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崔昱辰和龍易一樣出身農家,日復一日下田挑傢伙整地,育苗,插秧,施肥,除蟲除草,排水灌水,掙得大汗淋漓,布衣內外總得全濕個透徹,才換得那幾畝金燦豐饒的麥穗田。平淡無味的日子並不富裕,卻也安心自在。
六歲那年,百年大旱,各家各戶新插的秧苗死的死,枯的枯,土壤也因長達一年未雨而嚴重龜裂。
農家人無法下田耕種,同等失去生活支撐。沒有收入來源,又找不著差事可尋,最後只好上街行乞,祖父為此被當地官員視作暴民,當街用亂棍活活打死。那時躲在角落,被祖母緊抱在懷的他一聲不吭,幽幽望著穿著官服,臉上掛著狠勁之人。而再不久,連相依為命的祖母也因心病,相繼逝世。
十四年過去,崔昱辰如斷垣裡長出芽的韌草,一躍成為古往今來最年輕的雍州刺史。
剛當上第一年,他便回頭查探史事,才知曉六歲那年災禍不斷,各地民不聊生。聖上為體恤黃土之上皆子民,一股腦熱,下令大開城門,本區隔在外的流民宛如蝗蟲,大批湧入長安縣城。
前期的適應階段還算安份守己,拿著破碗排隊等官府施食。後期就變了調,流民開始專挑穿著貴氣之人掠奪錢財,當街搶食,把城內搞得雞飛狗跳。
由於人數甚多,尚有錢有勢者請來的侍衛還堪用一二,沒錢請的只能躲家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下倒好,目標又轉至店家攤販,害得不敢開店做生意。
烏煙瘴氣的長安,最後還是由地方官處理上頭做的錯誤決定。官兵一上來,什麼也沒問,不分青紅皂白,舉凡穿著破爛骯髒者就上前往死裡打,他的祖父便是其中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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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現在,姜府前腳才得聖上重視,後腳就被滅。連一向與姜府交好的重府也因不明原因被掀個底朝天,相關朝臣皆無故遭食毒。
這背後,都與兩日前,崔昱辰接到宮裡的密信有關。信上提及,要他以保護周邊安全的名義,出動所有士兵包圍姜府。並再派出一些兵力埋伏在重府附近,中間由信子負責傳遞消息。待朱尚書的義子翻牆,兩邊便以陷害朝臣和殺害梨園舞姬的名義定除掉姜、重兩府,不得留下任何活口。其餘後事自有人圓說,管做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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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去不復以往的姜府,崔昱辰心想重府現應是差不多的情景。他是從何時起,變得和當初打死自己祖父的那名官員一樣,只堅守崗位,不問黑白?憑著要替祖父伸冤,為因心病而離開的祖母在九泉之下能夠安息,他成功當上雍州刺史,把上一任送去邊關流放,讓當初痛下殺手的官員含淚自盡。
風光的日子一久,伴隨的潛移默化也讓他迷失了自己。為了保位和性命,最終成為自己厭惡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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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辰兄教訓的是,小易日後必謹言慎行!」被教育的龍易低首道歉道。
崔昱辰揮揮手,道:「我並非是要訓你,只是想起某些事情所以遷怒了,抱歉阿。」
「昱辰兄想起何事?」龍易天真問道。
崔昱辰欲言又止,爾後搖頭:「罷了罷了,工作去吧!」說完便往姜府內院走去。
龍易望其背影,最後打起精神領著部分士兵往重府打點後續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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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歡和重嚴趕到後山,桂花林仍是一處與世無爭的寶地。
