賽之後就一直躲著他,巧妙地錯開上下學的時間。就算陳奕然在校門口等他,他也不為所動。陳奕然毫無頭緒,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又或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要讓人這樣躲著。難道是第一次做得不好所以他生氣了嗎?可是那之後也很正常啊。一切的開端,好像還是從他翹了比賽開始的。
某天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中午,吳昊宇又像沒事一樣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不顧班上眾人好奇的眼光把他往琴房拖。
吳昊宇在鋼琴前坐下,「你聽聽這個。」
輕柔的雪花在顫音當中飄落,美得令人屏息。吳昊宇的〈追雪〉好像速度更快,表現得更加躍動,對比更強烈一點。左右手誰也不是誰的伴奏,而是風雪交雜,顯得更加慷慨激昂。幾個讓陳奕然琢磨了很久的大跳,也都讓他看似輕鬆地完成了。
汗水從額間緩緩淌下,順著頸子滑入領口。一彈完,吳昊宇得意洋洋地回過頭來等待被誇獎。
「才幾個禮拜就能練成這樣,還滿厲害的。」陳奕然沈吟了一會,「不過是不是有些地方彈得有點含糊?錯音是不是有點多?」
吳昊宇臉拉了下來,情緒完全反映在臉上,「沒關係,我還有一年的時間,明年我就會超越你了。」
「啊,我明年不會參加比賽。」
「什麼?」吳昊宇瞪大了眼睛,「那你會參加其他的比賽嗎?」
「大概也不會。」
「為什麼?那我要怎麼打敗你?我聽老師說,你每年都會參加這個比賽啊。還是你不敢跟我比?」
「我已經連續拿了三年冠軍,該把機會留給別人了。不過明年我會跟主辦單位合作一首協奏曲,細節還沒確定。」
吳昊宇完全聽不進去。他過去這幾週埋頭苦練,就是為了追上陳奕然那看起來很遙遠的背影,就算看起來靠近一點也好。現在陳奕然卻說,他們根本就不在同一個戰場上。他突然好希望陳奕然其實根本不會彈鋼琴,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才不會顯得如此遙遠,才不會站在他身邊時感到矮人一截……好吧,也就才三公分而已。
他想起曾奕然曾經雲淡風輕地說過:『我不是很確定之後是不是要繼續走音樂這條路,好像保留一些退路比較保險。』
他這輩子唯一好好努力過的事情,對陳奕然而言只不過是條「退路」,是他眾多選擇當中的一個。吳昊宇不是很清楚該用什麼詞彙才能表達出他此時的感受。
他憋了老半天,終於憋出一句:「陳奕然你真的很欠揍!」
陳奕然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吳昊宇卻一砸琴跑了出去。
吳昊宇一個人在入夜的操場上走著,從靜靜地流淚到抽噎,再到像個孩子般地嚎啕大哭。他終於為這個情緒找到了一個名字,叫作「不甘心」。要是再早一點開始打開自選曲認真練習就好了,也許他們就有機會能在同一個舞台上一較高下,可是現在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他哭著繞著操場走了一圈一圈,陳奕然就陪著他,幫他拿著書包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他哭累了坐在司令台邊,遞出衛生紙,附上一個擁抱。
「好啊,我們再比一場。」陳奕然說。
吳昊宇站在楊老師的辦公桌前,信誓旦旦地說他要參加某個地區型的音樂比賽。楊老師看著他,驚訝得好半天沒接上話。
吳昊宇這孩子有些音樂方面的鬼才,有絕對音感,只要聽過一次的曲子就能彈出來,也擅長即興。但是他就仗著自己有點天份,老是不肯好好練習。現在居然主動說要參加比賽?是天要下紅雨了嗎?
「要比賽的曲目我也想好了,貝多芬的《華德斯坦》第一樂章。」他從書包裡掏出幾張皺皺的紙,放在桌上。
楊老師連看都沒看,只問他:「距離比賽剩不到一個月,你練得完嗎?」
「我練得起來的。」他倔強地說。
楊老師從桌上抽出一本琴譜,上面黏著一張便利貼,寫著吳昊宇的名字。她將便利貼撕下來,將琴譜交給了他,「那好,我原本也想把這首曲子給你當作期末發表會的曲子,反正太早給你你也不會練。現在就給你吧。」
他和陳奕然窩在他早餐店二樓的房間裡裡,花了好幾個晚上才決定好這首曲子。選曲的過程格外困難。首先是這個比賽並沒有指定的選曲範圍,唯一的限制是演奏時間四分鐘。再來不能是他們兩個已經彈過的曲子,而陳奕然已經彈過蕭邦大部分最知名的曲子,他們兩個最近又不約而同地不想再碰李斯特,選擇就少了很多。
貝多芬這首曲子很出名,但他們都還沒練過,站在相同的起跑點上。難度在這個比賽當中也還算合適。吳昊宇還使了點詐,因為楊老師說他適合彈貝多芬,他才挑了貝多芬的曲子,推到陳奕然面前。陳奕然沒多想就說好,一無所知地踏入他設下的陷阱。
只可憐陳奕然才剛比完一個大比賽,就再次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這個比賽每個人只有四分鐘的演奏時間,不需反覆,大概可以彈到第三段再現部的開頭部份。即使如此也有一百七十幾個小節,時間只有一個月的話,平均一天要練完兩頁才趕得上進度,況且這又不是什麼很簡單的曲子。
