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罡戛然止住了笑聲,沉聲道:「你以為用閔崇說事,我便什麼都會答應?此處並非梟宮,最輕的是命,重的是道義。為師的不能辜負自己徒兒,可若是練功走火入魔,便是學武之人當自行承擔。你以為你願意救,閔崇便願意讓你救麼?」
他雙眼瞪著小寒鴉,緩緩說道:「依他的性子,只怕是寧願乘機將你殺了陪葬。」
小寒鴉被那眼神盯得寒毛直豎,梗著脖子強笑道:「那若我告訴你,道方丈禪舍週圍已經被我佈下了蠱蟲,你師伯和徒孫的性命都在我手裡呢?」
白罡輕輕一笑,道:「你不見從前狂人並不在此?更何況──」
他臉色一變,殺意盡出,「拜梟宮所賜,白罡孓然一身,可沒有什麼師伯、徒孫!」
他一面說話,一手暗暗運功將手臂上所中的毒素排出,一點一點滴在地面石磚上,竟是嘶嘶冒煙,留下一個小小坑洞。
他自知身體無法長久負荷,思緒在頭痛欲裂之下更難維持清明,本是亟欲迅速了結此戰。可是小寒鴉接連以他至親至愛之人威脅,便不由自主地動了氣,激起三分血性,血焰真氣暴漲,卻是更加難以控制。
小寒鴉出身藥門,自然將白罡的情形看在眼裡。她心生一計,緩緩退後,一面嘲弄道:「什麼梟宮?分明是你道心不穩,胡亂殺人,連累少林名聲,才被自己師父親自逐出少林。」
她緊盯著白罡神色,見他呼吸微亂,疤痕越發鮮紅,心下大喜,繼續道:「這還不算,若非你的四個師弟上梟宮藥門來為你求藥,又自願為你試藥,又怎麼會死在媽媽手下?說是首徒,卻累得少林一輩弟子全滅,怪不得苦巖一代宗師也羞憤難當,歸隱山林不久便死了。」
小寒鴉此時已經退到梟宮眾人之前,白罡仍是站在原地,不住顫抖,兩眼通紅,眼底血絲浮凸,呼吸急促,一字一句之中盡是壓抑到了極致的怒意,道:「若非梟宮,世間如何會有如我這般之人!」
小寒鴉輕輕一笑,語氣之中盡顯嬌媚,甜甜地說道:「是呀,當年你父親發現你有梟宮血統,便將你送上少林,否則這等經脈異相的血脈,天生就是收入梟宮孤獨谷的料子,怎麼輪得到少林被你一陣濫殺給禍害?只可惜了一家子讀書人,送走了你,卻是被武門的人屠戮殆盡,這罡字原來算得是天煞孤星的命!」
白罡只覺血氣上湧,視線模糊,竟是將小寒鴉看為昔日與他一戰的寒鴉巫女。當時也是青天白日之下,他幾近掀翻了整個武門,與寒鴉巫女一戰時早已筋疲力盡。他聲嘶力竭地問道為何要欺他四個師弟服毒而死,寒鴉巫女卻也是這般微微一笑,說集字弟子乃是自願為他而死、而他生來便注定要墮入魔道,正是因為他身上流有梟宮遺留在外的血脈。
他並不十分記得發生了何事,只知道他廢了寒鴉巫女一條手臂,是師父即時趕上才阻止他再犯殺孽。可白罡眼下只想到自己以殘缺之身降世,禍害人間、連累少林,只因身上流有梟宮宣稱的血脈;師弟喪生,源於梟宮的毒;救他性命的藥神宗上下、乃至於他收為徒的閔崇,都要死在梟宮手上。
白罡再也難以忍耐,腦中劇痛如焚,忽然一陣爆炸般地巨響,眼前所見血色瞬間運染開來,視線游移不清,只聽得耳邊血流沖刷,血焰真氣徹底衝碎了上中下三個丹田。
他忽地明白是小寒鴉要激他再次自毀經脈而亡,可他早已是將死之身,又如何在乎?白罡便不在乎了,腦中反反覆覆只有一個念頭,便是要徹底殺了她以絕後患!
