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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宅傳來一股不尋常的氣息,彷彿在不斷呼喚我進去。
我順着「小金」的足跡步入了大院內,甫進入,一陣陰冷的寒風便迎面吹來,刺入了皮膚,叫人隱隱作痛。院子並不大,處處是斷壁殘桓,入口有着一株被火燒剩一半殘缺不全的焦黑死樹,周圍十分簡陋,只有幾根枯死茅草耷拉在旁。
我把手輕輕放在斷壁之上,清脆的碎裂聲便倏然傳來,灰白的壁身馬上就像是日久失修的建築般崩塌。奇怪的是,當碎石掉落在地上時並沒有傳來預期中的巨響,反倒是像塑料般在地上輕彈、滾動。撿起來才發現,看似沉甸甸的石塊竟沒有應有的重量,輕飄飄的質感彷彿它根本就不存在於我手中。一切的疑惑直到我瞥見從牆身斷壁中外露的竹支時才得到解答。
這……這面牆是紙糊的!
此時,遠方的宅門隨着吱吱呀呀的嘈雜聲被緩緩拉開,裡頭竟走出了數十個紙紮鋪中常見紙紮童子!臉塗腮紅的它們以用筆畫上的眼睛往四周打量,為免被發現我急忙躲到死樹後方作掩護。幸好紙紮童子們並沒有留意到我的存在,稍作停頓後便發着紙張被揉壓時的聲音,蹦蹦跳跳地順着大宅牆邊繞到後方的園庭。
不知道是否太過緊張使然,按在焦黑樹身上的手也許太過用力,就在它們離開後,死樹便轟然而倒,不過跟石塊一樣,除了揚起不少灰塵外並沒有傳來太大的聲響引起別人注意,我往斷裂面一看,這樹也是紙糊的!
此處到底是甚麼鬼地方?「小金」會跑進這地方我想絕非偶然,也許跟着紙紮童子們而行能為我找到他。於是便把心一橫,踮起腳,放輕腳步沿着它們走過的路往大宅後方走去。轉角處,火光閃爍不定,一個個詭異的影子被投在地上不斷閃來閃去,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嚥下口水後便背靠大宅外牆,偷偷探頭而出一窺究竟。
庭園內被架起了一個似曾相識的祭壇,庭園內的四角以及中央都分別置有一根燃燒着的火炬,中央的火炬下架起了一個似曾相識的祭壇,祭壇外方被十二口漆黑的棺材呈環形分別放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這對應十二時辰的方位,尾端都刻意指向祭壇。
那些紙紮童子臉上帶着詭異的笑容,猶如殭屍般舉起前臂,一個緊隨一個圍繞着十二口棺木跳動,先前所看到的搖晃不定的影子,便是火光照耀在它們身上再投射至地上。不斷上下躍動的它們妨礙了視線,但在我仔細端詳後就發現有具乾枯瘦削的半裸屍體被放了在祭壇桌上。
面容己因肌肉脫水收縮而不可辨認,但不難發現它的腦袋被分成兩半,雖被重新合拚在一起,仍然能看到一道的黑縫從腦門上一直蔓延至下巴,胸口心輪之上亦有着一個比拳頭略大的傷口。
一群紙紮童子圍着棺木跳動已經夠詭異,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小金的肉身如今竟恭敬的單膝跪了在屍體旁邊!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目光緊盯着小金輕聲說。
隱隱約約的,另一個人影緩緩從黑暗中步入火光之中,只見他身穿白袍,腰配利劍,久經歲月的蒼桑仍難掩其秀美的面容,這張與愧見仇有着類近氣質的臉,我大概到死也不會忘記。
是山昆!
