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陳奕然在音樂營的群組裡看見有人傳了一支觀看數破十萬的影片,是個獨立樂團的Live演出片段。充滿律動感的旋律,帶著一點爵士節奏,讓人不禁想跟著搖擺。主唱數了幾個節拍,速度慢下來,鍵盤solo出場,簡單而舒緩的旋律再次開場,接著貝斯的單音加入,最後才是女性主唱的聲音響起。她的聲音有點空靈、沙啞,又懶洋洋的,像是耳語一般。最後一段輕快而俏皮,帶著強烈的節奏感。長達二十分鐘的曲子,不是常見的流行樂AB段結構,而是奏鳴曲三個樂章的形式。
能夠把這所有要素都玩在一起的,除了吳昊宇沒有別人。
陳奕然笑著放下手機,把手機放回譜架上,繼續練琴。他的手機現在被設定成只會為了吳昊宇響起,除此之外,就是個節拍器。
當他們在機場再次相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兩個人都成熟穩重許多。他們只是笑著相互擁抱,因為很常聯絡,感覺起來好像其實也不是那麼久沒見。
再下一秒,兩個人已經在廁所裡頭熱吻在一起,直到有人進來上廁所,他們才一點都不害臊地理理領子走出去。
吳昊宇的手指在車上就很不安份,在等紅燈的時候,頭就埋了下去。
最後他們不得不在飯店的停車場多坐了一陣子,直到吳昊宇嘴角帶著邪佞的笑容抬起頭來。1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p7xNF48eG
陳奕然覺得有些背脊發涼,「你幹嘛?我沒有漏接你電話吧?」
「沒有啊。」吳昊宇笑著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上來。
完事之後,他們輕啄著彼此的雙唇,聽著甜膩的水聲在耳邊迴盪。長達半年的思念,現在即便是痛苦都是一種享受,只因為那無比真實。1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SKGpcqxx2
隔天早上,吳昊宇是被身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迷迷濛濛地睜開眼,看見陳奕然赤裸的背影正彎下腰去,把褲子給撿起來。
「你要出門?」他問。
陳奕然應了一聲,套上褲子。
「那你等我,我也要去。」他說著就掀開被子,光著身子跳下床衝進廁所。
陳奕然才正想說,多睡一下也沒關係。吳昊宇就已經洗好澡穿著乾淨的衣服走了出來,背著他的雙肩背包興致勃勃地準備出發。
太陽才剛升起,他們一前一後地穿越小鎮上的街道,薄霧瀰漫,顯得格外靜謐。
吳昊宇跟到一半才突然想到:陳奕然能去的地方,想必也沒多有趣。
他想開溜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們走著走著又走進了琴房。不管在哪裡,這道風景都是如此相似。
主辦單位和當地的大學合作,把演奏廳和琴房都出借給參賽者。時間還很早,但幾乎每一間琴房都是滿的。
吳昊宇忍不住在每一間琴房前多逗留一陣,傾聽各種華美的樂聲,相互爭奇鬥豔,直到陳奕然回頭催他。
看來這個比賽喜歡技巧高超、絢麗又多彩的曲風,好像有點難把這種風格跟陳奕然連結在一起。吳昊宇想道:在他的印象中,陳奕然的琴聲是穩重而正確的,在那當中,有著他磅礴而細膩的情感,而且風格多變。
陳奕然在鋼琴前坐下,稍微思考了一下,開始彈起了德布西《前奏曲》的第一冊。吳昊宇還是第一次看見用德布西來暖手的人。
他的速度放得很慢,像是在鍵盤上緩緩爬行一樣,但是節奏和情緒還是表達得很精準。音符變得輕盈而飄渺,在空氣中密密麻麻地紡起紗來,像是被風揚起的窗簾,優美卻有令人有些喘不過起來。
吳昊宇滿足地輕輕閉上眼,好久沒聽陳奕然練琴了,他的德布西還是那麼有畫面感,聽起來那麼舒服。
微風變得輕快起來,又漸漸加強,吹拂過臉頰。時不時變成陣陣的強風,帶著一點不安的感覺。風聲戛然而止,變成了霧氣慢慢飄散開來。是陳奕然當年在高中比賽的時候彈過的〈飄散在暮色中的聲音與香味〉。
