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不覺回到這個地方,可能是腦海深處的回憶暗地驅使著我回來,讓它們能在沉淪多時後終能有浮上水面抖氣的一刻。
這是個供小孩嬉戲玩樂的公園,位於我舊居的附近。公園內充滿各種小童遊樂設施,每一種我都喜歡,每一種我都玩過,一踏進公園,就彷彿回到往日。
就在公園入口處的四隻搖搖彈弓馬,是第一種映入我眼簾的玩意,順理成章也成了我第一種嘗試的遊樂設施。記得第一次到這公園,是在念幼稚園的時候,大約三、四歲吧,在這之前我未曾進入過這個公園,其實也不知裡面到底有甚麼,就只是每天上學放學路經此處時,瞥見入口不遠處的這些搖搖彈弓馬,以及騎在上面的小朋友興奮的表情和歡樂的笑聲,已勾起了我那顆小小又強烈的好奇心,非親身體驗一次不可。
「有甚麼好玩?快回家吧!」
爸爸是個沒趣的人,起初他不願帶我到這公園,但我哪會就此放棄,我唯有一直撒嬌叫嚷,終於令爸爸「屈服」。一聽到爸爸答應了,我便急不及待地跑呀跑,跑呀跑,穿過公園入口那幾枝並排而立、比我整個人還要高的鐵柱,終於跑到搖搖彈弓馬的陣地。白色的那一隻最帥氣吸引,我想攀上去,但這隻馬於我來說就像真馬一樣高,任我怎麼爬也爬不上,著急得幾乎要哭了。
忽然,一雙厚實而溫暖的大手從背托住我的胳肢窩,我整個被抱了起來,下一刻就已安然騎在白馬的背上。我興奮的搖呀搖,搖呀搖,太好玩了!忘情地搖了好一陣子,才發覺爸爸就一直在旁望著我,但他好像沒有感受到我的歡樂,沒有像我一樣的大笑大叫,就只是站著望我。
在「馬場」後面沒多少步的位置,便有一個搖搖板和旋轉盤。
爸爸是個沒趣的人,我更喜歡與其他小朋友玩。玩搖搖板時我先跳起然後重重坐下來,對面的小朋友就飛起來,屁股稍為離開了座位,嚇得他連忙抓緊前方扶手,不敢亂動!然後瞬間就輪到他報復似的從上面狠狠地壓下來,換我輕輕的飛起來。在這機械又重覆的互動中,大家卻得到極大的快感和樂趣。
然而,若是坐在對面的對手是爸爸的話,即使我用盡全力想壓下座椅,結果也只是吊在半空中,不停地揮動雙腳掙扎,但雙方永遠也只是一動不動,徒勞無功。但換爸爸壓下座椅,他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我升高,但然後卻僅是輕輕的把我升到高處便又降下,而不是乾脆俐落的一下把我飛起來,一點也不刺激,不好玩!但是此時我卻發現爸爸竟在暗暗微笑,他的笑容像是說他成功捉弄了我一樣,這令我更感沒趣!
旁邊的旋轉盤更帶給我很大的成功感。當時我已經領悟到不敗於旋轉盤的秘訣,就是躲在旋轉盤的中央抓緊圍欄閉上眼睛,就不會掉出來,也不會暈眩,憑著這一招我擊敗了好多小朋友。別人坐在盤上,我用力的轉呀轉!轉不多久他們總會感到有點暈眩,唯獨我不會,哈哈!可說是絕無對手!
