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雲重如蓋,半點月光也透不出。原是夏夜,卻是安靜至極,饒是滅寂耳力也找不著半聲蟲鳴,璃瑜的腳步聲也因此變得分外明顯。
「師兄。」她輕聲喚道:「好久……不見了。」
滅寂跨著腳坐在大殿外階梯上,也不回頭,道:「璃璃,你不該跟著閔崇的。
璃瑜抿了抿唇,道:「師兄,閔崇才二十足歲已經有如此實力,我與他聯手,我派勝利可期。」
滅寂道:「閔崇要的和你不同。你們遲早有走到盡頭的時候。」
璃瑜走到滅寂身旁,緩緩坐下,道:「師兄,若是你還在,我便不需要將外人拉扯進來。武貂已經重新召集人馬,可師父走後,再也沒有人能培養出你的繼位者。我們培養不出下一個狂人,更不可讓宮主培養出下一代狂人,梟宮九人眾的第三席便如此空懸整整五年,我派已經無力持續這樣的角力。我派與宮主的終戰已經不遠了。」
滅寂聽她說宮內情況,心下煩悶,道:「璃璃,梟宮上下,誰認不出我?我已經回不去了。」
璃瑜道:「可梟宮上下,有誰攔得住你?」
滅寂聲調驟然一冷,道:「我和你不同。璃璃,我已為我派死過一次,如今的命是閔崇給我的。出生入死,衝鋒陷陣,聽的是他的主意。」
璃瑜被他的氣勢一迫,急道:「我可不是要負他,我曾說與閔崇,我自然還是以我派為先,可我倆同是盼著梟宮不在,便是利害一致。我還服了他的蠱,怎麼能害他呢?」
滅寂怔道:「閔崇給你下了蠱?」
璃瑜皺眉道:「閔崇多疑,難道師兄沒被他下蠱?」
滅寂沉默半晌,道:「我隨閔崇的意思,這事你便自己去和他談罷。」
他起身正待走去苦禪僧房,璃瑜追上前,道:「閔崇還在裡面,不讓任何人進去。」
滅寂道:「他已經在裡面待了大半夜了,少說也是三、四個時辰。內傷外傷疊加,若是換了個人,三條命都不夠賠,正是需要靜養的時候。」他越說越是煩躁,又道:「白罡已經死了,死了便是死了。他便是在那裡不眠不休地跪著,三百年也不會讓死人活轉回來。」
他掙開璃瑜,叩了叩便兀自推開了苦禪僧房大門,一開門便頓住了。
門內哪裡有閔崇的聲息?屋內和屋外一般寂靜,半點活物也沒有。他皺起眉,正待叫喚,卻聽見璃瑜越過了他,輕聲道:「閔崇,師兄要見你呢。」
話聲剛落,房內便憑空多生出了一人的聲息,即是閔崇。滅寂愕然,聽著閔崇稍微整了整衣袍,瑣碎的摩擦聲和呼吸聲與常人並無二致,可方才房內分明一點聲音、一絲活人氣息也沒有。
這等隱匿手法,滅寂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過。他當年縱橫半個江湖,梟眼功獨獨漏過一次活物,便是一條年過百歲的大蛇在石下沉眠,與石頭融為一體,猶如死物。
滅寂正想著,便聽得閔崇輕聲道:「我不是說我要靜一靜麼?」
那把嗓音瞬間與滅寂記憶中的少年閔崇疊合在了一塊,滅寂卻覺得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蠱牢中蠱王方出,閔崇一身狂烈毒性、刺得人生疼的滔天恨意,如今全都被收斂到了那清瘦的身子裡。他周身的氣息之中找不出一絲不對勁,可處處透著讓人膽寒的冷意,猶如一隻立著身子的蛇,不用張嘴,便讓人本能地知道不可靠近。
璃瑜一面勸,正要伸手扶他起身,閔崇卻讓她站到一旁,又對著白罡的骨灰遺物磕了三個頭,才站了起來,對滅寂道:「到外面去說。別在這裡談那些髒事。」
滅寂跟著他走了沒多久,便認出了路,道:「你要回茶仙谷?」
閔崇應了一聲,道:「我不能待在少林。今日我放毒滅了梟宮一眾人,明明我已讓璃瑜事先在周遭布置了藥劑,毒還是擴散到了少室山各處。蟲蚋幾乎都死了,以蟲為食的鳥獸自難倖免。我得回去配點藥煙,指不定還能救回大半。」
滅寂道:「怎不讓少林派個人去取藥上山?你從上山來,先是去拔了師父他們的毒,又去苦巖大師的墓待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回到屋裡,又硬生生跪了大半夜。內傷未癒,不好好休養,落了病根,對日後修練有害無益。」
閔崇抿著唇,道:「我們的消息被放了出去,少林有內鬼。何況此次少林有所損傷,因我而起,師父尚在少林時的弟子方才來過,可說不上友善。老一輩見到我殺人,對我也有所忌憚。若非逼不得已,今後我不再回少林。」
