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媽媽正想發火,話就被陳奕韋給接了過去。
「就算不知道也沒關係吧?現在不決定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陳奕韋用力灌了兩口茶,雙手倚在中島廚房的桌邊,說道:「國外不是有那種音樂和學術都是世界頂尖的學校嗎?也不用那麼早選系。如果還不確定的話,那就先好好玩過一遍再決定啊。人生又不是到高中就結束了。哇,要是我的人生結束在十八歲,那時候的我應該很悲慘吧。」
陳奕然抬起頭來看著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打從心底感謝自己有哥哥。
「那你要考慮出國嗎?」陳爸爸的視線重新看向他。
「我會認真考慮看看的。」陳奕然再次低下頭去,終於結束這齣在高級公寓裡上演的鄉土劇。
陳奕韋說完就回房間倒頭大睡,長達十幾個小時的飛行終究還是令人太過疲憊。
那天晚上,陳奕然背上痛得只能趴著睡覺。半夜又從隔壁房間傳來練琴的聲音,不知道拉的是哪首曲子,只知道聽起來有些悲傷。
現在明明不是美國放假的時間,陳奕韋卻特地跑回來過年。他的畢業演奏會不是快到了嗎?
陳奕然用被子蒙住頭,把聲音隔絕在外,又昏昏沈沈地睡著了。
陳奕韋隔天一大早就跑個不見人影,留他那把小提琴孤零零地放在客廳裡。
陳奕然又被禁足了,這次連手機都被沒收,他們翻了老半天也沒能找出半點他交友不慎的蛛絲馬跡。只有有幾則時間不長的通話紀錄,直指向同一個人。
「這個叫吳昊宇的是誰?」
「是那天來醫院看我的朋友。」
陳媽媽這才想起來,是那個那天在病床邊哭得稀哩嘩拉的少年,講話有點沒大沒小。
「那個人感覺不太好,你別跟他玩在一起。」陳媽媽說。
陳奕然連反駁都懶,隨便敷衍一聲,乾脆地手機給交出去。反正他的自由都是借來的,要什麼時候被收回去都可以。
陳奕韋晚上跟朋友喝得渾身酒氣回來,卻看見自己弟弟要死不活地在彈鋼琴,把輕快的莫札特都彈得都有些哀戚。他知道這個弟弟是壞掉了。
「你不是在放寒假嗎?幹嘛在家啊?」陳奕韋問。
「我被禁足了啊,手機也被沒收了。」陳奕然頭也沒抬地說,繼續看著譜,有氣無力地敲打著鍵盤。
「那你就還真的這樣乖乖待在家?你是真的不知道鑰匙放在哪嗎?」陳奕韋拉開鞋櫃上的抽屜,從一個紙盒底下掏出一把備份鑰匙,拿在手上晃了一下,發出一陣清脆的輕響。
陳奕然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樓下警衛是幹嘛的嗎?」
樓下的警衛就是他爸媽的眼線,只要他在禁足期間出門,或是帶什麼人回家,消息馬上就會傳到他爸媽耳裡。
陳奕韋同情地拍拍他的背,打在他傷口上,害他嘶嘶喊疼。
「欸,你手機借我一下。」陳奕然說。
「為什麼我要借你?」
「不借就算了。」
「好好好,你拿去。」
陳奕然接過手機就往房間裡躲,不知道打了通電話給誰。
即使手機被沒收加上禁足也要聯絡的人,應該是很重要的人吧。也許就是他神秘的女朋友也不一定。
陳奕韋貼在他房門口偷聽,卻只聽到:「嗯,我又被禁足了。嗯,沒事。那就先這樣。」
陳奕然一臉厭惡地看著蹲在門口的哥哥,把手機扔還給他。陳奕韋馬上看了通話紀錄,丟進搜尋欄往回查,查到的卻是巷口的早餐店。
「陳奕然,不要窩在家裡了,我們出去走走。」
「已經很晚了耶。」
「現在才十點!」陳奕韋揪著他踏出家門,呼吸外頭的空氣。太久沒出門,連晚上冷冽的空氣都讓陳奕然覺得新鮮。在巷口,陳奕韋對著出租腳踏車大驚小怪一陣,說什麼也要騎騎看。
「可是你喝酒了欸。」陳奕然說。
「早就醒了啦。」陳奕韋跨上腳踏車,往遠方奔馳而去,陳奕然也只能無奈地跟上去。
他們在清冷的冬夜裡,空曠無人的馬路上相互追逐。陳奕然看著眼前的背影,用力踩著踏板,讓寒風刮過臉頰,就像是他這輩子一直以來在做的事情一樣。專注地看著前方,追逐著另外一個人的背影。陳奕然很快就追上去,和他比肩而行。
陳奕韋放開雙手,迎著風,讓爽朗的笑聲迴盪在街道上。
他們一路騎到路的盡頭,用手機查了才知道他們騎了有多遠。他們雙雙力竭地倒在河濱公園的草地上,止不住放聲大笑。
那天晚上,陳奕然聽他哥說了很多在國外有趣的事情。像是觀眾的掌聲很隨意,不顧演奏到哪個段落,只要他們覺得精彩就會鼓掌。在一些個性比較隨性的城市,人們甚至不會穿正裝去聽古典音樂會,彷彿音樂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有個會在演奏會上拆鋼琴的鋼琴家,還有音樂家專門用小提琴發出很不像小提琴的聲音來演奏,也有指揮在舞台上凸槌掉譜卻還是繼續指下去的故事。那裡有很多有才華的年輕音樂家,也有更多抑鬱不得志的人們,但他們依然活得那麼任真率性。
