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昊宇其實不太常來陳奕然家，陳奕然似乎不太喜歡邀請他來，反而更喜歡窩在他早餐店二樓的小房間裡。吳昊宇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打掃得一塵不染的家，冷冰冰的大理石地板，好像少了一點溫度。
睽違多年踏進這扇門，還是如他記憶中的那樣，華美卻冷漠而生疏。陳奕韋帶著他們往地下室走，公共設施樓層裝潢得金碧輝煌，寬敞的交誼廳裡放著一張撞球桌、一套充滿設計感的沙發。交誼廳四周圍繞著開放式廚房、會議室、圖書室，還有一間琴房。平台鋼琴用木製的拉門隔在一邊，把拉門打開就能聯通交誼廳成為演奏廳。
吳昊宇都不知道這間高級公寓裡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而且看起來還沒什麼人用，有錢人果然想法不一樣。
他們走進琴房，零食撒在地上，襪子和鞋子被踢在一旁，外賣的盒子還放在桌上來不及收。似乎多了點生活氣息。
陳奕然看見這場景，連抱怨都懶。只是長嘆口氣，認命地彎腰把垃圾撿起來，走出門外去拿抹布。
自從陳奕然答應當他伴奏以來，陳奕韋乾脆就把外面包下來的排練室給退掉了。家裡住起來舒服，設備還比外面更高級，為什麼還要去外面練呢？
他們在位子上站定，連譜都還沒有拿出來，只互看了一眼，琴聲就同時響起來。他們甚至不用討論誰要負責哪個部份，吳昊宇就地接過了第二小提琴。他把原本小提琴四音和弦的部份改成鋼琴和弦的雙音，用雙手彈奏，表現得乾淨俐落。把弦樂在鋼琴上表現不出來的滑音改成半音階分解和弦，發出一段不和諧的旋律。
這和吳昊宇原本想像得不太一樣，原本雙小提琴的演奏表現出的是一種分庭抗禮的感覺，但是純粹把鋼琴放在第二小提琴的位置有些綁手綁腳，過於單調。
他立刻改變策略，放棄原本的譜面，照著對主旋律的印象彈起伴奏。在原本的十六分音符伴奏外，加上和主旋律對稱的跳音。在主旋律互相交換的地方，改成和弦和單音交錯的跳音，又隨意加寬了音階的幅度。小提琴也很快反應過來，隨之呼應。
陳奕韋跟著改變編曲，留出鋼琴即興的空間。就算吳昊宇完全在即興，陳奕韋也沒手軟，時不時地自由變換速度。吳昊宇完全不在意，幾乎不用任何時間適應就能馬上跟上來。
吳昊宇也會在他拉主旋律的時候突然停止伴奏，故意不往下彈，逼得陳奕韋必須放慢速度，或是得用即興給補上。
陳奕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種玩法。
在轉調的地方，吳昊宇直接跑到鋼琴最低音的部份，在那裡小聲重複伴奏，營造出一種緊湊的氣氛。在原本該進入下一段的地方回到上一段的反覆，並且加快了速度。陳奕韋輕笑著跟上來，卻不甘於單純的反覆，加上很多華麗的裝飾音。吳昊宇這才繼續走了下去。他在彈奏主旋律的時候，又會在伴奏的小提琴高音處搭配幾個分解和弦，忙得不行。曲子進行到尾聲前的休止符，他們諜對諜似地觀察對方的反應，看誰要先放槍，最後不知道怎麼達成了共識，默契絕佳地齊聲劃下句點。
這次的出道週年紀念的曲目，選曲是從陳奕韋從小到大曾經公開演出過的曲子當中挑出來的，意在見證他這十五年來的成長。然而十五年前的音樂神童為已經為他自己設下了超高的標準，超越自己總是最困難的。自己回去聽以前的錄音當然可以聽出很多不完美的地方。尤其他剛開始公開演出的時候，用的甚至還不是全琴尺寸，物理上的限制壓抑了很多他想表達的東西。可是對於觀眾而言，那差別不夠明顯，得再做些什麼才行。
