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再見,是為了再見
「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的。」我用盡身上僅有的氣力,希望將這一句話親口向她說出來。可是,任我怎樣去努力,那小小的身軀還是沒法戰勝麻醉藥的效力,無法將每一隻字都完整的說出來。
在充斥著消毒藥水味道的隔離病房裡,你從玻璃間隔的另一端望著我。從你的眼神裡,我看到的是充滿希望,絲毫沒有絕望的眼神。
你向我報以微微一笑,像是告訴我,你已經聽到我那躲在氧氣罩下想傳遞的訊息。
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氣力去坐起來,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著你和我相處的那一段時光。雖短,卻像佔據了我的整個童年一樣。
我知道,那一天是我們要說再見的日子,但我卻相信,我們會有再見的一天。
(一) 眸星
我倆最後一次見面是甚麼時候呢?大約是十年前吧?那時候,我對於自己能拿到成人身份證的今天,就像望著天上的繁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對了,望著天上的繁星!這正正就是我的名字的由來。聽爸媽說,我的名字「眸星」正正就是「望著繁星」的意思。
六歲前的我,是一個頑皮的孩子王。在公園裡和同齡的孩子玩耍時,總是很喜歡跑跑跳跳,撞傷跌倒幾乎是習以為常的事。
始終是男孩子嘛,不是玩著追逐的遊戲,就是玩著互相推撞的玩意。結果?手腳總是貼著新舊交替的膠布帶,舊傷未癒,新傷又來了。
有一天,我又接碰傷了膝頭,媽媽在替我按著傷口差不多半小時,血還是沒有止住。一張又一張的消毒紙巾,像白色的天空裡有著鮮紅的煙花綻放,慢慢地變成血色的夜晚。
小孩子並不懂事,還覺得很有趣,就像拿著爸爸的墨水筆按在紙巾上,看著純白色的紙巾慢慢被墨水染黑,想起來就覺得很好玩。
當我看到媽媽左手拿著紙巾拼命的替我按緊傷口,右手拿著電話和爸爸通話,氣急敗壞的說著:「眸星的傷口流血不止,你快點回來吧。」。眼淚竟然從你的雙眼裡流下來。我才知道,那天開始,是我一生的轉捩點。
經過了好幾次的化驗,我被確診為白血病患者:急性淋巴細胞性血癌(Acute Lymphoblastic Leukaemia,簡稱ALL),一種在小孩子裡很常見的癌病。
那天之後,我並不再容許到公園裡玩耍了。每天放學就要被困在家裡,連半點有趣的運動也不能參與。爸爸替我寫了一封信給學校,然後,就連每星期也有的體育課也不容許我上了。
當每個同學小息時也在玩得興高采烈的時候,我卻被安排坐進教員室裡,由班主任看著我靜靜的坐著。
莫說要看天上的繁星,以六歲的小小的軀體,每天吃著多種不同顏色的藥,然後感到日漸疲倦。慢慢地,要回校上學的腳步也變得很沉重了。
我記得,小時候我幻想了一個虛構人物叫作「星星勇者」,是一個擁有勇氣的人物。
(二) 絕望之門
過了一段時間,我也記不起是兩星期,還是三星期?還是更短的時間。爸媽替我遞了停學申請,很多小孩子對於不用上課會感到開心的,但當你明白道,不用上課不代表你可以整天玩耍;不用上課不代表你可以躲在家裡;不用上課不代表你可以好吃懶做的時候,你就會反過來渴望能回到校園,和同學們在課室裡一起學習,在操場上一起玩耍,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起初是每隔兩三天就要到醫院看醫生,後來乾脆在醫院住了下來。
兒童病房裡有些和我一樣的病童,都是默不作聲的,大伙兒不是整天睡著,就是雙眼沒神的望著天花板垂吊下來的電視機。不論看著的是喜劇還是動畫片,大家都像沒法理解內容似的,一點反應也沒有。更多的是寧願自己埋首於一台手提遊戲機裡去。
記得有一天,不知哪裡來了一個男人,應該是其一個鄰居的親友吧,說這裡是「絕望之門」。縱然是對這個世界上的詞彙認識不多的小孩子,也知道這裡不是一個好的地方。
每個住進這裡的小孩子,就像進入了一個只屬於絕望,無法帶上任何希望的地方。
偶然,是會一些較有活力的孩子入住,有些家長也會交談,但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是,大家對於其他人都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就像活在沒有感情、沒有別人的世界一樣。我們都被放逐到沒有感情的世界。病房裡的冷氣並不強烈,但卻令人覺得空氣在半空凝結。
