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宮紮營,最是講究次序嚴謹。
武門四旗分別按四象方位排列,遷徙門、先知門的隨行子弟圍在外圍,以不同顏色的小帳穿插在各旗陣仗中,以便隨時支援。先知護法昨日死於滅寂刀下,先知門的營帳上便簡便地掛上一塊白紗。朱雀旗旗主未到,旗下營帳便不點大燈,以作區別,遷徙門營帳護法與朱雀旗主同缺,也是同樣。
此時白虎旗下,大帳之中,卻是一陣兵荒馬亂。夜裡先是傳出驚叫,接著便是按照梟宮規矩收拾旗主屍首,在副旗主指揮下迅速將燈給熄了,頒了宵禁,霎時間原是燈火通明的營帳便一片黑暗,鴉雀無聲。
白虎旗副旗主自幼與朱嬴同生同長,一樣的庶出身分,在武門之中自然為武姓主家所不喜。兩人互相照應,在護法們的暗中相助下終於升為武門四子之一,眼下更是得了能與武笙一爭門主之位的機緣,卻見朱嬴出戰前夜橫死帳中,自是無法接受。
四旗環繞的中央大帳裡,中央地上燃著火盆,此次由宮主指派、領命出征的武笙斜斜地靠在主位上,手中捏著一塊方巾,按了按眼角,輕聲道:「白虎旗主雖不姓武,總是我武家的人,平日也是喊我一聲姊姊。副旗主所言關係重大,還需幾日查明真相,方能讓朱嬴妹妹地下安心。」
武笙身邊兩名護法的席位皆是空缺,而在底下三個席位之中,朱雀旗主未到,玄武旗主武貂孤身一人,一語不發,端端正正地坐著。白虎旗主之位無人,旁邊卻站著一眾朱嬴素日帶在身邊的親信。
只見幾人一陣低聲騷動,哭得通紅的眼睛死瞪著武貂,白虎副旗主上前一步,跪倒在武笙跟前,厲聲道:「旗主為武貂與叛黨舊勢、前代狂人勾結所殺,此事在武門弟子之間已傳得沸沸揚揚。望青龍旗主明察!」語畢,白虎旗下門徒一齊跪倒,齊聲道:「望青龍旗主秉公處置罪人武貂!」
武笙緩緩坐直,招了招手,喚道:「武貂。」
武貂緩緩走向前,站得挺拔。他蒙著面巾,看不清神色,只見到雙脣緊抿,下巴緊繃。他微微張口,正要說話,卻見武笙朱唇輕啓,冷聲道:「昨日玄武旗主夜不歸宿,直至凌晨才返帳。罪證確鑿,你還有什麼好說?」
武貂沉聲道:「武門治軍嚴謹,無青龍旗主之令,武貂又如何出的了帳?」
武笙面露厭色,輕輕擺了擺手,道:「罷了,都住了嘴。」
她從懷中掏出一面小旗子,青灰緞面,金絲銀線勾出一隻梟鷹,眼中綴著翡翠,邊上綴著珍珠,珠光寶氣,華麗無比。
武笙拿那旗子往面前地上輕輕一指,便見武貂沉默地走到她跟前,緩緩屈膝跪下。武笙一挑眉,那旗子指得更低,輕輕點了點。
武貂盯著那旗子,咬著牙折彎了那挺直的背脊,直至額頭觸地,才聽得武笙冷冷地開口:「奉宮主大人令旗,武門青龍旗旗主武笙肅清門人。玄武旗主武貂遭告發與叛徒勾結,謀殺同門,更與外朋黨破壞宮主聖命事宜,罪不容誅。」語畢,她抿起一笑,垂眼看著武貂顫抖,又道:「眼下正是宮主大人用人的時刻,昨日武門痛失白虎旗主朱嬴,何況你我姊弟情份,若非罪證確鑿,姊姊也不願殺你。」
她眼神一暗,繡鞋輕輕踢了踢武貂的腦袋,一字一句說道:「武貂,人人都知道你是叛黨出身,總是引人疑心。若你能在此次比武之中為宮主大人誅滅了梟宮叛徒,便自證清白。否則,便是交由宮主大人,引動命蠱穿心,玄武旗連坐,懂麼?」