他昂首闊步來到「小金」身邊,而「小金」亦馬上轉正對着山昆,口中唸唸有詞像是在說着甚麼,大概是紙人們跳動時的聲音太過吵耳,山昆忽然大手一舉,全部的紙人便在同一時間裡靜止不動。待「小金」稟告完畢後,山昆便徐徐把視線投到藏身於暗角之中的我身上,顯然已從其口中得知我的存在。
果不其然,未幾他便沉聲道:「哼,沒想到放去溜達的死魂居然一下子帶來了兩具身體,能闖進這裡想必也不是等閒之輩,何不現身讓我認識認識?」
我見已無法隱藏行蹤,再躲也沒用,於是便逕自走入火光照耀之處,現出了真身。
山昆先是一愣,在看到我那隻陰陽眼後便展顏歡笑道:「還以為是哪路子的高人,原來是條喪門犬啊!」
「把仲佑和小金的肉身還來!」我朝他怒目而視。
「喔?這麼久不見,一張嘴就跟我討東西啊?」他像是故意似的一腳踢翻「小金」並對他百般蹂躪,更語帶不屑地說:「人,就在這兒。」
他再瞄了旁邊的古宅又說:「跟那兒,想要的,隨便帶走。」
「不過……」山昆陰陰笑道:「就怕你沒這個本事。」
小不忍則亂大謀,在對方的一切尚未明確之前,不可衝動,幾十年前用血換來的教訓,今日絕不可重蹈覆轍!因此面對着山昆挑釁,我不為所動,心中有如明鏡止水般平靜,更趁着他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前快速掃視了四周一遍,兩兄弟之一的山侖不在此處,恐怕正在古宅裡頭看守着仲佑吧?正好,兩人的話我大概應付不了,一對一,逐個擊破勝算更大。
山昆見我無動於衷,一道眉毛便輕輕地揚起,對我的改變感到意外。
「有趣,當年我師父殺了你師父,不知道今日一戰,你與我又會是誰勝誰負?」他再度嘗試挑起我的情緒。
「別犯傻了,姓愧的那個狗雜種若不是以我作脅,頸上的狗頭早就被割下來了。」我為了更加形象化故意用拇指在脖子上橫拉一下,暗示愧見仇當年被割開的喉嚨。
「甚麼?」山昆的臉色頓時變得比臭水溝還要難看,想要刺激我不成的他倒是被刺中了痛楚,他惱羞成怒道:「好一張狗嘴,果然吐不出象牙!師父他大慈大悲饒你一條狗命不死,你卻出言不遜,不知感恩!」
「我可沒求饒,是他自己犯賤,與我何干?」我不以為然道。
山昆對愧見仇有着近乎瘋狂的崇拜一事,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自己敬重的師父被辱,山昆臉上泛起難以掩飾憤怒:「也罷,只能說師父他老人家當年太婦人之仁,居然還放你一條生路!今日,我就替他把命給收回來!」
「廢話少說,來吧!」
原以為山昆會親自上陣,殊不知他對天打了個響指後,圍繞在棺材旁邊的紙紮童子便一下子全朝我湧了過來!別以為它們是紙糊的便掉以輕心,跟據仲佑所說,這些紙人手上的勁度可大得很,不遜一般成年男人,甚至要更強。
其中一個紙人以迅快之勢朝我撲來,我稍為側身便將之躲開,然而紙人的數量實在太多,剛躲開第一個,另外二、三、四、五、六就隨後趕上,只見兩人抱手,兩人抱腳,餘下那一個就猛地用手臂勒住我的脖子,叫人無法呼吸。單是五個就已經把我抱得死死,讓剩下來的紙人也圍上來那還得了?眼角餘光瞥見古宅的外牆就在旁邊,於是便揮動手臂往牆壁砸去,紙人雖然勁度大,但卻無法承受太大的力量,經我這麼一弄,紙糊的身體便被撞了個粉碎。
發現它們意外地好對付後,我先用騰出來的手扯下了纏在脖子上的胳膊,又用同一個方法把另一隻手上的紙人也破壞掉,接着空出來的兩臂便分別狠狠抓在腳上的兩個紙人頭上,把它們的腦袋給硬生生扭了下來。
隨後便解下背在身後的木盒子,掄起往後一砸,一開始撲空的紙人便被敲成了紙屑渣子。餘下的紙人見打頭陣的伙伴被打得落花留水後便打住了腳步,未幾更逃似的退回山昆身旁。
山昆冷冷一笑便道:「看來這些年你都白過了,身手居然變得如此遲鈍。」