那時我不明白,是甚麼令到大家都抱著這種孤獨的心態呢?我心裡總覺得,大家都是患有不同的病,住進同一個空間,理應互相扶持的。
現在的我明白,他們並沒有惡意,只是大家要應付眼前的處境已經身心俱疲。一切的情感,在這個兒童病房裡都並不適用。和同齡的健康的孩子相比,我們已經被剥奪了健康的身體和正常的成長環境。
又過了一段時間,身邊的鄰居不斷的轉換。有些較年長的孩子說「他們都走了」。
走了,是離開了醫院?還是離開了世界呢?我並不知道,也不敢去問。然後,我開始明白了,大家不願意去認識對方的原因:因為你不知道自己和對方留在這兒的時限。
為了避免失去,孤獨是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
(三)希望之谷
又過了差不多六個月的時間。我也被安排「走了」。
雖然我那時候的年紀還很少,但是也意識到我隨時隨地也有離開這個世界的可能。
或許是不太明白甚麼是「死亡」,小孩子對於死沒有一種很強烈的懼怕。
那我要去哪兒呢?是一個給予兒童病友休養的中途宿舍。
兒童醫院的床位有限,醫生會將一些不太緊急,不需要大型醫療儀器,或者是休養中的小孩子轉介去這個中途宿舍,以減低大家都留在兒童病房裡的比率。比起回家,這裡和醫院距離較近,也可配有一定的醫療設施,算是一個折衷的辦法。
雖然說是搬離,其實只是和醫院一路之隔,但至少,能搬離那個像無聲冰洞的地方,對於那時候無助的我而言,已經算是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
這幢像度假屋的宿舍能容納約二十個,患了各種不同疾病的病童。內裡除了有獨立的住房外,還有圖書角、電腦室、公用客廳、花園和音樂室。與醫院的兒童病房相比,算是一個比較「溫暖」的地方。
初次踏足時的第一天,媽媽替我到辧事處辦入住手續,吩咐我留在客廳裡等待。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很多小孩子,忽然間都跑進來客廳,要擠進我坐在的梳化上要看電視。
因為抵抗力日漸衰弱、也很容易流血不止的關係,我記得爸媽千叮萬囑,要我盡量避開人多的地方。於是,我情急之下,就順著樓梯跑到了上層的圖書角。
我躲到空無一人的圖書角,終於感受到一種無聲給予我的寧靜。
這種寧靜和醫院病房的寂靜顯然不同,是充滿書香的,是充滿溫度的。
以前爸媽帶我到圖書館,我總是不能靜靜地坐下來看書的,結果不是在圖書館裡跑跑跳跳,就是因為說話聲浪太大而被圖書館人員責罵。
父母長輩那時都覺得我只能屬於球場的,一直也沒有想過我也會有愛上圖書館的一天。
正當我打算在這兒再待上一會兒的時候,卻冷不防身後有一把聲音向我招呼道:「你躲在這兒幹甚麼?」。
原來,有一個孩子靜悄悄的從我身後走了過來。
我赫然回頭一望,是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呢?因為她沒有頭髮,只帶一頂粉紅色的西瓜帽,比我還要瘦弱一點,所以我猜她是女孩子吧。
可能是留在兒童病房已經一段時期了吧,連我也不禁沾染了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便向她說道:「不要和我走得太近,我是一個隨時都會死去的人。」
說畢,我還覺得自己很有說服力,猜想這個小女孩應該會識趣的離開吧。
「每個人都隨時隨地會死去的,就算是健康的人,也可能因為意外而死去。」誰不知,她不單沒有走遠,還繼續和我搭訕道:「如果因為這樣就失去希望,你的人生就會變得沒樂趣了。」
「樂趣?」我驚奇的望著眼前的她,由被確診白血病到現在已經差不多兩年了,樂趣這個詞語對我而言是多麼的奢侈和遙遠。對於小孩子而言,有喜歡的玩具、有喜愛看的動畫、有鐘情的美食就已經可以樂過半天,覺得生活很有樂趣。
每個小孩子,心裡都曾想過自己擁有的親人、物件都能陪伴自己一輩子的。縱然人大了後會明白一切都不是永遠的,但在孩童時的想法就是這麼單純。
對於沒有未來的的小孩子呢?不知能留在親人身邊多久,不知能否看到動畫片的最後,不知道今天是否就是最後的一頓飯,和朋友建立的友誼是否明天就會失去。
試問,這種環境下,還有誰會有興致去在生活裡找尋樂趣呢?
