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然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的人生一點長進都沒有。比如說,不管過了多少年,他都還是坐在鋼琴前被老師臭罵。
「奕然!你在搞什麼啊?」塔克維教授說著,琴譜就往陳奕然頭上飛去。他已經習慣到不能再習慣,只稍微偏一下頭就閃了過去,譜喀咚一聲落在舞台的地板上。
大學校園裡古老的音樂廳舞台上,聚集著這次要參加《德州鋼琴大賽》的音樂系學生們。這一屆的初賽海選改由線上進行,參加比賽的選手們需要錄製四十分鐘的演奏影片,寄到主辦單位去,再進行初步的篩選。1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rFuROpprZ
「奕然,你昨天彈的不是這樣的。你不要再開玩笑了。你不想錄,就讓其他人先錄。我告訴你,你別以為這樣就能逃,你給我留下來,你要玩到多晚我都奉陪。」
陳奕然坐在台下,望著舞台上的燈光,發自肺腑嘆了口氣。他原本以為只要故意彈得很爛就能逃過一劫,看來在教授眼前是行不通的。
他被留到最後,在教授的監督之下,一次NG都沒吃,完美完成長達四十分鐘的演出。當他從音樂廳裡出來的時候,月亮已掛在樹梢上頭。
陳奕然回到宿舍,轉開門把,裡頭卻靜悄悄地,一盞燈都沒有亮。
他正想著:吳昊宇是已經睡了還是還沒回來?
門口傳來一串鑰匙敲擊的聲音,往門鎖對了幾次都沒對準,篤篤敲了好幾下。陳奕然拉開門,吳昊宇醉醺醺地倒進來,襯衫的扣子打開到胸口,領帶歪到一邊去。眼見他就要吐出來,陳奕然趕緊把他弄到馬桶邊去,拍著他的背替他順氣。
「怎麼又喝得這麼多?」陳奕然皺眉說道。
「客人請酒,怎麼能拒絕?」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整,又抱著馬桶吐起來。
「你可以叫酒保記在帳上啊,這樣就可以換成小費。」
「幹,我怎麼會知道?」
陳奕然嘆口氣,說:「我去幫你煮碗湯解酒。」
吳昊宇剛來沒幾週,每天都在大學校園裡閒晃,有時候會去旁聽音樂系的課,有時候會和陳奕然一起去聽演奏會。他的英文考試成績不差,因為楊老師曾經說過,什麼科目放掉都沒關係,只有英文總有一天會成為他的利器。不過他的聽力和口說就不太行了,剛來的時候只能比手畫腳。美國人對於英文不太好的外國人一向很友善,都會耐心地聽他說話。吳昊宇的個性又大方,很會交朋友,跟美國人那豪放不拘小節的個性一拍即合。光靠比手畫腳,去哪裡都能喝上一杯免費的酒,聊個沒幾句就能和人稱兄道弟,更別說他還有跨越語言的音樂可以和人交朋友。不過那比手畫腳也僅限於剛來的那幾天,才過沒幾週,他的英文就不再成問題,甚至講英文都能捎上一點美國口音。
美國的消費很高,這樣坐吃山空下去,在樂器行打工存下來的那筆錢沒多久就已經見底。
陳奕然知道他不好過,曾經暗示性地說過,今年暑假他幫他哥彈伴奏,有一筆收入。但是吳昊宇很倔強,一聽他這麼說,就馬上跑出門想辦法打黑工賺錢去了。
他唯一想得到能賺錢的方法,就只有鋼琴——他這輩子唯一認真做過的事情。他試過去爵士酒吧應徵,但是他知道的爵士標準曲不夠多,才剛聊兩句就被拒絕,連琴鍵都沒碰到。他也應徵過餐廳的鋼琴伴奏,彈適合餐廳的輕音樂沒什麼問題,但是沒辦法接受客人的點歌。如果是在台灣也許還行,但是他完全不熟悉外國人喜歡的曲子,於是當天他就被解雇,掃地出門。那之後,他窩在家裡整整一週,聽遍各種英文歌,從六零年代的老歌一路聽到最近在流行的歌。
他靈活運用自己的鬼才,只聽過一遍就能把主旋律給記下來,伴奏就靠即興撐場面。一週後,他又重新回到那間餐廳,這次很快就順利被錄取了,還成了常駐的演奏者。