我就知道這群傢伙只是個幌子,他真正的想法是藉以紙人來試探我的身手,在隱居的這段期間,我一直沒有勤加鍛鍊,師父所傳授身法雖沒被遺忘,但一把刀再怎麼鋒利也好,沒有定時研磨的話,刀身必然生鏽,最終也只會成為一塊虛有其表的鏽鐵而己。所以對於他的評價我無法反駁,只見山昆淺淺一笑,身上馬上泛起了絲絲黑氣,他舉掌對着身旁的紙人群輕輕一推,氣勁便澎湃之勢自其體內竄出,將紙人們悉數轟至飛灰。
我望着從山昆體內緩緩溢出的妖氣,臉色驟然一頓,這傢伙自萬骨坑後修為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以其量來看凡人要達至這番境界,最少也得修練百餘年方可大成,再以其陰寒不祥的質來推斷,大半是走了甚麼邪門歪路,不過以愧見仇這一派外道來講,這一點我倒是不感到怎麼意外。如今的山昆己成半人半魔的存在,實在不容忽視。
我眉頭微皺沉聲道:「好傢伙……居然不惜墮魔也要成就愧見仇。」
「你懂些甚麼?」山昆一陣黯然,手上又打了個響指。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清脆的聲音響起的同時,位於子時的那口棺木倏地整個炸開,一道身影帶着凶悍的氣息如同惡魔般從棺木中閃掠至空中,隨後便重重站落在原先紙人的位置。
身穿古舊的甲冑的身影在站穩腳步後,便慢慢抬頭,黑暗中腥紅的赤瞳發着暗淡的光芒,在月光照耀下皮膚更顯慘白,如裂縫般的嘴巴張開後,又長又尖的獠牙便在血腥味的陪同下出現在眼前,長有鐵勾般指甲的雙手呈虎爪狀,隨後便兩臂一振,提氣暴喝出一道震耳欲聾的咆哮!這一吼叫我耳中嗡嗡作聲,就連大地也在簌簌發抖,身旁的火焰亦搖晃得更厲害了。
……是飛殭!
「多虧了山侖老是愛研究蠱殭,不然天大地大我都不知道該上哪去找飛殭。」山昆嘴角微微上揚道。
我二話不說便擺弄起手中的木盒來,就在蓋子被揭開那一刻,阿姑交付給我、屬師父遺物的烏蛟寒鋒劍便泛着肅殺暴威的寒光呈現在前,山昆在感受到劍身所散發的氣勢後,笑容便在臉上隱去,他眉頭輕皺道:「是蛟龍?」
我欲將之從盒內取出,但手指甫觸及劍柄,一陣強大且陰寒的斥力便試圖將我彈開。
是的,即便我是師父的徒弟,可始終也沒得到劍的認可,帶上它來這裡無疑是趕鴨子上架。儘使力有不逮,但此際的我實在需要劍的力量,於是便咬下牙狠握住了劍握,血管般的橙紅色紋路頓時在黝黑的劍上蔓延開去,直到遍佈整個劍身,光芒像是脈動般閃爍着,忽暗忽明,屬抗拒之力的寒氣以排山倒海之勢倒灌入體內,耳中所聽是陣陣若隱若現龍吟。
顯然,劍身寄宿着的蛟龍之魂正在拒絕我。
手正因對抗寒氣而連帶劍身也抖動不己,遠方的山昆見狀嘲笑道:「還以為你會祭出甚麼法寶,原來只是個半吊子!師父當初雖然也無法完全壓制龍氣,但他所服下的可是一條成形的黑龍!連龍也不是的烏蛟之氣也能把你折騰成這樣,實在是為你的師父感到丟人。」
我雖己馬上運氣來抵禦那侵入體內的寒氣,但不管質與量也無法與我所對抗的龍氣相提並論,自身的陽剛之氣在經絡中一觸及寒氣便馬上被其同化,以更強之勢侵襲身體。
對方勢如破竹,而我的氣則節節敗退,仍強行握着劍的手臂被逐漸侵蝕,隨着龍氣不斷入侵,手臂上亦慢慢地長出了像是龍鱗般的黑色塊狀物,起初還只是點點零星的,時間愈長,鱗片也愈發增多,到後來整條前臂都被龍鱗所覆蓋。
但我絕非貿貿然跑來送死之輩,這種情況在之前已一度試過,真正能抵禦龍氣的……是我身負的詛咒。
就在寒氣越過胳膊往胸口心臟方向蔓延時,左眼眼窩一陣刺痛,經絡中便頓時被柔和的暖意所充斥,寒氣像是遇見天敵般立馬從我體內被驅散,爬滿手臂的黑色鱗片也唰的一下消失殆盡。這暴虐的龍氣暫時被強行壓了下來。
我喘着氣抬頭把目光投向一臉不悅的山昆,他嗤道:「居然忘了你還有武曲七殺……也罷,淬血吧。」
「不必了。」我冷道。