「對啊,樂趣!」她微微一笑,用那只纖瘦的手拉著我的衣角,將我拉到圖書角的一張長梳化坐下來,向我說道:「我叫心閱,是這個地方的親善大使。」
這就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
(三) 心閱
心閱住在這裡已經一年零兩個月了。她算是在這種待得較久的孩子,對於這裡的一切也很熟悉。
心閱患的是腦瘤,在香港做手術的機會不高,於是一直只能以藥物和化療去抑制。在那頂粉色的西瓜帽下,是沒有頭髮、瘦弱的頭殼。當很多女生都喜歡把弄自己一把長長的頭髮的時候,她只能不時以手整弄帽子作為代替。
在這個沒有同學,沒有朋友的地方,很自然她成為了我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
同學也好,朋友也好。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沒有了。記得住院的初期,班裡的同學也來過醫院探望過兩三次。退學後,我們就漸漸失去了聯絡。再經歷了兒童病房的「訓練」,原來我已經不知不覺間習慣了孤獨。
心閱是否也是一個孤獨的孩子呢?不,她並不孤獨。在兒童宿舍裡,上至院長,下至新來的孩子,她都會主動接觸,和他們建立友誼,真的如她所說,是不折不扣的「親善大使」。
大伙兒也對她很好。她笑,笑聲如朗朗山歌,四周會因她笑而感到歡樂;她哭,眼淚如小溪流水,輕淺得旁人一起靜聽。
雖然她對每個人都伸出了友誼之手,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被她感染的。畢竟,我們的處境並不是來度假的,我們都患有不可改變,各自不同的疾病。
我起初也不太接受她的友誼之手。小孩子對於愛情並不了解,但卻多數是男孩子和女孩子分開玩耍的。間中有些病徵較輕的孩子還是會帶著搖搖和玩具陀螺在大廳一起玩耍。而我,為了避免受傷,就會躲進二樓的圖書角,靜靜的等待爸媽晚上過來。
有一天,我如常躲在圖書角的一旁,在圖書櫃上胡亂拿了數本圖書,就在長梳化上隨手揭揭。
我絕少在戶外活動,躲在室內又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我在這兒的日子,漸漸養成了閱讀的習慣。與電視相比,閱讀圖書的速度可以自己控制,要讀完一本書的時間也比起看完電視播放的動畫片來得容易和快捷。
至少,我不會因為還沒看完動畫片而無法離開這個世界。那時候,不論是醫院還是宿舍,也有流傳過關於因為留戀著要看完動畫片或甚麼劇集而無法成佛,繼續留在那個空間的說法。
「你覺得你手裡這本圖書好看嗎?」當我在看著圖書的時候,有人靜悄悄從我身後走來,向我問道。
「我想,下次我得找一個背靠牆的位子。」我裝了個鬼臉,笑道:「若果我是患有心臟病的話,大概會給你活活嚇死吧。」
來者當然不是別人,正是心閱。
心閱在笑,她很喜歡笑,也很容易哭,是一個情緒起伏很大的小女孩。但是,她笑的時間永遠比哭的時候多。
不過,要弄哭心閱也不是太難,讓她看一本悲劇收場的故事書就可以了。
「我先不給你說這個,我在問你,你覺得手裡拿著看的圖書怎樣,好不好看?」她向我微笑道,雙手托著腮,臉上一面期待。
「這個?」我揚了揚手中的圖書,這時候我才發覺這本書的外觀和一般的圖書有很大的不同,薄薄的一本,像是以學校工作紙印刷出來的,沒有出版社資料,而書的封面竟然是手繪的一個公主模樣的人。
還有一點很特別的,就是封面上寫著的作者......竟然是心閱?