回憶一下子全都湧了上來,記得自己當年坐在台下,為那精湛的琴藝感到不安與自卑,但是現在已經沒關係了。即使知道他們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只要自己還能坐在這裡聽他彈琴,那就沒關係了。更何況,他也有自己擅長的領域,而那是陳奕然所不擅長的。
吳昊宇想著,漾起了微笑。
陳奕然又接著彈完幾首風景各異的曲子,然後突然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吳昊宇被看得不明所以。
兩個分解和弦以慢板展開,左手顫音半音下行,樂句之間幾次忽然停止,踏板收得很乾淨。右手分解式琶音展開,搭配著左手的低音砸下,又再次打住。主要動機奏出,帶著一絲沈痛。
墓園裡的指揮官石像指責唐璜放蕩不羈,應悔過重新做人,向上帝懺悔。怒氣一次一次堆疊,從柔性勸說變成熊熊怒火。過門樂段轉調,使用八度的和聲及顫音,又一次一次往上堆疊,變得越來越激動,最後變成了短斷音單音的動機變形。華麗的三度半音階三十二分音符來回跑動,然後又接回了原本的主要動機。旋律變得輕盈,不祥的主要動機依然在耳邊環繞。
接著旋律變得簡單而清晰,在一串華美的音符之後,那旋律反而更容易進入耳裡。在這裡進入了最為知名的二重唱——〈讓我們手牽著手〉。唐璜向新情人柴琳娜告白,承諾她美好的未來。柴琳娜知道唐璜並不是個忠實的情人,但還是為之動搖。
主旋律在低音和高音處反覆出現,就像是男女之間的對話。隨著樂句推進,雙方的情緒也都越來越激昂。速度漸快,右手半音階下行,在一陣猶豫之後,又回到了主旋律。下行音階的滑奏,模仿著弦樂的聲音,結束在鏗鏘有力的和弦。
第三段是由兩個變奏所構成,輕快的曲調唱出唐璜的詠嘆調。唐璜自滿而且淫亂,恣意飲酒作樂,無拘無束,活在當下。在陳奕然認識的人當中,正好有個這樣的人。
主題上移八度,加入了裝飾音。右手變成三連音,變成歡快的三對二節奏,快速的六度半音下行,又回到主旋律。主旋律在各個聲部之間交替出現,同時要讓十六分音符當中的重音凸顯出來。第二個變奏是同樣的詠嘆調變奏,跳耀的短斷音輕快依舊,在轉調之間漸漸上行。雙手半音階下行,接著右手十六分音符半音階下行,中間點綴著左手的八分音符短斷音上行。最後的樂段,半音階反覆上下行,左右手節拍並不對稱,像是一陣旋風席捲而過,又漸漸變得飄渺、漸弱。
緊接著進入尾奏的急板主旋律,速度比前幾個變奏速度都還要更快一點。音域漸漸擴張,和聲不斷轉變,不斷轉調。一次次重複著主題,以最強音迎來了盛大的尾聲。
李斯特改編自莫札特歌劇的《唐璜的回憶》,取了歌劇中幾個片段,改編成具有交響音響效果的鋼琴曲。也是塔克維教授在陳奕然找回彈鋼琴的感覺之後指派給他的第一首曲子。
和張老師那樣小心翼翼地對待炫技的態度不同,教授曾經說過:『沒有任何一首曲子是為了炫技而炫技的。在技巧之前,你必須要考慮著作曲者想要表達的東西去演奏,而不是單純機械式地敲打鍵盤。況且,你明明就做得到,為什麼不去做?』
說完就丟了這一首高居鋼琴難曲第一名的曲子給他。
吳昊宇聽完之後,無聲地思索了一會。陳奕然所彈奏的音符依然那麼準確,也把那些華麗的技巧掌握得很好。但是跟他剛剛隨手彈的德布西比起來,好像就是少了點什麼。
「陳奕然,你在害怕什麼嗎?」他問。
陳奕然看著鍵盤,忽然怔住了。
「你彈得綁手綁腳的,完全沒有你的風格。是想取悅觀眾嗎?還是評審?」吳昊宇跨坐在摺椅上,雙手支在椅背上,笑得很燦爛,「你不需要這麼做啊,因為不管怎麼樣,我喜歡的都是原原本本的你。難得到這樣的舞台來,不是應該好好玩一次嗎?」
陳奕然覺得,在這種時候,有吳昊宇在身邊真是太好了。
是啊,音樂是有趣的,是好玩的。既然來了,就好好玩一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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