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是由接受了人體實驗的改造士兵偽裝而成的,近年引起的傷亡,都是策劃這些事的人,不想村民忘記這個傳說而製造出來的「意外」。到這裏為止,維爾都沒有不明白的地方,卻覺得要是按這推論,有件事就說不通了。
「貝爾法斯特家的慘劇……雪倫她……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啊?!」
他被湧起的焦躁推使,甚至不得不拉大嗓門,淺淺的咬緊了門牙。就算將四年前的事當成事故辦,雪倫可是在他面前變成了「他們」的樣子,這件事他非要父親解釋清楚不可。
肯格的視線依舊一動不動地直朝着維爾看。他本以為父親會留難他,意料之外的一句「你總算明白了」卻令他僵住了。
「我給你的考驗是甚麼?」以父親而言,這可是平靜到能用溫柔來形容的語氣,維爾卻覺得這是他聽過最恐怖的說話:「那不是事故,也不是謊話。」
「他們融入人類社會已經好一段時間了,有人可能真的會不知道自己的來歷。是早就在刻意隱瞞,還是其實自己也嚇了一跳……那家人到底是哪一種,現在也很難追究了。」
吸血鬼的基因相當強勢,只要雙親裏有一方是,生下來的孩子也會百份百繼承他們的血統。是父親還是母親……無論有多不情願,早已如本能般刻印在維爾腦海裏的知識仍擅自開始尋求起答案,令維爾一陣暈眩。
「為甚麼……」焦躁越變越大,他一時間甚至發不出不抖震的聲音:「為甚麼非得是雪倫?!」
那溫柔又堅強、對誰都很好、未來本應該一片光明的姐姐,為甚麼她要承受這樣的命運?!一直埋藏起來的情感塊壘被拉出一角,發散的力度全都匯聚到了喉頭,腦中有的就只有高聲吼叫的衝動。
「但有件事,他們是無論如何也要面對的:他們的孩子在十四歲那年就需要面臨抉擇,決定要作為「人」還是「鬼」活下去。有就這樣以人的身份活下去的、有懂得適當控制力量,自如穿梭在人鬼之間的、還有……」
肯格就像是不給維爾喘息的機會,始終在旁拋下現在聽起來份外殘酷的說明。我知道,閉嘴!壓抑住想捂起耳朵跑開的衝動,維爾按住狂跳的心臟,要自己站穩腳步。
不是因為被人要求留下,不是因為雙腳變硬而只能站住,而是他認為自己應該留在這裏。
四年前,雪倫像是拼死抓緊最後一根繩索般看着他的時候,他僵硬不已的伸出手,為她換來雖然很不完美,卻最少能遮風擋雨的居所。而現在,他也想用自己餘下的東西,為她爭取盡可能好的結果。那怕只餘下一滴血,也要換到最後而最好的解決方法。
為此他要向前,他不能跪倒在這種地方。在那時候,在他回握着雪倫的手,感覺眼前所見就是整個世界的時候,他便下定了決心,要守護這個人直到最後一刻──
不,並不是在那時候。
比那更之前一點,他曾更堅決地立下決心,並為此做了某件事。但他之前卻把這些忘記得一乾二淨,還若無其事的請父親重新教他當獵人。
惡寒從心頭開始泛起,一路擴散至指尖。就在撕去封條的那一刻,不適感便隨即泉湧而至,但維爾沒有將它們抑壓回去,他知道這是自己現在不看不行的。他稍為向腹部施力,握起雙拳,抬頭凝望向肯格所在的方向。
「維爾基姆,」獵人稍稍睜大眼睛,和維爾相同的淺褐色瞳仁透出了期許似的亮光:「現在輪到你了。只有你是唯一的目擊者,告訴我你知道的實情。」
就在這刻,維爾記起了自己並非無罪之人的實情。
*
準獵人不理父親要他乖乖待着的指示,隻身跑到貝爾法斯特家去的時候,那裏還沒有起火。
一切一切,唯一符合他至今為止的陳述的,就只有倒卧在地的一對男女──雪倫父母的屍體。不,如果不計較細節,「吸血鬼」也的確站在了那裏,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守望着兩人的遺體,一動不動地站着。
這個背影,他最重視的女孩子,正緩緩甩動及肩長的頭髮轉過身。她面無表情,微開着被血染污的嘴唇,雙眼閃耀着紅光,有如盯上了獵物的飢餓野獸一樣,直朝着這邊看。
沒辦法反應──不是來不及反應,而是不知道可以有何反應。結果他沒逃跑也沒應戰,比一般人更簡單地就被撲到了地上。
步槍彈飛到一旁,全身的主要關節也被緊緊壓住,就連像樣的掙扎都做不了。她就像是本能就知道該怎樣做似地瞬間壓制住對手,神經質的瞳孔收縮成一條直線,急促而又低沉的呼息中混着血的腥臭味。維爾感覺到正被她尖銳的指甲刺穿手腕,每處筋骨好像都要被那超乎常人的怪力活生生扯斷。他看見對方準備伏下身,猜得出她的意圖,而在恐慌中脫口呢喃:「停手……」