爸爸是個沒趣的人,但若沒有其他小朋友在場,就唯有讓他和我一起玩,幫我轉動這個盤子。但他總是轉得不快,自然也不刺激。
「轉快點!轉快點!」我激動地高聲大叫。
他仍然是悠然自得地慢慢去轉,甚至有些小朋友都轉得比他快,他實在遜斃了,也令我沒有機會表演我的絕活,真的太沒趣了。
再沿著小徑前行,兩旁的小樹苗已變成了一棵棵大樹,我和它們都同時成長,可它們的步履好像比我快得多,那時候它們比我高,到現在我長大長高了,它們仍然比我高,且更把我拋離得遠遠的。有時候又覺得它們的步伐比我慢許多許多,經歷數十載光陰,它們依然站在原地寸步未進,部分更曾受風霜折磨而從此倒下,而我則從未間斷地在自己的路前進,暗喜把它們拋離得遠遠,不經不覺走了很久,很遠,遠得幾乎已忘掉了有關這公園的一切,直到今天才再折返此處,中間彷彿一個無形的空白,好像覺得有甚麼存在過、消失了,但卻無法說出所以然。
走過說長不長的小徑後,來到最具兒童公園象徵性的設施──滑梯。這裡亦是永遠人頭湧湧的地方,公園內其他的位置和設施偶有丟空,唯獨是滑梯似有魔力般,總能抓住小朋友的注意力。
在小朋友的眼中,滑梯並不只是滑梯,而是一個探險的營地、聚會的基地以至是他們獨有的小天地。因為這不是單獨佇立的一條滑梯,而是有直梯,亦有旋轉梯,又建有不同的上落通道和預留了底層空間,甚至還連結著繩網和攀爬架,四通八達,使他們得以在此中自由穿梭嬉戲,開始自己的冒險與探索。
而成人們,包括爸爸,則坐在外圍的一排排木製長椅上,或休息,或乘涼,或與別的家長交談,或看顧著自己的孩子。而爸爸,總是最沒趣的一個,一坐在椅子上就只會閉上雙眼睡覺,一動不動。也好,我可以盡情玩耍,玩到自己也覺得滿足了才去叫醒爸爸,不怕像別的孩子般在遊戲中途被父母帶走,爸爸的沒趣也偶爾帶來好處。
這裡已是公園盡處,前方沒有通道,需原路折返離開。不一會,又已走到公園門口,我看著入口的景致,不禁想:「這條路其實並不難走,若早點回來就好了。」
離開公園後,我便去會合媽媽和妹妹。
「哥!你到了啊!在這邊!」妹妹在遠處向我揮手,媽媽則站在她旁邊。
「你這傻妹,行了!看到了!」我不禁一笑,對著這傻孩子我總是沒好氣。
「媽,來了很久嗎你們?」我看看媽,她的樣子沒變,但多添了幾條皺紋和白髮總是避免不了。
「也是剛到而已,你也早到了啊,還沒到約定時間。」媽微微一笑。
「哥,你工作很辛苦嗎?好像憔悴了不少啊…」妹注視著我的臉。
「還是老樣子吧…反倒是你漂亮了不少呢!跟媽媽一起生活可舒適吧!」我輕鬆地拍拍妹的肩膀。
「當然啦!所以…」妹欲言又止,但其實我也猜到她想說甚麼。
她未說完的話,媽接著說了:
「誠,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吧!不要再那麼辛苦自己,我和你妹都很想你呢!一家人不會再計較舊事吧!」
「對呀!哥,回來吧!」妹立即附和媽的提議,並捉住我的手臂搖呀搖。
我未及開口,媽媽就拿出了幾枝香燭放到我手中:「來,給你爸拜一下。」
然後她便拿出抹布擦拭靈位上的灰塵。
這時我才看到,爸在靈位上的照片,原來也很有他一貫的作風,不苛言笑、表情木訥,但我想這刻我的模樣一定與他相去不遠。
去年這個時候,爸已一直臥病在床,長期住院。早在此前,我已獨自搬出外住,間中也會回家探望家人,但自從爸住院後,一家人的聚腳點都是在醫院裡。那時心想爸的雖是長期病,但還不算太嚴重,且住在醫院有專人全天候照料,便不太擔心,同時工作上正值拼搏升遷時期,早已使我埋首苦幹、廢寢忘餐,於是便幾乎忘了去探望爸爸。
直到去年今日,我正準備前往國外,親自給公司的一個潛在大客戶匯報我們的最新產品及服務,這絕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工作機會!為了這場匯報,我日以繼夜足足準備了一個月,絕對不容有失!當時我滿腦子只有這項目標,其他事情通通都置諸不理。