陳奕韋漫無邊際地說了很多話,最後還是沒有說起自己的事。
知道弟弟的小秘密之後,陳奕韋隔天早上喜孜孜地起了個大早特地跑去吃早餐,店裡只有老闆娘一個人在忙。他在等早餐的時候,樓上便傳來蕭邦的曲子,隔了一層地板傳來的琴聲,聽起來橫衝直撞的。
陳奕韋和弟弟說了這件事,說早餐店那家人好像也有人在學鋼琴。
陳奕然只是淡淡地說:「這樣啊。」
說著卻忍不住嘴角上揚,整個人的氣氛都和緩下來。
陳奕韋知道,那是戀愛中的表情。他用力搓搓弟弟的頭髮,決定為他保守這個秘密。從那之後,他時不時就會捎來一些巷口早餐店的消息。像是巷口的早餐店休一週,好像是回老家過年去了。
他們陳家向來過年沒什麼年味,親戚也不多。年夜飯在家吃,大年初一會回他爺爺家,也就二十分鐘的車程。初二他外公會請吃飯,排場就稍微氣派一些。陳奕韋難得過年回來,大家都要他拉小提琴表演一下,卻被他一概拒絕。
他說得理直氣壯:「要專業人士沒有準備就表演,那是很不專業的。」
於是彩衣娛親的任務就落到陳奕然身上。他爸爸興致來了都要拉上一曲,把譜扔過來就要他彈伴奏。讓他這個過年多收了不少紅包。
年還沒過完,陳奕韋就收拾好行李回去了。他回來這幾天,到處吃吃喝喝,和朋友廝混。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就是沒再碰過那把小提琴。沒有人問他為什麼。他就這麼一個人煩惱,一個人自己突然想通了,又一個人突然走了。
那年寒假,陳奕然查了很多資料。關於國外的升學制度、各個學校的校風,還有選修的制度和師資。一條通往自由的路在他眼前展開,充滿各種新的可能性。
寒假結束之後,陳奕然才終於有機會在學校和吳昊宇見到面。他們在圖書館裡約會,陳奕然看著眼前的英文試題,看得沒有多認真。吳昊宇在一旁興致勃勃地摺紙飛機。
「吳昊宇,如果我大學決定出國念……我們會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吳昊宇把紙翻過來,沿著摺線把紙片中間給對折,「出國的話,你要去哪裡?」
「大概是美國。」
吳昊宇拿起快要成形的紙飛機,順順摺線的紋路,壓得更緊一點。他稍微回想一下世界地圖的形狀。美國,就是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國家對吧?
「美國,那也沒有很遠啊。」他說著,把手中的紙飛機拋出去,射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直達另一端的窗戶。未來對他而言都還太過遙遠,那架紙飛機能到得了的地方,就是他可以想像得到最遙遠的距離了。
決定了要出國之後,陳媽媽陪著陳奕然去找老師,跟老師說他接下來會開始準備美國的入學考試。他們的班導是名充滿活力的女性,穿著褲裝,梳著馬尾,她看起來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
「哦,原來奕然想要出國唸書啊。那要不要考慮轉到我們學校的語文資優班呢?那邊的同學大多也都要出國,也有專門準備考試的課程。」她說:「以奕然的國文和英文成績,應該沒問題。」
陳媽媽探詢的視線第一次望向陳奕然,其實她也拿不定主意。
「我想留在現在的班級。」陳奕然說。他好不容易才適應了新的班級,有幾個稍微說得上話的朋友。他不想成為插班生,成為別人注目的焦點。
「也是,我們家奕然之後要當醫生的,多修點生物的課也好。」陳媽媽說。
陳奕然抬起頭來看著他媽,又一次沒有問過他的意見就打算決定他的人生。
「哦,原來奕然想當醫生啊。鋼琴彈得這麼好,音樂班老師們都很希望他能去念音樂班呢。」導師笑著,順著他媽媽的話往下說。只當陳奕然是個不好意思說出自己內心想法的害羞大男孩。
陳媽媽高興地說:「哪裡,還不如他哥哥呢。」
陳奕然又低下頭去。也許去了國外就會好了吧,也許離開了這個家,他也能像他哥哥那樣活得那麼自由自在。離開就好了,也許保持一點距離對他們都好。
鐵窗外頭的天空一片陰沈沈的,好像又要下雨。陳奕然看著那片天空,思緒已經飄到了很遠很遠,多麽希望坐在這裡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別的誰。他突然無比想念吳昊宇自由自在彈琴的樣子。他享受著音樂,單純因為音樂就是那麼有趣,而不是為了那遙不可及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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