猛獸想當然沒有理會他的說話,仍想將頭靠向他的脖頸。但就在這時候,她全身忽然猛地抽斥了一下,並同時倒抽了一口氣。
那毫無表情的臉一時間顯得萬分驚訝,睜得老大的紅眼睛緊盯着維爾臉口靠近左邊的位置。維爾也慢慢跟着瞄了過去。
是他的吊飾,多半是因為剛才的衝擊而跑出來的吧,白色的石頭掉出了衣領,擱在他身上。雖然因為周圍還亮着燈而不怎麼明顯,打磨加工過的圓潤月光石,仍隱隱散發着獨特的白色光芒。
然後,就在看到這東西之後,她忽然一手捂起胸口,發出低喃。
最初聽起來有如野獸的低鳴,越來越輕卻越演越烈的喊聲,則慢慢變回了維爾熟悉的嗓音,只讓人切身感覺到似乎真的很辛苦的人類喊聲。維爾看見她的舉動,抱着放膽一試的心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
本來正為忍受疼痛而瞇起眼睛的她,當下跟着朝維爾重新張開了雙眸。鮮紅的霞光正在退去,就在淡綠色的湖水重新注進她的眼裏之際,份量驚人的淚水便隨即湧出她的眼框,順着引力滴落到維爾的臉上。
「……?」
雪倫似乎想說甚麼,卻無法順利發出聲音,只餘下嘴唇的些微動作。緊接之後,她突然再次垂下眼皮,全身一同失去了力氣,伏到了維爾身上。
怎麼辦?跳過了原因,這是維爾一來便直接先問的問題。才剛消除的生命威脅,與及這出乎意料的難題,他全身也正因這兩件事而不住的打抖。
他本應該這樣做的:起身撿起掉在數個身位外的步槍,換裝上銀子彈,然後……
但是此刻在這的,究竟是甚麼呢?
他的臉頰仍記得剛才淚水滴下來時的溫熱觸感。緊閉着眼睛躺在他身上的雪倫,就像是在安靜入睡的小女孩一樣。維爾伸手拭去了她眼角上的淚珠。
吸血鬼已經走了,他不在這裏。
就在思維接受了這說詞的那一刻,他便隨即開始行動。
他先讓雪倫平躺在地上,然後走向倒臥在地的兩人,觀察起他們的狀況。他知道不能有所期待,而事實的確與他的估算相符。
「叔叔嬸嬸,對不起……請你們怨恨我、詛咒我吧。」
就算明知道罪行並不會因而變輕,他仍在兩人的遺體前深深鞠了躬。為了使雪倫活下去,他就只能做接下來的事。
他回到雪倫身邊,將她身上被血沾污得最明顯的被肩脫掉,並用來把她的牙齒、嘴巴、雙手等任何有血跡的地方清潔乾淨。
接下來,他找來了屋內所有的燃料、油料,將之灑滿了房子的每個地方。「對不起。」在用自己的火機點火之前,他又朝兩人的位置再說了一次。
火勢很快便如願漫延開來,他也立即抱起雪倫,走向大門的方向。他本來想把步槍撿回來,最後卻覺得把它弄丟似乎更好而作罷。
離開到外面後,他將自己的夾克蓋在雪倫身上,抱着她回望正熊熊燃燒的房子,心跳這時候才突然變快。
他的手心冒汗,沉沉的不適感在胃部亂竄,雙腳也開始顫抖。並不是因為他正有些吃力地抱着懷中的人,而是到了這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做了甚麼。
吸血鬼走了,是他讓房子起火的。維爾看着雪倫的睡臉,在心中一再重覆這說詞。
被橙紅的火光包圍的房屋,裏面的構造物開始宣告倒塌,物體掉下並被活埋起來的聲音,此刻正同時在維爾腦中不斷流轉。
*
「這就是……我現在能記起的所有事。」
雖然聽起來有些隨便,但事實就是連維爾自己不敢肯定這是否就是事實的全部。不能完全說他一直都在說謊,而是他從最初開始,便已將「虛假的情況」誤當成了事實。
肯格呼掉了長長的鼻息,而後才重新抬起頭看着維爾:「小細節是有些出入,但基本和我想的一樣。」
肯格的反應沒有想像中大,維爾本以為坦白了這樣嚴重的罪行,即使換來激烈的責難也是當然的。這是因為父親早就猜到了吧。這想法卻令他的心情跟着下沉,現在想來,他當時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要是在父親的角度,要看穿根本不是難事。
更重要的是,他這才明白到,自己帶着錯誤的事實回到雪倫身邊、每天高喊着要堅強──這對她來說到底有多殘忍。她在亞蘭特家裏根本毫無依靠。
剛才,雪倫拼命嘗試開口的時候,想說的恐怕不是「救我」,而是「制止我」吧。她希望眼前這除自己以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可以阻止之後的事發生……