「子強,再檢查一次所有文件齊全沒有。」在機場準備過關檢查時,我吩咐我的下屬子強作最後檢查,絕對不可容忍出錯。
「是…是!」子強不敢怠慢,連忙打開公事包。
不一會,電話響起,看到來電者是媽媽。
「可以了!都齊全了,誠哥!」子強緊抱公事包,滿有信心地說。
「好!那快走吧!」我半推著子強,一起走進檢查區。
媽的那一通來電我根本就沒有多想,以為也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的思緒不想被任何瑣碎雜務干擾,只想一心一意集中精神完成匯報,於是沒有接聽,更索性未上機已把電話關掉了。
就這樣,三天後再回到香港。工作方面失敗了,儘管客戶稱讚我匯報得非常不錯,的確稍為打動了他們,但始終在這項目上,我們公司的條件不及另一公司,這不是靠出色動聽的匯報便可挽回的差距,因此他們表示只能拒絕我們的方案。得到這結果後,我垂頭喪氣,深深不忿,畢竟覺得準備良久的一番心血全都無用武之地,失去了升遷的大好機會,但真正令我內心戚然,感到絕望的時刻,便是我重新開啟手提電話的一刻,留言信箱累積了很多口訊,時間全都是三天前的。
「你有二十二個新留言。要收聽,請按一字。」
嘟!
「呀誠,你在哪裡?快聽電話!」
是媽媽的聲音,聽來很焦急。
「呀誠,你快聽電話!醫院說你爸出事了!」
「哥!你在哪裡呀?醫院叫我們去見見爸,我和媽正坐車去,你也快點來吧!」這次是妹妹急促的留言。
「哥!我好害怕呀!醫生說爸他不行了…突然…甚麼的…肝功能衰竭,我…也不知道…總之你快來呀!」妹哭得聲音也顫抖含糊。
「誠,你爸走了…他一直想見你一面。你…來看看他吧。」媽媽聲音裡的癱軟無力頃刻透過電話感染了我,腦海突然一下子無聲的炸裂,所有思緒化為混沌。腳下也感到無力,腳步搖搖擺擺,整個人不得不靠在客運大樓裡的圍欄。
「誠哥你…沒事吧,你已盡力了,公司會體諒的。」子強關切地過來扶我一下。
「嗯…盡了力。」我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先走。而我自己則就這樣站住。
我能想像媽媽和妹妹在接到醫院突如其來的噩耗時的驚慌與無助,一邊想找到身為長子的我來分擔她們的恐懼與傷痛,一邊承受著未能讓爸爸在臨終前見我一眼的焦急與遺憾。
我一直站…站到再有意識的時候,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在心裡湧現。我恐懼自身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恐懼承認我作出了一心為一己利益但最後卻甚麼得不到的選擇,甚至更使我錯失了最寶貴的親人!恐懼我成了一個無法原諒、背棄親人的冷血罪人。
不可以!不可以!
我愈發無力,原本倚在圍欄的身驅漸漸滑坐在地上,我想好好抱頭痛哭抒發和表達我的悔疚與傷惑,但看似我的眼淚和聲線也不原諒我不配合我,我只能無聲地在地上瑟縮扭動。從這一刻起,連我自己也沒法原諒自己,沒有顏面再與任何人自稱為一家人,沒有人應該再為我的所作所為而傷心。自此,我一直逃避她倆,逃避一切令我想起自己的愚蠢和錯誤的人和事 。
我知道她們積極想找到我,但有心躲藏起來的我又怎會讓她們給找到?儘管理性上知道做任何事也無法彌補自己的行為,但我必須做點事情,可能是讓自己當初的選擇顯得合理,又或是哪怕一丁點地減輕內心的罪疚感。
從那天起的這一年來,我就似是一個身處戰場、全天候候命的軍人,連睡覺也不敢脫下身上裝備,日以繼夜地在拼上一切去工作,好讓我能說服自己當天的選擇是有得著而非徒勞的。而且,工作確是最有效的麻醉藥,猶豫時,去工作;害怕時,去工作;痛心時,去工作。讓工作佔據我腦袋和身體,抽光我的時間和心力,抽乾滋養情感的養分,便不怕多餘的思緒泛濫。