眾人聽得小寒鴉話聲一落,驟然一陣寂靜,只有白罡一聲喘過一聲的呼吸聲,越發急促。只見他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臉上原先的疤痕條條綻開,一滴鮮血自邊緣凝聚,緩緩順著臉頰流了下來。白罡恍然未覺,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小寒鴉,忽然眼白迅速翻為艷紅,四周血管浮出扭曲,最後溢出一行血淚。
他環視四周,眾人紛紛躲避他的視線,卻見他緩緩勾起一絲笑,笑意之中盡顯癲狂,忽地一聲暴吼,身影閃動,已經殺到了梟宮眾人眼前。
小寒鴉早有準備,一見白罡動身便往人堆裡一扎,反手抓過幾個武門弟子就朝白罡扔了過去。她心中早有盤算,只要拖得時間,白罡必然自斃,如今她只消想盡辦法存活,便能取勝,更是大仇得報。
卻見白罡對那幾個人半點眼神也不施捨,兩指併攏成鉤,瞬間扯過飛到眼前的倆人,雙手反漩將人摔在地上,借勢騰空,腳不點地,直接由梟宮眾人的肩頭上踩了過去,如履平地,迅速非常。
小寒鴉在人群之中東閃西竄,轉眼便到了朱雀旗下弟子之中。她是旗主,一聲號令,便讓眾弟子四散開來,讓出一片圓形空地,身後卻是站著數十個帶著頭罩的人,各個垂手而立,一動也不動,無半點生息,不似活人。
她站在他們跟前,見白罡已經不過數丈遠,素手輕揚,只見空中灑滿了桃花般紅艷的香粉,振袖一鼓,一陣甜膩香風吹出,身後數十人似是驟然被喚醒,瞬間便躁動起來,以餓虎撲羊之勢衝了過去。
卻見白罡一躍落在正圓中間,雙手骨骼一陣響動,肌膈扭曲膨脹,熾熱的內力灌注其中,一條條血管浮出,猶如赤紅烈焰在臂上燃燒。
他甫站定,粉塵落在身上,那數十人之中已經有幾人伸手去抓他的腳,猶如餓死鬼忽然見了肉一般,眼發精光,張嘴便要咬,饒是以內力震斷手骨仍是絲毫不鬆,轉眼間便將白罡層層包圍。
小寒鴉輕聲道:「藥人之術由藥神宗所開創,蒙塵百年,卻在我手上重現了。這自然殺不了你,可你還有多少時間可拖呢?」
白罡聞言,雙臂一拉,真氣盡數慣於指上,輕輕鬆鬆便刺穿離他最近那人胸膛,一指碎心,當即斃命;另一手卻是反手一抓,頃刻間便捏斷了身後人的喉嚨,朗聲長笑道:「既是行屍走肉的藥人,我便渡他們過劫,給人一個痛快!」
如此連殺數人,白罡氣息流轉,越發強順。他擺開陣勢,腳步挪移,只以右手一指一勾一拉,猶如橫空利刃,便是一道撕裂胸腑的巨大傷口。他出手不只快,更是附上了極熱的真氣,傷口處幾處焦黑,如被火焰燒灼一般。
藥人由四面八方襲來,白罡右手護著身前,身後卻是由左手五指齊張,夾帶勁風一齊刺出,一進一出,腦門上五個血洞,又是一人倒地。
當年血焰狂虎以合稱「孤魂野鬼」的一套爪法縱橫江湖,便是指「孤炎、炙魂、野虎、百鬼」四式。孤炎以一指一招一命聞名,炙魂則是五指刺入敵方體內,注入血焰真氣,一但中招,不只外傷難治,更可能一舉廢敵丹田。
然而四式之中卻是野虎最為聲名遠播,只因野虎爪法一但使開,便再難以凡人視之,白罡更是因此得了血焰狂虎之名。
白罡身後已經有十數人倒在血泊之中。他呼吸越發急促,隱隱感覺到倉促築基有崩解之態,血焰真氣也越發不可收拾,紊流逆行,腑臟具痛。眼前所見已是模糊不清,他鼻中充斥著人體各色體液的腥臭氣味,一時之間竟是忘了自己為何在此處、又是為何而戰。
白罡茫然地抬起頭,只聽見閔崇冷聲道:「師父,我親眼看著至親被啃骨食肉,我如何能不報仇?」
他一陣恍惚,一名藥人乘機抓上他的肩膀,一口咬下。
劇痛之中, 白罡卻是見到父兄將他留在少林後下山的背影、四位師弟與他同行時在街市之中開懷大笑的模樣。
他胸中驟然一痛,一手抹去糊在眼前的鮮血,半跪蹲距在屍身上,抬眼看身後雙眼發綠、視疼痛性命於無物的藥人,咧嘴一笑,將口中血液呸到一旁,一聲咆哮,便飛身而出。
白罡既以野虎式攻之,區區數十藥人擋道,必是摧枯拉朽。只見他速度比先前快上數倍,旁人尚未看清他的身影,便見到方才還在伸著手的藥人已經被開腸剖肚。血花衝天,屍身上七八道口子又深又長,勁力到處,脊骨在幾爪之間平白震碎,當真如虎爪之傷。
自小寒鴉召出藥人至白罡殺出重圍,不過半刻。白罡掠過最後一名藥人的屍身,雙掌通紅,一身白衣浸滿血漬沉重地垂在身後,一頭白色長髮更是沾染無數血點。