手中同時按下了藏於劍柄上的機關,一根兩寸長的鐵針便猛地自劍柄內彈出,刺入掌心之中。
「嗯……」我疼得不禁發出悶響。
寒鋒劍見有血可嚐便貪婪地大口大口汲取着我的鮮血,劍身上的紋路在以血開鋒後,顏色變得更加鮮紅,如脈動般的光芒閃爍得要比原來更快了。
「飛殭嗎?真是令人勾起了不少往事。」我黯然道。
小時候在瘴氣森林初遇飛殭,不但不是對手,而且更因大意導致腳上被咬出了兩個血洞,不過……這都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紙人散落在地上的紙屑被一陣風輕刮至天上,緩緩落下,就在紙屑重回大地那一瞬間,飛殭一躍而起,用尖銳的爪子猛地襲來。我抬劍一擋,爪子與劍身相擊時傳來金鐵之聲並拼發出零星火花。大概是意識到龍氣的可怕之處,飛殭在觸及劍身後沒有多作糾纏,臉色驟凝一個跟斗便翻至空中,懸於上方久久不落。
我瞥了它身後那皎潔的藍月一眼,笑道:「太久沒跟殭屍交手,差點把月光下你們會更難纏一事給忘了。」
手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威武的龍吟又使飛殭的身子往後移了幾步,不敢貿然靠近,山昆見其窘樣不耐煩喝道:「還猶疑甚麼?上吧!」
飛殭雖百般無奈也只能重整旗鼓,口吐腥臭氣息如老鷹擒兔般再度撲來,它掄起爪子對準要害連刺數下。我持劍左一撥,右一撥便將其攻勢盡數化解,更將劍尖抵於其心輪之上,叫它不敢輕舉莽動。只要我舉劍疾刺便能直搗心輪叫飛殭改名為飛灰。手下處於下風,山昆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他口中以飛快的速度吟唱咒文,飛殭便像是發起了羊癲瘋,渾身不停抽搐,雙眸亦發着詭異的紅光。就在其身體快要被黑氣所籠罩之前,我當機立斷,舉劍一刺,原先還煞有其事的飛殭便萎了下來,身體慢慢化成灰燼散去。
「該死!」山昆面露不悅,隨即連打了三個響指,三具棺木分別位於丑、寅、卯方位的棺木聞聲而炸,竄出了三頭飛殭,二話不說便暴起發難,以三角型的陣式把我圍在其中,群起而攻。
人就跟刀子一樣,愈磨愈顯快,全靠方才的短暫纏鬥,讓我找回了昔日的手感,我手持烏蛟寒鋒劍以一敵三,腳踏奇步,周旋在三頭飛殭之中,爪來劍擋,穿梭自如,縱使以寡敵眾,亦沒有半分敗象。鬥到酣處,左側的飛殭忽然一聲嗷叫,化作飛灰散去,手中的大劍又是一揮,在空中劃出一道血紅色的半月,另外兩頭還沒回過神便被分成了兩半,身體逕直掉到地上摔成了粉末渣子。
山昆臉上隱隱現着狡譎之色,叫人一望後便寒毛直豎,他拍着手道:「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另外八個棺中躺的也是飛殭吧?何不一同喚出,讓我處理得方便一點?」我笑道。
「也不全是。」他搖首道:「好比這一棺裡躺的就不是飛殭。」音畢,又是一個響指,我原以為會是辰位的棺木會破開,沒想到這一回破開的卻是亥位的。
一雙蒼白的爪子在棺木中由內到外地把棺蓋戳穿,緊接着便手按蓋子,怪叫着用力把身子從棺中頂出,銀白色的毛髮在月光的映照下又多添了數分寒氣。
「毛殭嗎?」山昆到底在盤算甚麼,明明三頭飛殭一起上都不是我的對手,何故會喚出了要比飛殭更次一等的毛殭?
毛殭雙手雙足皆被鐵銬所銬,從棺中爬出時,長長的鐵鏈發出了錚錚之聲,白髮披散的它張着渾圓的赤眸緩緩步入光芒之下。
當我看清楚前方巍然而立的毛殭時,臉色驟然一凝,身子亦不禁震了一震,顫聲道:「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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