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旅行結束之後,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蟬鳴聲在不知不覺間又再次攀上樹梢。暑假剛開始的時候,吳昊宇去聽了陳奕然和樂團合作演出的鋼琴協奏曲。
和那天他們在南國的音樂教室裡玩耍般的演奏截然不同。鋼琴第一個和弦就如此震撼人心,鋼琴和樂團配合起來的時候,像是知曉彼此的呼吸那樣,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這個指揮表達的方式很溫和內斂,卻反而更能凸顯鋼琴的獨奏。鋼琴配合著樂團改變音色和音量,在合奏的時候和樂團融為一體,獨奏的時候又顯得清亮婉約,和樂團相互對答,時而停滯徘徊與自己對話。吳昊宇發現他有些地方他用了自己的彈法,一個人樂得直笑。
鋼琴抒情的樂段那麼含情脈脈,和樂團的聲音相互糾纏。和樂團一起演奏的陳奕然好像更放得開,更能放手把情感表達得更加豐滿且細膩,卻又能適時隱藏在樂團當中。在最後的樂段,樂團拋卻一開始的內斂,以更加恢宏且激昂的演奏迎來尾聲,鋼琴也毫不示弱地以一波波更強勁的演奏回應,一起迎來終曲。
吳昊宇曾經和陳奕然合奏過這首曲子。他覺得,好像只要再多努力一點點,陳奕然所在的地方好像也不是那麼遙不可及。
升高三的暑假,其他學生都在享受進入備考前最後的快樂時光。陳奕然已經考完兩次的美國大學入學考試,拿到不錯的分數,但陳奕然依然埋頭在追求更高分。吳昊宇像是整個人人間蒸發一樣,即使去早餐店都見不到人。
有天陳奕然在早餐店裡抱著單字卡邊啃漢堡,吳昊宇的媽媽一臉擔憂地從櫃檯後走出來,坐在他面前。
「奕然啊,你等等去樓上看看我們家昊宇吧。他……最近有點練琴練得太認真了,阿姨有點擔心他。」
陳奕然配了口奶茶才終於把口中的麵包給吞下去。練琴練得太認真?吳昊宇?還有,他自己的媽媽怎麼就從來沒擔心過自己練琴練得太認真過?
吳媽媽說著又嘆了口氣,「他再這樣練下去,要是鄰居再來抗議,我們這房子都要住不下去了。」
在吃早餐的時候,他一直聽見練琴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好像練得不是很順利的樣子,幾個小節反覆練來練去都還是錯。
陳奕然走上樓,整個客廳都籠罩在吳昊宇那瘋狂的氣勢當中。他走上前用力伸手把吳昊宇的耳朵給摀住,讓他仰起頭來,看著他的視線慢慢聚焦到自己身上。
吳昊宇看清了眼前的人,瞬間就愣住了。
陳奕然打開手機上的節拍器,放到譜架上去。扶著吳昊宇的腦袋,要他看著上頭的節拍。節拍速度很慢,他的呼吸也跟著漸漸慢下來,聲音才開始慢慢流進耳朵裡。這首曲子的節奏不太好抓,如果沒抓好,就會不知道這首曲子在幹嘛。他的譜上已經沒有塗鴉了,那些樹枝人的動作只能夠幫助他掌握曲子的全貌,但是遠遠不足以表達那些鍵盤上的細節,他反而開始規規矩矩地畫上譜號。
吳昊宇冷靜下來,對著節拍器重新練了幾遍,順利把剛才卡住的給練過去。練完之後,他愣愣地看著天花板好一陣子,還以為他在思考著什麼,但是靠近一看,才發現他就維持著那個姿勢睡著了。
陳奕然無奈地把他拉起身,扶他回床上睡覺。看著外頭的陽光灑在他安穩的睡臉上,忍不住親了他一下。
他知道吳昊宇很努力、很認真,只不過有時候一頭熱就忘記要思考,繞了很多遠路。鋼琴上方的牆面上貼著一張新的獎狀,今年他又再次通過《鋼琴協會比賽》的預賽,這次是以分區第二名的身份闖進決賽。
從那之後,陳奕然幾乎每天晚上都會被阿姨找去哄吳昊宇睡覺。他只是靜靜地聽著吳昊宇那充滿熱情與生命力的演奏,偶爾說幾句他的意見,吳昊宇就會氣得跳腳,叫他快點滾回家。那也是一天當中少數能讓他從琴鍵上分神開來的時光。
吳昊宇的選曲跟他本人一樣像是著了魔。除了指定曲和貝多芬的曲子之外,他還選了一首蕭邦的〈冬風〉,還有拉赫曼尼諾夫《音畫練習曲》當中的一首。和陳奕然去年取巧的選曲不同,每一首都是難度很高又很磅礴的曲子。陳奕然熟知這個比賽並不是炫技的競技,曲庫當中也沒有太多過於困難的曲子,倒更像是出於教育目的而舉辦的比賽。所以他的老師才會要求他每年都要參賽,有個練習的目標,也可以訓練他習慣上台的感覺和面對比賽的緊張感。陳奕然試過勸他中間塞幾首比較舒緩的曲子,讓觀眾的耳朵也有時間休息。但是吳昊宇的德布西猶如鬼魅,其他抒情的曲子被他彈起來也都是橫衝直撞的,完全沒有朦朧的美感。果然還是楊老師最了解她自己的學生。