紅衣披髮,血疤覆面,正如從地獄爬出的厲鬼,一爪破空,真氣焚燒,憑空炸響,聲勢驚人。
小寒鴉閃身急避,迴身旋轉一腳踢出,攻向白罡頭頸,只見她一雙白嫩的腳掌此刻卻泛出青黑之色,蔓延至小腿上化為一片片羽狀斑紋,邊緣血絲泛紫,顯然是將全身毒素都彙集於雙足之上。
白罡回掌欲抓向她一腳,卻見她單手點地,猛地一翻,棲身下掃白罡下盤,同時數道毒水由口中射出,正射向白罡面門。白罡只伸手去擋她那腳,對毒水卻不閃不避,渾身血焰真氣鼓動,只見毒水滋滋作響,竟是憑空蒸發。
小寒鴉向後一退,白罡卻是不給她一絲反擊的機會,轉眼間便攻到她眼前。可小寒鴉在一退之間當即賭上畢生修為,雙腳上的青黑瞬間爬滿全身,浸染她一身紗裙,一觸之下必將中毒。
她嘶聲道:「我原是要成為下代寒鴉巫女之人,你當真認為我的命能取的如此容易?」
白罡只是以一雙滲人的血目緊緊盯著她,厲聲狂笑道:「你可知道為何我有一式名為百鬼?白罡身上背的命太多了,如何取不了你這條!」
語畢,只在一瞬之間,便見白罡雙掌翻飛,漫天無數虎爪血影,破風之聲如瞳厲鬼尖嚎,周遭近些的梟宮弟子防備不急,身上便多了一道道血痕,當即倒下由旁人拖了出去。
風暴正中,只聽得白罡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即便是梟宮的血造出了這附天生異相的肉身,走火入魔也算是我的業報,可為何我的父兄、師弟、師父,乃至於弟子,梟宮都不願放過!非要將人一點一點地撕扯致死,梟宮才能知道莫再招惹無辜?」
那爪影驟然縮小聚集,卻是愈發狂暴。只見罡風怒號之中,一爪撕下便是一片血花,初時仍是帶毒的黑血,後來毒血流盡,便是鮮血噴灑如霧。
眾人震懾,無人敢上前,卻見白罡終於停手,一手扣著小寒鴉的脖子緩緩舉起,任憑她血肉模糊身軀軟軟地垂在空中,一地流淌的血水攤在地上,端是怵目驚心。
小寒鴉尚有一口氣在,卻半分也不願出口求饒。只見她上氣不接下氣,仍是呸地吐出一口血,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道:「你殺了我罷。這世上本來便是人人互相對付報仇!」
白罡手上加勁,小寒鴉呼吸一滯,仍是吼道:「你殺了我,只是仗著有幾分功夫,你與我、與媽媽,分明一模一樣!」
白罡低吼一聲,正待捏碎小寒鴉的頸子,卻是聽見一陣爽快地大笑。
只見大雄寶殿一旁羅漢松下,一位六旬老者緩緩起身,長相兇惡,卻笑地豪邁,正是昔日少林狂僧苦巖的模樣。
卻見老者昂起頭,朝他招了招手,輕聲道:
「集生。」
白罡一怔,手上一鬆,定睛再看,大樹依舊,樹下卻是誰人也無。
他緩緩闔上眼,臉上斑痕淺了幾分,睜眼之時眼中血色盡退,眼神已多了幾分清明。他再低頭去看小寒鴉,只見她已經氣力用盡,徹底昏死過去。
白罡沉默良久,終於朗聲道:「此戰是少林勝了,想必無人反對。」
他走了幾步,又在眾人驚懼地眼神中回身提起小寒鴉,冷聲道:「既是以比武奪人,梟宮扣著閔崇,我便扣著小寒鴉。明日少林勝後,若是不見閔崇活生生地回到這裡,便不必再肖想我善罷甘休。」
白罡拖著一路血跡,在一眾沉默下一步一步走過少林內殿,忽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內功根基徹底毀壞,再也提不起半點真氣。每步踏出,原先體內充盈的血焰真氣便自他破碎的丹田中傾瀉無蹤,最終踏出一步都顯得費盡氣力。
他只覺全身一絲一毫氣力也被徹底掏空,身上無數皮開肉綻的傷口每一步都扯地生疼,呼吸吐納也越發艱難。
白罡將手上提著的人一丟,跌跌撞撞地走至後山竹林,仍是昨夜那顆青松旁,他扶著石碑,低頭喘息,只見鮮血滴落折彎了茵綠小草,方才脹開的皮膚此刻沒了真氣鼓脹支撐,便鬆垮垮地垂墜下來,竟是一日之間又回到了老朽之態。
白罡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石碑,喘道:「師父,此生……殺業太多,怕是不能……往生西方了。再……輪迴幾世……」
他喉間湧上一口血,卻是不願沾染石碑,便闔上嘴,巍巍顫顫地扶著石碑跪在地上。良久,他雙手緩緩鬆開,身子一點一點滑落在地,便徹底靜了。
ns 15.158.61.2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