他面色陰鬱,又道:「今後我的身分算是徹底暴露了,這裡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原先和師父說了在他生前不會復仇,現在師父走了,我和梟宮的帳又多了一筆,可得算得快些了。」
滅寂道:「明日師父要下葬白罡,你不去送他一程麼?」
閔崇沉默半晌,沉聲道:「喪葬是為活人辦的。哭了喪,活著的才能放下逝去的人。父親、師父、我藥神宗的宗人,我沒發過一次喪。在用梟宮血祭之前,我不能放下他們。」他一面說,聲音中漸漸帶上幾分狠戾,又說道:「今日我帶了護法的頭顱去祭過師父,日後我會把九人眾的頭一顆一顆排在藥神宗的墓前。」
他說完,似是想起了滅寂曾是九人眾的一員,側首看了看滅寂。他在黑夜之中隱約能見到滅寂的輪廓。滅寂年近三十,正值盛年,五年來又由閔崇精心調養,身體較在梟宮時好上幾分。滅寂原先便是生得正氣英挺,夜色模糊下看不清那平添詭譎的雙眼,看起來便是氣宇軒昂的正道弟子。
白罡以集生之名、少林的無雙天才之姿聞名江湖也是三十來歲的年紀,若非生在梟宮,滅寂的風光必不會落在當年集生之後。
閔崇眼神一暗,停下腳步,閉了閉眼,最後輕聲道:「我聽他們叫你滅寂,我便也這麼叫你。我知曉梟眼功害你不淺,非我藥石之術可以根治,可少林五年卻讓你養好許多。我這幾日便要離開,和璃瑜一同滅了梟宮。你好不容易斷了和梟宮的孽緣,若是不願隨我去復仇,待在少林,也是理所當然。」
滅寂一怔,道:「什麼?」
閔崇道:「藥神宗先是醫者,才是自我。醫者救人,天經地義,不是讓人用命來還恩情的。我救了你的命,你給了我藥神宗的經,在蠱牢之中試圖護我,又自囚讓白罡收我為徒。我們已經兩清了。我欠你的,或許更多些。」
他們遠離了少室山頭,漸漸又有了蟲鳴聲。夜梟忽然哭啼,黑夜濃重,越發冷落蕭索。夜色包裹著那黑衣消瘦的身影,只見他咬緊牙根,雙手握拳,眼睛緊盯著暗濛濛的樹林,全身微微顫抖著。
滅寂疑道:「你要我留在少林?是誰讓你這麼說的?」
閔崇道:「師父留言在苦巖大師墓前。他給我們指了明路。你是武學奇才,還有大把歲月可以攀登頂峰,以少林之名,行俠仗義,救死扶傷,如苦嚴大師一般。」
滅寂道:「可你還是要復仇。」
閔崇輕聲道:「是,我仍是要復仇。可你不用。」
滅寂道:「璃瑜和我說了,你給她下了蠱後才信她。若你有疑於我,我也能吃下你的蠱。」他看不見閔崇,感知之中的人影一動也不動,並不如其他人那般清晰,彷彿隨時都會消失。「閔崇,」他語氣中帶了點急切,「我不是為了你治好我的病,也不是為了江湖虛名。」
閔崇沉默半晌,道:「我始終信你。」。
他們之間再無交談,只是進了茶仙谷,回了洞中。閔崇點起燈火,見到桌上散亂的藥材、他的醫札,白罡飲空的藥碗。他怔怔地捧起了那本翻熟了的醫札,布滿疤痕的枯瘦手指一點一點翻開破舊的封面。
滅寂剛踏進洞內,便聽見藥碗被狠狠摔到地上,清脆一響,閔崇呼吸急促,再也不是那般靜到近乎消失的模樣。
如今的閔崇不僅身負毒功,更是當今世上血焰神功的唯一傳人。他呼吸之間帶出的氣息滾燙,狹小的石室立時便熱了幾分。醫札從他的指間滑落,掉在桌板上。他撐著桌子,低頭看著醫札。
他的淚水滑落,滴在書上,卻不是透明的水痕。閔崇輕輕用袖子去擦,帶毒的淚水留下的污漬已滲透紙頁。他按著雙眼,硬生生將淚水逼了回去。
「閔崇,我答應了你師父,」滅寂道:「我說我會護在你的左右,不論生死。」
閔崇轉過頭,看見滅寂仍站在門口,開了口,聲音中壓不去的歇斯底里的悲憤和他原先淡寡的嗓音混合,嘶啞的不成樣子。
「滅寂,你若要幫我,我便會帶著你往地獄走去。」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wvgVL7Fh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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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壹、蠱王現世>>第一版完結。5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OAmeuBlq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