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然聽著啞然失笑,這在他耳裡聽起來根本只是誇獎。他彈的東西怎麼可能會沒有音樂性?聽起來就只是在誇獎他的技巧精湛而已。
吳昊宇繼續唸了下去:「完美的技巧!太棒了!他沒有進入下一輪我要跟你拼命。他發揮得很好,期待他的協奏曲。你跟我開玩笑嗎?彈成這樣也能留到現在?他看起來沒什麼比賽經驗,磨個幾年再來吧。」
陳奕然聽到後來已經笑到不行。觀眾的評價如此兩極,卻又很直接。比起在孤單的舞台上聽著掌聲和歡呼去猜想觀眾的想法,這樣反而讓人覺得很爽快。
「我被老師罵得更慘。」陳奕然笑著數起過去老師們曾經罵過他的話:「你的手是站不起來嗎?一點力也沒有。我叫你彈鋼琴不是砸鋼琴。沒有天份可言還不努力,你學鋼琴根本浪費時間。你彈的東西簡直就是垃圾。」
「啊,我也被罵過垃圾!」
他們同時爆笑出聲。陳奕然並不認同這種羞辱式的教育方式,但想想這樣都能熬過來了,那些素質不一又很遙遠的評論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反正你的舒曼都是為了我彈的不是嗎?那我喜歡就好了啊。」吳昊宇說得理直氣壯。
陳奕然笑了起來,揉揉他的頭髮,在那上頭親了一下。
是啊,也許是因為這份情感太過私密,所以才無法營造出共鳴吧。有順利傳達給眼前的人,真是太好了。
吳昊宇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著他,等待他下一步的動作。
可是陳奕然卻拿起外套站起來,直奔琴房而去。
吳昊宇眼睜睜看著他走出房門,呆呆地坐在那裡許久,確認他真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他把自己埋進柔軟的床墊裡,在床頭摸索了一陣,掏出他帶來的那個情趣玩具,對著它長嘆一聲,「看來今天又只能跟你過了。」
對陳奕然而言,在這份挫敗感之中,巴赫的曲子反倒成了一種救贖。在一片高來高去的華麗鋼琴曲當中,巴赫像是一股清流。
去年幫他哥伴奏了兩個月,他對於弦樂的聲音更熟悉了一點,但是伴奏和協奏還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尤其是巴赫的協奏曲,更要注意出現在不同樂器當中的聲部,鋼琴必須配合著不同的樂器音色做調整,光是靠雙鋼琴練習還不夠細膩。他為此特地修了室內樂的課,厚著臉皮拜託弦樂的同學陪他練習。一個人練習的時候,他就自己一個人哼出弦樂的旋律,一邊彈鋼琴。
彩排的時候他有點緊張,畢竟他很久沒有跟樂團合作了。
指揮先讓陳奕然彈了三個樂章的開頭,確認他想要的速度。
可是陳奕然一邊彈,就越是陷入五里霧之中。他不確定自己到底是要配合指揮的想法來營造出更完整的演出效果,還是該強硬地帶著樂團走,在這兩種想法來來回回之間,就造成了悲劇。音符散落一地,不知道誰才是主軸。
指揮在第一樂章結束之後回過頭來對他說:「這是你的比賽,我們的任務是要協助你贏得比賽。你照你自己的想法來吧,剩下的就交給我們。」
陳奕然思索了一會,再次重新開始的時候,他用更加沈重的鋼琴聲回應樂團,控制得略為大聲一點,主導那有些晦暗的情緒。在十六分音符往下延伸的時候音量卻又變得更小聲一點,把輝煌的感覺交給樂團,接著又以相當的音量齊奏。鋼琴第一次獨奏的時候帶著一點不安和猶疑,而弦樂則交叉在其中作呼應。第二次的獨奏則從一開始的沈重漸漸變得越來越歡欣愉悅而透亮,就像是終於從疑惑當中走了出來。全奏再次出現,由樂團主導著主旋律一次次向上推進,結束了這個樂章。
陳奕然煩惱了很久,最後還是選擇了《第七號鍵盤協奏曲,BWV 1058》。他很喜歡第一樂章當中包含著鋼琴和樂團之間像是對話一般相互輝映,這會讓他有一種安全感。像是知道有人會聽自己說話一樣,更能放心地表現自己。他也試過忠於大鍵琴音色的詮釋方式,但是他好像還是更喜歡加入一點自己的情感,更偏浪漫派一點。
第二樂章的行板他把速度放得比一般演奏更慢一點,可以把更多情緒給放進去。一開始他以非常憂傷的情緒開場,在進入第二段的時候又漸漸變得明亮。指揮好像稍微抓到了他想要表達的感覺,讓樂團演奏得更加輕柔,更加小心翼翼。在主題回歸的時候,這一次鋼琴成了點綴。憂傷的顫音連綿不斷地響起,然後落下。這裡他用了浪漫派的詮釋手法,表現得更加華麗。鋼琴憂傷而輕柔的旋律再次響起,樂團在低音處呼應,又回到了主旋律。經過幾次轉調之後,齊奏再次導出原調主題再現,帶來了光明,就像是粉色的黎明在海平面的另一端冉冉升起。
第三樂章很快的快板,鋼琴下行音階強勢突入,曲調變得振奮而活潑,主題在各個聲部之間交互出現,鋼琴和樂團並肩齊行。鋼琴的裝飾樂段他彈得很輕盈活潑。主題再次出現,隨著鋼琴獨奏的裝飾樂段一次次向前推進,策馬在草原上奔馳。他最後並沒有選擇漸慢,而是和樂團以相同的速度乾淨俐落地劃下句點。
正式演出的時候,指揮已經完全明白他想表達的是什麼,在情緒的調度和安排上,最大限度地配合他的想法。原來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想法,是一件這麼令人振奮的事。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並不只是屬於自己,而是屬於一個更大的群體,在那之中感受到了一種神聖莊嚴的感覺。
演奏結束之後,他站起身來擁抱指揮,和首席握手表達自己的感謝。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公布下一輪的入選名單為止。
陳奕然聽著名單依照選手的名字字母順序一個一個念過去,聽到最後卻還是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先是感到有冷水從頭澆下,淋遍全身,寒意從胃中升起。
然後,他笑了起來。
他望著音樂廳華美的屋頂裝飾和炫目的燈光,止不住微笑。
原來自己盡了全力,發揮出所有最好的表現,也就只能走到這裡了。
這種感覺,反而讓人覺得很痛快。
吳昊宇看著陳奕然聽見結果之後反倒笑起來的樣子,驚訝得慢慢張大了眼。他知道那個笑容,就像是很多年以前,在那個雙鋼琴的舞台上,他也是這麼笑著。
「你該不會又要說你要放棄鋼琴吧?」吳昊宇抓著他的雙臂,逼他看向自己。
陳奕然看見那雙驚慌的眼神當中有笑著的自己。
「這倒不是,只是我想到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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