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亞彎下身,只探出眼睛觀望起外面。下午已經過半,開始轉弱的日照灑落在森林附近的土地上。曾經是農地的這片地方,現在只是交替長着和人一樣高的狗尾草等各式雜草,視野雖然惡劣,但要是能像這樣從二樓往下看,倒是能看清楚任何想接近這所建築的人。
「應該沒人追來……」她退離窗子後站起身,回頭朝向站在旁邊的雪倫:「之後就只有等了……等維爾過來。」
蘇菲亞在說到維爾之前頓了一下,並留意到雪倫也在聽到這個名字之後臉色一沉。雖然不知道之前發生過甚麼,但她應該是清醒的吧,蘇菲亞心想。
『有人要找你麻煩,快跟我走!』
相對於直衝進亞蘭特家、語速飛快地交代由來的自己,雪倫慢吞吞的反應和游離的視線就像剛睡醒的孩子一樣恍惚。蘇菲亞看到她眼白泛紅,拉着她跑離村子的時候有如拖着輕飄飄的氣球,令人懷疑她是不是又變成了那語無倫次的樣子,但她似乎是清醒的。
「他懂不懂得來呢……」
蘇菲亞還沒習慣這有些安靜過頭的環境,無意說漏了嘴,雪倫卻罕有地開口回應:「……他會明白的。」
「是維爾就會明白。」貪弱無力的聲音,卻因話語的內容而變得份外有力道。和自己不同,這個人完全相信維爾──這從言語的比較中折射出來的事實,令蘇菲亞心中百般滋味。為了以防被爸爸的手下輕易識破,蘇菲亞做了兩重防範,一是將留言夾在書頁裏,二是把留言寫得像是暗號一般。
「藏身處」──乍看之下似乎語焉不詳,但蘇菲亞這一輩的孩子肯定都會明白這是甚麼地方,只要維爾找到字條,他就應該要懂得過來。
村子附近除了森林,還有就是很多的農地,她們當下身處的也曾是其中之一。農田因為各種原因荒廢了,附屬的房舍卻還原好保留着,由雪倫領頭的孩子偶然會稍為冒險來這裏玩,又因為大人們一般不會找到這地方來,好像這裏是只屬於孩子們的秘密花園,他們便將這兩層高的穩固房舍稱作「藏身處」。
這裏是大人們不會先想到的地方──對當下的兩人而言,這是不可多得的優點。只要維爾比爸爸的人先找到來,事情就會有轉機。蘇菲亞本來應該確信這點,直到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維爾找到這裏來?
事變已經開始發生,這是家裏引起的事,而自己此刻就和他生命中最重視的人一起待在這裏。加上還有之前偷聽而惹維爾生氣一事在前,蘇菲亞明白自己還沒有跟他和好,要是他的見自己帶着爸爸的槍站在這裏,不知道會有甚麼反應。
他又會生氣吧,就像之前一樣──這想法令蘇菲亞心頭一緊。她望向身旁的雪倫,那靠在牆上半垂着腰,目光游離,好像已經身心俱疲的模樣,令她看了很是不快。我為甚麼要幫助這樣的人呢?蘇菲亞雖然反覆自問,但她其實明白無論再來幾次,自己恐怕也會採取一樣的抉擇……
*
不知道算不算偶然,會客室的門總是會為蘇菲亞留一條縫隙。
「我就直說吧,你精心佈的局可不會行得通。」
說不上很熟悉,卻絕不會認錯的、沉穩而嚴肅的聲音,肯格叔叔的聲音和他壯健的背影一同在會客室沒關妥的門縫中出現,令蘇菲亞慌忙剎住了腳步,注意不弄出聲音躲到了門邊。
「那可真是可惜──但我不是很清楚,你指的是甚麼事呢?」
肯格的背影擋住了桌子前的大半視野,蘇菲亞因而無法看到父親的臉,卻從他一如往常般留有餘地的說話中,明白到自己有過來是正確的。
蘇菲亞想游說爸爸,要他結束這無謂的事件……話是這樣說,但她沒考慮過若然失敗的的話要怎樣做,所以才會將爸爸的槍帶在身上作為「最後的手段」──視乎情況,這也許更適合稱為「威脅」才對。
「你至今為止做過甚麼,你自己最明白。」
亞蘭特家和自家的關係絕不是一般人想的那樣和睦──頗久之前,蘇菲亞便已明白這個道理,但肯格此刻的說話仍把她嚇了一跳。叔叔是否為了和我一樣的理由而來的?她開始有這猜測,但若然如此,他也未免太吃虧了……
「製造異像、擾亂人心……你想我從哪裏開始數起呢?」
無論立場或應負的責任,肯格也和蘇菲亞相去甚遠,就算像這樣嗆聲,只要對手刻意裝傻,他便甚麼好處也不會得到,反而顯得理虧:「這可真是……我不知道你為何會這樣想,但我自問一直以來也盡責而守規地做好了自己的本份……就像你一樣。」