張老師說:「要了解一首曲子就不能只彈一半,要練就全部練完。」
陳奕然有點開始後悔為什麼自己要因為那個星空下的點點淚水而心軟。
一天晚上回到家,才剛開門就看到他不常在家的爸爸坐在客廳裡,像是在等他。他這才知道事情比他想像中的還糟。
「然然啊,過來坐。我們好久沒聊聊天了。」
他爸爸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來得大,明明不過才五十歲出頭,卻已兩鬢斑白。他的父親是一間研究型醫院的外科主任,常常因為一通電話就得趕去醫院;又因為醫院人力短缺,也時常被叫去支援值班不在家。陳奕然已經不記得上次他們全家人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是什麼時候了。
陳奕然硬著頭皮在那張沙發皮椅上坐下,明明椅墊如此柔軟,他卻覺得如坐針氈,完全不敢放鬆靠上椅背,只敢戰戰兢兢地端坐在沙發邊緣。
「你媽說,老師今天打電話來了。說你已經連續好幾週小考成績都不及格,上次期中考又掉到班上二十名外。爸爸知道你最近練琴練得很認真,也不怪你。」陳爸爸說著,把細框銀邊眼鏡給拿下來,用上衣口袋裡的眼鏡布擦了擦,又重新戴回去,「你年紀也不小了,是也該好好思考未來的事了。你要走鋼琴這條路,爸爸媽媽都會全力支持你,就像支持你哥哥那樣。但是你自己是怎麼打算的?」
陳奕然知道自己一直在逃避做決定。既不去念音樂班,但卻也沒有放棄鋼琴。因為什麼都不想放棄,選組的時候他也毫不猶豫地選擇三類組。
眼見他沒有回應,陳爸爸又繼續往下說:「要是你沒有打算靠鋼琴吃飯,那就好好唸書。如果練琴會影響到功課,就先不要彈鋼琴了。」
陳奕然猛然抬起頭。他爸爸一臉滄桑,表情卻很和藹。他知道爸爸是真心在為自己著想。他不敢以鋼琴為志業,但是完全放棄鋼琴,卻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但如果真的放棄了呢?放棄也沒關係嗎?
「爸爸啊,其實希望你可以去當醫生。你那麼聰明,那麼會念書,功課那麼好。」陳爸爸看著兒子的眼神充滿驕傲,「彈鋼琴是很好沒錯,但是救得了人嗎?爸爸的同事裡面,也有很多人有很高的音樂造詣,我們公會也有組交響樂團,還有定期公演。你爸爸還是小提琴首席呢。如果你可以把成績顧好,爸爸也不會干涉你繼續練琴。」
陳奕然的頭又垂下去,指頭揪住了褲管。
「不過爸爸也不能決定你的人生。現在也許你還能應付得過來,但總有一天要做決定的。你要記得,什麼都想抓在手裡,是什麼都做不好的。」陳爸爸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從座位上站起來。
陳奕然旁邊的位子空了一塊,剩下一塊凹陷。
他終於聽懂了爸爸的意思,練琴和念書是條二擇一的道路,除非他可以繼續像之前那樣兩者兼顧,就像他爸爸自己做得到的那樣。
「我知道了,爸。」陳奕然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客廳裡響起,聽起來有些空洞,「下次期中考我會考回全校前十名的。」
「真是我的好兒子。」陳爸爸折了回來,揉揉他的頭髮,眼角的皺紋也跟著笑彎起來。
從那天開始,陳奕然又回到了他平常的作息。早上提早一個小時起床,上學前再練一個小時,中午還能借用音樂班的琴房再練半小時。學校晚自習結束之後,才開始他主要的練習。因為練習時間太晚會被鄰居抗議,他都會去大樓地下室的公共設施練到凌晨。他也曾經不小心在琴房裡睡著,一路就睡到天亮。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像這樣練到全身痠痛了,但也只能忍耐著繼續練琴。因為時間有限,他只能練得更加專注,採取更有效率的練琴方式。先把最困難的樂段練起來,集中火力對付常出錯的部分,盡量減少重複彈自己已經熟悉的片段來節省時間。
他又回到了學期初宛若一縷幽魂的樣子,從眾人欽羨的眼光當中黯淡下去。
他到底有什麼資格覺得自己可以為吳昊宇做些什麼事呢?他連自己都拯救不了了。
在練琴和讀書之間漫長而痛苦的日子當中,唯一能成為救贖的只有吳昊宇的少根筋。
吳昊宇依然那麼沒心機地笑著,沒有煩惱似地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哎呀,陳奕然你怎麼看起來那麼憔悴?把我當對手就讓你壓力這麼大啊?」
聽到他那還沒比賽就先得意的口吻,就是一口氣嚥不下去。這場比賽他不想輸,絕對不可以輸。
比賽那天,天空陰沈沈的,像是隨時會下起雨來,一如往年接近冬天時的天空。
吳昊宇做好十足的準備在音樂廳門口等著,陳奕然卻一直沒有出現。他打過好幾通電話,都沒有人接。
陳奕然這是準備不戰而敗了嗎?
吳昊宇哼了一聲,轉頭迎向會場。他沒想到陳奕然竟然這麼沒種。少了個對手是有點無趣,但是並不妨礙他去把勝利給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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