幾顆偽裝成桂花的螳螂群隔著距離,圍繞著許清琬和姜皎。杵在二人旁邊的刺花看到重歡,開心地縮小身軀,跳回其頭飾上乖乖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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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漸起,清淡花香參雜著血腥。姜皎安靜靠在桂樹下,一身乾淨白袍若除去左胸口落下的一點紅,仍是完好依舊。
照看的許清琬發覺有人走近,警惕回首,見到是熟人,心頭的結頓時舒展開來,快步走過喊道:「歡兒!」她雙手放在重歡臉頰來回看道:「可有哪裡受傷?」
「沒有,你看!」重歡輕輕移去有些冰冷的雙手,拍拍衣服,微笑寬慰母親道:「完好著呢,幸好有阿爺。」然後轉頭望去重嚴。
「嚴哥!」一聲叫喊,恰恰倘露出結髮妻子的無助與徬徨。映入眼底的囚服穿在重嚴身上,許清琬又不禁一陣鼻酸,紅著眼眶,努力克制情緒道:「難為你了。」
重嚴許久未見妻子,雙眸盡是數月積累的思念,他輕抱過許清琬道:「這段時間讓妳受委屈了。」
「皓兒呢?怎不見他?」詢問間,許清琬又有些慌張。
「別擔心,皓兒一會兒便會和我們會合。」重嚴回道。
重歡繞過雙親來到姜皎身邊,蹲去身子凝視桂樹下,皎潔如月的面容,恍神道:「姜……」她伸過手確認鼻息,須臾,一股難受壓著她的胸口。
姜鄴到底為何要這麼做?想找出一個合理的藉口來說服自己,卻發現從頭到尾一無所知。
許清琬走到重歡身側,久久放於心上的悲痛終哭出聲道:「皎兒如同我兒,尚未盡到照顧的義務,人便沒了……我該如何向遠在潤洲的姜家交代阿!」
「阿孃……」重歡轉頭默道。
「是我有愧姜遐夫妻二人。」重嚴長嘆,拉起許清琬的手:「但眼下不是傷心的時候。聖人既要滅了重、姜兩府,勢必不會留下隱患。怕是他們在潤州也過不了幾個好日子,需盡快通知他們。」
「那皎兒?」許清琬哽咽問道。
「阿爺,讓姜皎葬在這兒吧。」重歡平靜道:「此處風景宜人,又有桂花相伴,清香環繞,最適合不過。」
安詳面容,絲毫對世間已無留戀。插於左心室的那根銀針,和潔淨白袍上的一滴血漬,將永遠與姜皎埋葬在此。而重歡揮之不去的心結,也如同那根針插在記憶深處。
重嚴頷首,同意道:「往後潤州勢必不太平,把皎兒帶回去並非最佳選擇。先葬於此處,再請姜兄過來。」
「只能這樣了。」許清琬拭淚道。
姜皎後事暫且告一段落,重歡忽閃過念頭,驚問重嚴:「阿爺,阿兄呢?」方才只顧著姜皎,沒聽見重嚴和許清琬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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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眾人齊看幾丈之外的男聲叫喊,是重齊皓。
其一跛一跛走出後方桂林,右掌搭在被鮮血浸透的左袖,左手握青泉。血液隨著手臂從袖口流至劍柄,再至整個龍紋劍身。直達劍峰時,鮮紅滴滴落地。
重歡率先跑向重齊皓,扶住其肩道:「怎麼傷成這樣?」
「怪我大意,回重府時遇到埋伏。」重齊皓安慰道:「放心,小傷而已。」
重嚴夫妻也隨即來到跟前,許清琬看見兒子遍體麟傷,掛起愁色罵道:「回去做甚!你這傻孩子,又是為了她?她只是個劍靈!」
「阿孃!」向來沉穩的重齊皓罕見急道,眼看東窗事發。
一旁重歡卻抿嘴聳肩,斜視兄長手中的青泉,故意賭氣道:「程青靈體無事便好,畢竟是我第一眼先看上,才讓給阿兄的。」
「妳知道了?」重齊皓訝異,半晌,又吐話道:「歡兒怪阿兄隱瞞於妳麼?」
重歡一下搖首,一下又點著頭,裝著盛怒之表,道:「我之前的確會怪阿兄不告訴我,還拖拉著阿爺和阿孃合起來瞞我。要不是我與青兒的姊妹情早超過這些,我定要討說法的。說到底,我還得謝謝阿兄給了我一個童年玩伴呢。」
重歡生於重府,對重府的了解卻僅於表面,尤其又不了解雙親和兄長所想。他們所做的一切決定,從來都以保護她三魂離散的名義,盡量不告訴,不說破,不參與。
去姑瑤山之前,重歡甚至覺得這輩子的使命就是讓自己活成正常人的樣子。其餘既不讓知曉,剛好順勢不管不顧。只是每回夜半,她總又呆望著床頂喃喃自語自己真是重府,許清婉親生的孩子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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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齊皓欲開口,重嚴卻輕搖著頭,道:「你暫且原地療傷,待會兒還得趕路。」
「趕路?」重歡問道。如今家都沒有了,他們還能上那兒去呢?