武貂斂去滿眼兇光,顫抖著抬起頭,直起身子,咬牙道:「武貂……必不負青龍旗主信任。」
武笙輕輕一笑,揚聲道:「此事明日便見分曉,都散了罷。」
她靜靜地坐了半晌,低聲笑了起來。
「白罡老了。苦咸倒了。苦禪傷了。狂人,明日便是你上場的時刻。你要為我除了小貂兒麼?朱嬴死了,便只剩下三戰可比。少林再也輸不得一場了。」
武笙又輕聲道:「今夜為白虎旗同哀,可靜著。狂人,狂人,你可聽得一清二楚。」
說完,她站起身來把火盆蓋了,營帳外自有人候著她回了青龍旗主帳。
清晨,太陽尚未完全升起。澗石藍的天上兩三點蒼白的星芒,前院之中幾株青松,松針上還蘸著露水。苦禪端著茶杯,聽見身後傳出聲響,微微側首,正見到滅寂披著僧袍踏出門來。
滅寂身上透著一股子冷意,僧衣鬆散的掛在肩上,衣帶鬆鬆的繫著,袒露的胸腹上微微隆起幾道手掌長的疤痕,如同蜇伏在皮下的蜈蚣,邊緣扭曲而醜惡,在黝黑的皮膚上蒼白得刺眼。
「起得這樣早。」苦禪道。
滅寂道:「夜裡聲響多,吵得人心煩。」
他抽了抽鼻子,聞到茶香,便也取了一杯,一飲而盡,道:「我方才見過了師父。」
苦禪緩緩說道:「昨日之戰,竟累得我們一眾人都傷了元氣,梟宮狠毒,滅寂,千萬當心。」
他正要站起,卻被滅寂按住了肩,道:「我方已容不得旁生變故。」
苦禪道:「比武之時,雙方皆須有人在場觀戰,以求公正。罡兒當年一事……便是疏忽了。」他靜默一陣,又道:「何況……梟宮本非善類。」
滅寂一笑,道:「區區武門四子,便是武門群起,也未必殺的了我,方丈大師便養神備戰吧。」
此時門外梟宮群眾已列好隊,齊聲邀戰。昨日之勝更長梟宮氣焰,一時之間呼聲震天。
梟宮武人服制尚黑,武門黑壓壓地一片,只有白虎旗下人人在臂上綁著一塊白紗,隊伍略顯凌亂。站在白虎旗下的是朱嬴的副手、白虎旗的副旗主。此刻全陣中只有她一人縞素,神色凜然,只有眼角微微發紅,纂著拳頭,緊盯著大門。
武笙經歷一晚早已收拾得當,絲毫不見昨日之傷。她支使著眾人喊了一陣,不見回應,右手微微抬起,止住了呼聲,懶道:「莫不是昨日下手重了些,若是今日少林無人出戰,攪黃了比武,可不是小女子的罪過了。」
她出聲不高,可傳音集廣,雖是悄聲抱怨的語氣,卻是一眾人清清楚楚聽在耳裡。
白虎旗副旗主朗聲道:「少林敢在比武前下黑手,怎地此刻卻不敢出來接著一戰!」她一字一句,越說越重,說到少林下手,更是字字用足了勁,禪舍大門亦微微顫動。
卻聽得大門內一陣笑聲,雖是笑聲,卻如同雷聲轟隆,懾人心魄。
只見兩扇大門被一腳踹開,滅寂踏過門檻,一手仍握著茶杯,另一臂上的長刀鬆鬆地刮在青石地上。他微微傾了傾頭,冷笑一聲,用力將茶杯砸向地上。他手上用勁,勁風吹得兩扇門板碰得闔上,僧袍鼓起,散散地垂在肩上。
「哪來的野狗還在這裡瘋吠?」他冷道:「死了個沒用的朱嬴,少了必輸一仗,武笙還偷樂著呢。」
語畢,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刀在地上一擦,火花四濺。他任憑四周靜默了一陣,倚刀而立,懶懶地說:「少林滅寂在此──」他音調拖長,殺意漸增,「迎梟宮誰的戰?」