陳奕然也去聽過他的演奏。他的琴聲柔美,不會蓋過用餐的客人聊天的聲音,還偶爾會偷偷穿插一些他自己寫的曲子。夜色越深,吳昊宇的鋼琴就越彈越搶戲,再到後來,舞台邊會聚集一群他的粉絲,開始給他出難題。像是:用左右手彈奏兩首歌不同的主旋律,用輕快的曲調演奏出悲傷的曲子。
客人喝了點酒,正在興頭上,這種時候給的小費總是特別多。吳昊宇自然是來者不拒。
不過最近實在喝得太過了。陳奕然有些心疼。
鍋裡的海帶蛋花湯滾起,陳奕然伸手把火熄掉,把味噌加在濾網裡溶掉,濾掉味噌裡的雜質,這樣湯頭喝起來會格外鮮甜。他試試味道,多加了一匙鰹魚粉。他盛好湯,轉過身來,就看見吳昊宇坐在吧檯邊,雙手撐著下巴,一臉癡迷地看著他。
吳昊宇接過湯,暖暖喝了一口,發出滿足的嘆息:「有你在真好。」
陳奕然笑著揉揉他的頭髮,「別再喝得這麼醉回來了,被人撿屍怎麼辦?」
他笑著把胸口的釦子解開幾顆,往前靠了靠,讓陳奕然看清他潔白的胸口上有兩抹紅暈,「給你撿啊。」
陳奕然只是笑著按著他的胸口,要他坐回位子上,「喝完就趕快睡了,我明天還要早起。」
吳昊宇點點頭,兩三口把湯給喝完,覺得好受了一些,這才去洗澡。
陳奕然正低頭刷鍋子的時候,背後被人緊緊抱住。短短的頭髮在肩上磨蹭,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哇,是真人耶。」吳昊宇抱著他,笑得一臉夢幻。
「快去睡覺了,你喝得太醉了。」
陳奕然剛洗完澡準備睡下,掀開被子卻看見一個渾身赤裸的男人,側躺著安然酣睡。看起來就像是原本打算要色誘他,卻體力不支先行睡過去一樣。他笑著鑽進棉被裡,把燈熄掉。在來不及有什麼想法之前,就跟著沈沈睡去。
即使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他們依然過著完全相反的作息。陳奕然白天在學校,不是練琴就是上課,晚上才會回家。吳昊宇晚上才會出門工作,往往到半夜才會回來。陳奕然晚上會負責煮晚餐,隔天就會多留一個便當放在冰箱裡。
吳昊宇從來不問陳奕然的比賽準備得怎麼樣,陳奕然也不會主動問他工作上的事。他們所需要的,好像就只有在同一個空間裡,看見對方生活的痕跡,這樣就能讓他們忍不住微笑。
塔克維教授也說:陳奕然最近的鋼琴變得更加色彩豐富而且更細膩了,變得更加明朗而且溫柔。
等吳昊宇存夠錢,他也坐不住了,背著雙肩背包就出門流浪。
他第一站去了紐奧良,在視訊那頭興奮地說這裡到處都有音樂。不分晝夜都有表演的爵士酒吧,每個轉角都有人在演奏音樂。只要站在街上,眼前放個罐子,哪裡都是舞台。他到處走走停停,錢不夠了就去打個黑工,不願意接受他打黑工的地方,他就轉身去找下一間。或是就在路邊吹他那破爛的小喇叭,吹著吹著,就會有人慢慢加入,一起即興。
能過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倒也很適合他。
他他在紐奧良待了幾週,又跟一個在路上認識的薩克斯風手去西岸的酒吧客串。後來在西岸玩了一圈,又跑回東岸,每個大城市都有他的足跡。吳昊宇在這裡的三個月,比陳奕然過去兩年多來去過的地方都還要更多。不管他走了多遠,最後總是會帶著一堆髒衣服回到這間小公寓裡,踢掉鞋子就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陳奕然也很習慣吳昊宇不說一聲就離開,過一陣子又突然出現在家裡,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
他們好像一直都像現在這樣,不需要無時無刻都黏在一起,更多時候他們都各自忙著自己的,在疲倦的時候相互撫慰,又或在對方跌倒的時候拉他一把,如此就能獲得力量重新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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