陳奕然也知道自己的哥哥有些焦慮，所以才會這麼渴望各種嘗試和變化，但對陳奕然而言那不過是邪魔歪道。只有他定定地站穩腳步才能拉住他哥哥，讓他不至於走火入魔。
陳奕韋拉完一曲，又緊接著拉起最近知名的流行樂。這首曲子不在曲目表上，沒有伴奏譜。不用被譜牽制的吳昊宇反倒更能施展開來，以華麗的鋼琴伴奏回報。他們又再次同時笑了出來。
這兩個才華洋溢的人就這麼遇上了。看這勢頭，應該沒玩個三小時不會結束吧。陳奕然打了個哈欠，拎起裝滿垃圾的塑膠袋，自顧自地上樓睡覺去了。
隔天早上陳奕然下樓的時候，看見兩個成年男子倒在地上睡得東倒西歪，不知道為什麼是吳昊宇抱著那把要價不菲的小提琴睡在一旁。他的伴奏譜被各種筆記畫得面目全非，甚至出現了跟原本譜號完全相反的詮釋。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在叫醒他們之前，陳奕然默默關上門，踏著晨曦的薄霧，走過兩條街，去隔壁街上的中式早餐店買早餐。時間太早，吳昊宇家的早餐店都還沒開門。
他拎著一袋早餐重新回到地下室，巴赫的《G大調小步舞曲》充斥在整個空間當中。這是一首無論學鋼琴還是學小提琴的人在第一冊就會遇到的曲子。演奏者拉得很慢很慢，像是在邊拉邊確認指法和音準是否正確。拉得有夠爛，一定不是他哥拉的，但還有誰呢？
走近一看，吳昊宇就這麼坐在地上，抱著小提琴，拉得好像真有這麼回事一樣。陳奕韋坐在一旁，頭髮亂得像個鳥巢，一臉倦容地聽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吳昊宇拉完一堆破音和走音之後，依然像平常那樣帶著笑容回過頭來等待被誇獎。能在陳奕韋面前有勇氣拉成這樣還一臉得意的，大概也只有吳昊宇了。
他只練了一個晚上就練到這種程度了嗎？有天份的人真是令人嫉妒。陳奕然想。
一聞到食物的味道，吳昊宇立刻撲上來，「哇，我好久沒吃燒餅油條了，天天吃我們家的早餐都快吐了。陳奕然你為什麼可以每天都吃漢堡蛋啊？」
陳奕韋把那把小提琴撿起來，重新拉了一遍那首曲子，拉得輕快而甜美。陳奕韋拉完之後，對著牆壁思索了一會，「把這個也加進曲目裡吧。吳昊宇你真的拉得有夠爛，你還是彈鋼琴就好了。」
吳昊宇雙頰塞滿食物，像小松鼠一樣睜著大眼睛努力咀嚼，喝了口豆漿好不容易才吞下去，「那是老師教得太爛了吧。」
他們吃完早餐之後，又回到本來的位置，興致勃勃地合奏一首葛列格的《第三號小提琴奏鳴曲》，是陳奕韋一回家就逼陳奕然彈的那首。兩個本就無拘無束的人碰在一起，音樂也跟著無拘無束起來。他們速度飆得飛快，鋼琴和小提琴互別苗頭，相互搶拍，但卻又能神奇地同時結束。兩雙閃亮亮的眼睛同時看向陳奕然，等待他的評論。
「我覺得就這樣上台也不錯。我有吳昊宇就好了。」陳奕韋開心地說：「陳奕然，我不需要你了，你可以滾了。」
「喔，好啊，我覺得不錯啊。」陳奕然覺得自己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的關係，後腦勺有些隱隱作痛。
他兩眼無神地說：「如果你想讓這週末成為你職業生涯當中最後一場演出的話。」
——1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LcSp1lpu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