武笙微微抬手,便見玄武旗掌旗的舉起大旗,迎風一展。旗下門人往兩邊退開,讓出一條路來。武貂黑巾覆面,仍是穿得整整齊齊,只是一身服裝皆用衣帶緊縛在身上,頭髮更是梳得一絲不苟。他兩手各提著一面圓盾,足有半個人高,更顯他身材矮小。
他一步一步走著,沒有半點聲息,衣帶都緊實地貼在身上,更沒有半點晃動。
那圓盾是梟宮中技藝精巧的工匠以內外兩層扣接組合而成,只要鬆開卡凖,圓盾鋒利的邊緣便可在揮舞時以極快的速度轉動,只要速度夠快,便是削鐵如泥。圓盾沉重,武貂兩手提著,卻絲毫不晃。
他走到滅寂跟前,輕聲道:「師兄。」
滅寂抬起左手拍了拍武貂的肩,笑道:「好久不見,小貂兒。」
武貂順著他的手,垂眼看了看自己將衣服緊束在身上的繫帶,道:「對上師兄,武貂不敢不謹慎。」
滅寂道:「可我仍聽見一切,」他收起左手,在空中微微揮了一下,「碰見一切。」
武貂低聲道:「那麼師兄便明白,今日之事,唯有師兄一死。」
滅寂朗聲大笑,喝道:「好!」
話聲未落,便見武貂左手一甩,圓盾飛轉,在地面一捲借力,巨響刺耳無比,閃電般向前飛去,右手圓盾卻轉得無聲無息地襲向滅寂脖頸。滅寂人影一閃,瞬間矮了身子,右臂長刀一晃眼便直取武貂人頭。
武貂人在半空中,左手回盾一擋,噹地一聲,聲如鐘鳴,卻是滅寂轉了刀勢,用刀面重重一擊,順勢翻滾飛身而起。他刀尖眨眼尖在那盾上一點,人已從武貂頭頂越過,悄無聲息地落在他身後,左手成爪向他後心抓去。
電光火石之間,武貂身子一翻,兩面圓盾護在身前轉得飛快,急急向後一退,用力既猛,落地時向後滑弋,三步方止。
他抬起頭,喘了兩口,兩面圓盾使開,越轉越快,發出嗚嗚之聲,如梟鷹夜啼,如泣如訴,令人寒毛直豎。
滅寂聞聲仍是冷冷一笑,舉臂持平,但見那刀尖輕顫,越顫越快,快得晃花了眼,只見一道光暈般的刀影。空氣彷彿漸漸顫抖了起來,也是越顫越快,一陣低低的嗡嗡聲越響越大,越響越高,直至蓋過了武貂圓盾的陣勢。
刀鳴聲中,滅寂的聲音仍是不緊不慢地傳將出來:「小貂兒,」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孤獨谷中,你何曾贏過我一次?」
武貂道:「孤獨谷中我未曾贏過,可師兄卻忘了右臂是如何斷得?」
刀鳴驟停,滅寂的面色一點一滴地沉了下來。他周身散發一股冷意,四下眾人不自覺的憋緊了氣。他右臂輕轉,那駁在斷臂處的長刀便挽了個刀花,一聲輕輕嗤響,便見那長刀周圍飄起白霧,刀尖上凝出一滴露水,露水越發飽滿圓潤,正待低落,卻一點一點結成了冰。
他緩緩起刀,刀勢卻隨著拖行的軌跡越發犀利冷冽,恍如隆冬之中,暴雪將臨。
武貂兩手一抑一揚,兩面圓盾止住了旋轉,初升的陽光順著盾面浮雕紋路匯聚至邊緣,兩輪銀光一上一下、一前一後,映在武貂黑巾下的雙眼中,隱沒在暗潮洶湧的殺意中。
「今日,我便先取那另外一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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