許清琬握過重歡雙手,微笑道:「到了妳便知曉。」重歡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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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傷前,重齊皓定睛那副安詳之色,眉頭微皺不忍,哀悼:「你稱呼我一聲皓兄,我定竭盡所能還姜府上下一個公道!」
「這世間哪有甚麼公道。」重歡冷笑道:「你可知那壅州刺史說我擅自劫走國公,還用邪術殺害宮中梨園的舞姬。」
「哼。」重齊皓哼笑起身,尋覓近處一塊空地,邊走邊道:「他們要的只是一個理由。」
「儘管理由很荒謬。」重歡跟上,不屑回道。
重齊皓坐落空地,預備療傷,似又想起甚麼,閉目問道:「那崔昱辰可有對妳下殺手?」
「崔昱辰?」重歡皺眉:「阿兄說的可是那位壅州刺史的名子?」
「恩,妹妹曾經和他有過幾面之緣呢。」重齊皓睜開一眼往重歡瞄去,又闔上:「瞧妳茫然模樣定是不記得,不記得也好,少生仇家。」
重歡斜著脖子問道:「我跟那位有淵源麼?」
「他以前是阿兄的同窗,偶爾來過家裡幾次。之前還在後門被提水桶的妳抓了現行,記得?」重齊皓道。
重歡想了想:「有嗎?這都幾年了……誰還記得。」
提著水桶走後門練功已是家常便飯,擦身而過的人多了去。那時的她只想趕緊把該做的功課做完,洗洗上床睡覺。
「唉,可憐了我那同窗,當初阿孃還有意把妳介紹給人家呢。」重齊皓調侃道。
「是麼,壅州刺史……」重歡間接認可許清琬的好眼光,頷首:「的確是有為青年。」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指不定你們還能遇見。」重齊皓笑道。
「別見了吧,那位八不得把我當箭靶使!」重歡回想百箭飛來的場景,仍心有餘悸道。
「崔昱辰是個知分寸的。」重齊皓幫腔道:「況且人家沒追來,不就表示手下留情了麼?」
「有空幫同窗說話,不如先管好自己的傷勢。」重歡無情打斷道:「阿兄心細的像個女人。」
一名屍骨未寒的已躺在桂樹底下。一個望穿秋水的如今兵刃相向。他雖多有阻擋桃花卻非單單護妹心切。某種程度是在避免世上多情男子遭受太多無視。
重齊皓笑著不再說話,開始運氣調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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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山桂林,物是人非。
桂樹下的屍首如今突起一圓弧狀,落花不分季節緩緩飄落,直到完全覆蓋。
重歡雙膝平跪在地,身後站著重嚴和許清琬,以及療傷完的重齊皓。四人四形,神情一致。
重歡把刻好的木牌擺至上方,藉由周邊的潮濕泥土,用雙手緊壓埋入並固定。接著目光注視上頭的文字,逐一唸到……
有木名丹桂,四時香馥馥。花團夜雪明,葉剪春雲綠。
風影清似水,霜枝冷如玉。獨占小山幽,不容凡鳥宿。
重歡微笑道:「這是玉皎堂後方牆上的字畫,我自作主張刻在上頭了,望贈於你這幅字畫的好友海涵。」
「皎兒,待聯繫上你父親,便讓他接你回家。」重嚴承諾道。
許清琬扶起重歡,溫柔道:「我們也該回家了。」重歡抬眼,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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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重嚴踩著蒼穹為首,刺花載著重歡和許清琬,血灼在側,重齊皓與青泉劍打後,穿過層層雲霧,一路西行。
隔日,後山桂花林出現一名孔雀紫服,頂著官帽的男子。其止步於木牌,目過上頭的刻字,淡道:「字真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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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十二年,甲子,葭月十五,月滿。
前一日,重嚴與其子重齊皓於洛陽逃獄。爾後各現行於重、姜二府,並帶走挾持姜府國公之女和重府侍女一名。壅州刺史,崔昱辰下令通緝相關人等,協尋失蹤國公,火速傳信潤洲刺史以羈押姜遐夫婦,至今一無所獲。
隔日子時,姜府大火,燒了整整半日撲滅。重府人去樓空,西廂房前的一棵四季桂轉瞬枯萎。曾有孩童懷抱奇心前往窺探,竟是哭著臉出,噩夢連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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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家孩子不乖,丟去鬼府做差。』這段便是后人留下的打趣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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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皇后王氏因長年無子嗣,聽信小人讒言,於寢宮內查獲求子小木人背上刻有聖人之名諱。當機立斷,下詔廢后,貶其王氏為庶人。
三月后,王氏過世,聖人為感懷元配,詔令將其葬於無相寺。那年冬天至隔年春天初始,大雪飛揚,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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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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