我與媽媽妹妹沒有見面,也沒有接聽她們的來電,但每次她們留下的訊息和口訊我全都單方面接收了,起初告誡自己看過就算,後來我發覺我慢慢倚賴了這樣的方式與她們「聯繫」,就在這時卻又猛然醒起這和那天的情況不是極為相似嗎?我忽然清楚知道,我真正害怕的是有一天電話再收不到她們口訊和訊息,屆時我的人生亦將如訊息匣—空白一片。
於是,我終究主動聯絡了媽媽和妹妹。
「媽。」隔著電話筒也阻絕不了我的緊張,良久也吐出一個字。
「誠?是你呀!太好了!終於聽到你的聲音,你沒有事吧?」媽媽喜出望外的程度超出我的想像,亦大大減緩了我內心的忐忑。
「我很好呀...工作很順利,就在上月更升職了。」我只是淡淡道出這個我一直以為說出來會很高興的消息。
「那太好啦!我知道你很努力的,有回報實在太好。」反倒是媽媽沒有被我語氣影響,仍很衷心地替我高興。
「嗯啊!」媽媽仍待我如初,使我更不好意思,不知說甚麼好。
「下星期,就是你爸的忌日,你…」媽媽緩慢而小心奕奕地道。
「我知道了。我會來的。」
我比想像中更快地答應了,約好了時間地點,便掛上了電話,我彷彿從狹窄的幽谷中,抓到了一條繩索,綁在了身上,一天一天的,就把我慢慢拉上去。
今天我回到這個公園,找到了一直牽住我和爸爸的那根魚絲般的線,近乎透明的顏色、幼小卻又輾磨不斷。我發覺這線繞過的地方很多,我們以往的家、學校、街市、商場等等,但在這公園裡則是最為錯綜纏結,我在公園裡兜轉,身上便被線纏住,我愈走得多看得多,身上的線便愈來愈多,愈來愈緊,直至勒到出現稍微令人心跳加速的窒息感覺,但我不但不感辛苦,反倒令我尋回活著的實在感。
「你剛才去了哪裡?滿腳都是樹葉的。」妹妹笑著看我的雙腳。
我低頭看看,果然雙腳都沾了樹葉和樹根之類的,我笑笑說:「剛才回去了在家附近的那個公園逛逛。」
「喔!那個公園你小時候很喜歡去,常嚷著要去玩,我就沒甚麼興趣。」妹妹一副得意的樣子,以現在大姐姐的身份取笑當年那個貪玩的小弟弟,來平衡現實中一直只被我取笑的不滿。
「那個公園呀…」媽媽忽然若有所思地道。
「對…你小時候最愛去玩。你爸爸…每天接你放學後也帶你去玩。他起初也不願帶你去公園玩,因為他當時上夜班,本想早點回家多休息一點,但他說你玩得真的開心,也無所謂啦!自己就在公園裡休息也可以。」
也許當時年紀太小,只記得與自己最切身的四周事物,至於爸爸的事,這時由媽媽親口說出我才知道。原來我眼中爸爸的一切沒趣行徑,其實都是爸爸勉力為我付出而做成的,力有不逮但仍要堅持做到,小時候單純的我只想到自己而忽略了爸爸,但長大的我再不能已單純來形容了吧?這只反映了我的自私,與爸爸的無私恰恰相反,若說兒子是爸爸的鏡子,那麼我便是而一塊上下倒轉的哈哈鏡。
我在爸的靈位前站了很久,看著他的照片,才發覺原來我也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但眼前景像愈看愈模糊,真正能從口裡吐出的只有一句:「爸,對不起…」
媽媽和妹妹走近擁抱我,這久違的感覺格外溫暖足以令人溶化,我也張開雙手用力抱緊她們,好讓大家的線都纏在一起,也許抱得愈近,線也會纏緊一點,我這樣想。重遊舊地過後,我被引領到這新地方,不知何時之後,這地方亦會變成我們的舊地,交織纏繞著我們各自獨有的線,成為一束無法割斷的線球,來來回回,起點變成終點,終點也是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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