吳昊宇比賽那天,陳奕然剛把申請學校的文件給交出去,閒得發慌便去聽了比賽。他第一次坐在台下認真聽比賽,第一次聽清其他人的演奏,才發現好像有點有趣。有些人的演奏並不完美,但總有些詮釋獨到的地方,也有自己之前沒有考慮過的手法。也有人完美得像是從教科書上複製下來的演奏,彈得小心翼翼的。陳奕然卻反而比較喜歡那不完美的演奏。要如何在範圍之內正確地演繹作曲家想表達的東西,同時又必須在樂理和時代背景的合理性之下,發展出自己的獨創性和個人特色,一直是個難題。
吳昊宇演奏的曲順是照著年代順序來的。第一首指定曲是史卡拉蒂的《C大調奏鳴曲》,他把那輕快的曲調掌握得很好,比較麻煩的附點音符和八分休止符也都表現得很正確。沒有即興的改編,也沒有趕火車般的速度,只能說是中規中矩。陳奕然有點不習慣這樣的吳昊宇。
陳奕然已經在早餐店聽過很多遍的貝多芬《熱情》第一樂章,吳昊宇今天在台上又彈得又跟平常完全不一樣。平常他彈的速度更慢一些,前面低音的部分更像是腳步聲往這裡慢慢走來,單音就像是敲門聲。顫音和低音連續的三連音也都表現得更加清晰。但是今天他把最開始弱音和強音連續反覆的地方表現得很強烈,更具衝突性。原本從兩隻手像是在合跳一支舞一樣,變成徹底相互鬥爭與拉扯。陳奕然不覺得他是因為緊張才會這樣,那麼粗神經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緊張感長在哪裡,他一定是在上台前又改變了什麼想法。最後一段速度加快,主題再現,在最高昂處又慢慢漸弱,最後結束在極弱音的和弦上。
他放開手,呆呆地望著舞台上方的燈光,放空一陣才繼續往下彈〈冬風〉。
右手的單音在舞台上響起,接著和弦加入,變得更小聲、漸慢。他按得很輕柔,很小心。接著停留稍微久一點,他快速深吸一口氣,主題以強音迸發開來,快速音群下行,左手不斷重複著主旋律。曲子一次次被推向高潮,又迎來舒緩的樂段,又再次開始醞釀。左右手交換,改由右手彈奏主旋律,接著開始變調,他把那種優美和力度之間的來回掌握得很有層次。極強音和弦出現,緊接著是上行三個八度的音階,最後戛然而止。
這一次他沒有休息太久,輕快的音符在鍵盤上跳躍展開,又以十六分音符向前邁進。是他喜歡的那種稍快的演奏速度。這首曲子的拍號轉換了很多次,模仿在人群中穿梭前進的速度。像是他在早餐店幫忙的時候,閃躲著來來去去的人們一邊送餐時的腳步,時而被阻擋,時而加快。高音和低音處相互呼應,像是兩個人勉勉強強地擦身而過。《音畫練習曲,作品三十九》的第四首,描寫人們在市場當中穿梭的景色。吳昊宇把每一個樂段都賦予一個角色,是他早上會見到的客人。有些人身形肥胖,腳步沈重;趕時間的學生腳步輕快而靈動;上班族擔心遲到而感到焦慮。那跳音就像是閃過了迎面而來的人,為了煞住而往後跳了幾步。他的演奏感染力極強,聽著他的演奏,人們都不禁為那當中的幽默感捎上一點笑意。
演奏結束之後,他大大喘了一口氣,幾乎是在結束的瞬間同時從椅子上跳起來,開心地用力地鞠了個躬,飛奔下台。觀眾們都忍不住一起跟他鬆了口氣,這四首情緒豐沛飽滿又很講求技巧的曲子,他們就這樣一起跟著他心懸了半個小時,直到他以精彩的表現結束演奏。
頒獎典禮上喊到吳昊宇的名字,老半天都沒有人回答。一聲髒話從座位上傳來,一個身影匆忙地抹抹嘴角的口水奔上台去,一臉還搞不太清楚狀況的樣子,接下獎盃。轉過來看了好幾眼,才看清是第一名。
剛剛上台前臨時變心,把《熱情》換成了比較標準的版本,真是太好了。他想。
他往台下望去,想尋找陳奕然的身影。但是人太多了,他看不見陳奕然在黑暗中微笑著鼓掌的樣子。
要是找到陳奕然,他想這麼問:這樣是不是代表,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更近了一點?14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q1dZwxE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