「維爾基姆,你是我們家族的恥辱。為了私情而背棄使命,令全村人置身於危險,還做出褻瀆死者的行為。你應該知道這罪行有多重吧?」
父親的語氣已可謂相當收憸,光裏面其中一項指控,確實也足以令曾經的他想乾脆朝自己開槍算了。對,是曾經。
「等『實驗』那邊的事告一段落,我們的歷史任務也許就差不多結束了吧。但是處理善後、為村裏維持基本的護衛……還有很多做不完的工作等着我們處理。所以我破例說吧:還應該讓你留下來,他們需要你的力量。」
如果是燒了叔叔嬸嬸的屍體一事,維爾的確覺得這是重罪,他有心理準備得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還。但是其他事──
「雖然不能急進,但要是你能從今天開始重新累積信任,讓人看到成果,人們就會有機會願意重新認可你了吧。」
但是到時候,自己會是為了甚麼而留在這裏?也許終有一天,自己會獲大家認可為優秀又盡責的獵人,很有保障地生活下去。然而,接下來呢?
「你現在首先該做的,是彌補昔日的錯誤。」肯格說到這裏,稍為瞇細了眼睛,不容違抗的命令意味又比之前增強了些:「去做你應做的事。這樣一來,我就能當之前的事沒發生過。」
應做的事──維爾心底裏對這詞彙起了反應。確實如此,這就是他接下來的打算,只是他「應做的事」和肯格所言的並不相同。為此他開口回答了:
「我辦不到。」
他直望向肯格,用很清楚的聲音回道。自己是個失敗的獵人,這點他心中有數,他不配有這身份。不配這身份,那主動將它捨棄掉,其實也是種辦法,他當下這樣想。
他已經欺騙得自己太久了。
維爾取下肩上的步槍,將槍口朝下插到泥士上,然後又分別將步槍的幾個彈匣、短刀與及村長的手槍續一取出,輕放在旁邊。「請幫我還給蘇菲亞」他指着手槍如是說。
「……這就是你的回答?」
「是的……這就是維爾基姆.亞蘭特『該做的事』。」
肯格有一刻像是很傷腦筋似地閉起眼別過了臉,但他很快又重新盯向維爾,用稍微拔高了的聲線說:「膽識不錯,但你真的有覺悟嗎?」
「要做她的伙伴,那你以後都會是人類的公敵,不光這條村,任何聚居地都不會有你們的容身之所;更何況,面對那樣的她,你就只能被她殺掉或一起變成怪物。即使如此,你還是要去嗎?」
「我要去……無論這之後有甚麼,我也會守護雪倫的未來。」
「就憑你?」
維爾沒有回避,就這樣持續與父親對上目光。就算口裏總是掛着使命與義務,父親現在也……最少也應該曾經有過現在存於自己心中的思念才對吧?他在交接眼神的過程中,進一步肯定了這想法。
所以他如是開了口:「要是在風雨交加的夜裏,甚麼都看不清楚的時候,確實就連走一步路都很難。可是正是這時候,人才更容易捕捉到那怕一小點的火光,覺得要是為了它,自己就哪裏都能去了。」
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整理才好,聽起來甚至有些許愚蠢,維爾卻覺得有需要講下去。不光是為了說服父親,而是他此刻也想將這些話傳達給父親知道:
「到時候,我可能真會遇到危險吧。可是這世上,可是有比自己要死上千次還更可怕的事。我不是說人應該隨便就將『我不怕死』掛在嘴邊,但如果這就是天砰的兩端,怎樣都有一試的價值。這就是我這最差的兒子……擅自從你的教誨中整理出來的答案。」
獵人聽後,只靜靜眨了眨眼睛,維爾認為這就是合適的時候,隨即向前邁起了腳步。他沒有看仔細所以不太敢肯定,但他剛才竟有一瞬在父親向來嚴肅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的從容……
維爾短暫在肯格身旁停下腳步:「如果你無法接受……那就請朝我背後開槍。」他終究對父親有些歉意,將這說話當作另類的道歉後,便又動起步伐,小跑着走向森林。
哼。短短一聲,尤如冷笑的聲音,趕在維爾起程之前傳到了他的耳中。若然是父親,他可能真會開槍──他心中當時只顧慮着這件事,但他直到最後都沒有聽到槍聲,反而是那冷笑的聲音,在他腦中徘徊了好一陣子。
第四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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