「我許多年前也說過,你是個優秀的人,只是太一板一眼了,何苦太過操勞自己。你兒子在這方面也可謂受盡了你的薰陶呢,看他最近都特別忙碌,連我也有些擔心他會不會把自己累出幻覺……」
蘇菲亞相信爸爸是斷定自己已經不戰而勝,才會大膽回以這具有幾分揶揄意味的發言。那得意的語氣令她有衝動想直接闖進房間,獵人的下句話卻改變了這一切:「那你也太膚淺了。」
若用「普通的獵人」來比喻,肯格當下的語調就像是看到獵物掉進了陷阱一樣滿意:「你別充內行了,不夠擅長動歪腦筋的人,才是根本當不成獵人。維爾那邊隨便就好,我要說的是別的事──」
獵人不但沒有被血充昏頭,還在一直引誘對手深入,找機會打出關鍵的一撃:「是我在蕾貝嘉死後便一直追尋到今天、在首都的人幫忙下才總算弄清楚的那件事。」
明明隔着道牆,語氣也絕不激昂,蘇菲亞卻被肯格此刻那驚人的氣炎嚇得幾乎站不穩,早在另一邊回話之前,她便已感覺到就算是爸爸這樣擅於搬弄是非的人,恐怕也只能乖乖就範:「你說甚麼……」
「是嗎……就是你令政治家們……!」
罕有地變得激動的聲音意圖擠出說話來反撃,在肯格接踵而來的攻勢面前,卻只落得被狠狠撞開的下場:「這樣說來,你給維爾的關照也不是完全和這無關。為了保證這件重要的事能繼續下去,你們會定期製造「意外」。今天首先是想將無罪而無知的孩子置於死地,然後現在應該正準備捉走貝爾法斯特家的遺孤,再把我家燒掉,好完善這場「襲擊」吧?」
蘇菲亞急忙伸手捂住了嘴,但她還是漏出了倒抽氣的聲音。她知道牽涉進第一個「意外」的孩子會是誰,有人來和她交代過追悼日的事,她知道誰是學生代表,而他們應該早就出發了。
然後,第二個意外,則令她終於明白到爸爸和維爾說的那些話的意義。
「那我也能考慮下你跟蘇菲亞之間的事了」──爸爸這離題萬丈的說話,是為了現在而打的預防針。如果爸爸的目的是拉攏維爾,那無論這「意外」怎樣發展也會對他有利:要是事件平安落幕,爸爸會乘勢當眾宣佈把女兒「許配」給身為英雄的維爾,他們兩家人最少要在表面上和睦相處,在群眾的壓力下,亞蘭特父子很難有否定或鬧翻的餘地;假如雪倫在過程中有個萬一,爸爸要女兒乘虛而入也就更簡單了……
姑勿論自己許久以前便已知道爸爸的心思,能將他的佈局還原到這地步,我果然是他的孩子……
無論事情如何發展,對蘇菲亞也不會有損害,她大可坐着等結果,卻無法平復拖在胸口的悶意。要是當下裝作沒來過,任由事情按照編好的情節發生,她想要的未來也許就會在眼前了吧。如此一來,自己一定能實現雪倫的期望,和維爾一起得到幸福,就算是維爾也會──
『你和大人們一個樣』──記憶中的話聲突然貫穿了蘇菲亞的心頭,令她全身一陣顫然。維爾才不會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自己。如果僅為了這樣的原因而冷眼看着並無罪過的人陷入險境,自己做的事和爸爸根本沒有任何分別。
「如你們所願,事態已經開始發展了。」房間中再次傳來了肯格的聲音:「但悲劇不會永遠重演,唯獨這一次,應當行動的人,會來討回他們應當討回的東西。」
你們、「我們」──對,是我們。蘇菲亞心裏明白,若然容許自己成為這種事的幫兇,她就不再是「我」而是「我們」了。「千萬不要變成我們這樣」,曾在多年前如是叮囑過她的姐姐,便是被這名為「我們」的東西殺害的,而現在,自己竟有一刻想和那殺死姐姐的東西融為一體……
「至於還在考慮的人,我希望他們能順從自己的良心。」
獵人稍稍將頭扭向了右方,氣炎雖然已遠不如剛才一樣逼人,卻仍逼使蘇菲亞後退了兩步。她右手摸向正猛烈鼓動着的胸口,腳下揉着細碎的步伐,在房間主人喊出:「誰、誰在外面?!」之前,她已經轉過身,用絕對會被發現的沉重腳步奔跑穿過走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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