「這是妳寫的嗎?」我問道。
「是我寫的,嘻嘻。」心閱笑道:「這是我寫的第一集,然後我找了辦事處的林姑娘替我打印出來,再自己釘裝的。」
心閱在我手中一手搶過了那本書名《希望之谷》的圖書,還翻著不同的頁數在說著她這個故事的精彩之處。
她的筆下,充滿著對未來的希望。
(四) 讀者與作者
心閱是圖書角的常客,也幾乎是圖書角唯一的「顧客」。圖書角佔地不大,只有大廳的四份一,約莫就是一般小學班房的一半大小。但對於每天都是賺回來的我們,這裡的一切已經是豐富得我們不能再挑剔奢求。
雖然在宿舍裡的人都對心閱很好,但是她的讀者並不多。每次她想將自己製作的圖書拿給別人看的時候,大家不是婉轉地說找天會看看,就是直接說不喜歡閱讀。
想深一層,住在這裡的人很多都認為自己餘下的時間不多,的確沒有需要也沒有義務,為了顧及別人的感受而浪費自己僅有的時間在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上。
這個想法,也曾在我自己的腦海閃過。
但是,不知是哪來的一種想法:「我參與妳的創作」這個念頭竟然在我的腦海裡出現。我向心閱提出了一個建議:「我作為你的讀者,可以看你的作品和給予意見嗎?」
看著心閱呆了兩秒在消化我的說話,然後殷切地點頭答應,不知何故,我內心感到一股溫暖。
「不過,我希望故事能在我離開世界之前讀完。」我說道,並不帶上一點哀傷,因為這只是在陣述著一種客觀的事實。
「我也希望這個故事能在我離開世界之前寫完。」心閱說道:「不過我認為,當我寫完這個故事之後,大概是我的病已經康復的時候。」
這當然就是她心裡對故事內容的投影,不難理解她寫的圖書叫作《希望之谷》。
心閱將她想到的故事點子和大綱分享了給我,而我則開始在她每次寫完一個章節後給予了意見。
就是這樣,我倆組成了「地上最強的生態系統」:作者和讀者,或者說是讀者和作者?「地上最強的某些事情」是那個時候很流行的用語,而作者和讀者,或者說讀者和作者則是我和心閱一直以來也在爭辯誰先誰後的次序。
怎樣也好,我和心閱成了前往希望之谷的伙伴。
(五) 星星勇者與悅悅公主
心閱將圖書角原本的《希望之谷》下架,我以讀者身份給予的意見而重新編寫一部份情節。小孩子就是喜歡將自己幻想成童話裡的其中一個人物,也很容易將自己身邊的一些事情投放到故事裡。
《希望之谷》的故事是這樣的:
從前有一個王國,誕生了一個叫悅悅的公主。在公主八歲的時候,因為巫婆妒嫉悅悅公主未來將會有著比世上一切都美麗的美貌,於是在王國的城門前下了一道詛咒:絕望之門。
起初王國裡的人並不知情,每個經過絕望之門的國民在經過城門後都會變得絕望,對世上一切事物都不會感到任何希望和興趣。
善良的神仙看不過眼,將事情告訴了身在王宮的悅悅公主,並施法在悅悅公主的王冠上,給予能保護她穿過絕望之門一次的機會。
神仙告訴悅悅公主,要破解巫婆的詛咒,就要找到神仙的姊姊希望之谷的主人,那裡有一種喚作希望之花的東西。據說希望之花可以破解世上一切的魔咒。
本來國王派遣了一隊軍隊保護公主前行,可是一穿過絕望之門後,本來雄心壯志要保衛公主的士兵,忽然間對於去希望之谷的任務感到絕望,覺得王國絕對沒法戰勝巫婆,遙遠又不知是否存在的希望山谷也絕對沒法找到。然後,他們垂頭喪氣的回到王國裡,只餘下公主孤身一人。
悅悅公主明白他們都是受到絕望之門的影響。而她的王冠也只能從絕望之門出來一次,如果她現在回去,就連她也會對戰勝巫婆感到絕望。她想了想,便沒有回頭,決定隻身向希望之谷進發。
悅悅公主隻身穿過了歡樂之丘,戰勝了以歡逸享樂的妖精的試探。妖精長老指引悅悅公主前往希望之谷的方向,並且告訴悅悅公主關於要找到希望之谷,就要先找到星辰之劍。
悅悅公主之後又接連經歷了美味山莊、玩樂小鎮等的誘惑。
直到悅悅公主在美景山丘被困時,一個勇者前來解救。原來,善良的神仙在公主離開王國後,到處找尋有勇氣的人,星星勇者就是神仙派來陪伴悅悅公主一同尋找希望之谷的勇者。
之後,星星勇者就和悅悅公主結伴同行,一起踏上旅途。先後成功經歷了玩具帝國、舞蹈之河的試煉。
在星落之湖,星星勇者和悅悅公主經歷了湖裡仙子的考驗,終於以墜落在湖底的流星打造了星辰之劍。
星辰之劍的星光指引出了傳說的希望之谷的路,星星勇者和悅悅公主便向著最後的目的地:希望之谷進發。
就是這樣,我和心閱一連出版了四本《希望之谷》的圖書,放在圖書角裡。儘管,沒有其他病童會來閱讀,但我們對於這種出版還是感到很滿足。
(六)各自的旅途
星星勇者和悅悅公主是一起踏上尋找希望的旅途的。而我和心閱,則要各自面對自己的命運,踏上自己的旅途,去尋找自己的希望之谷。
在宿舍的日子,除了我們各自要回去醫院覆診,或者在吃過藥後各自在房間休息外,我們都像有了默契般,會在圖書角聚首去討論《希望之谷》的劇情。
時光飛逝,這種日子又過了大半年,不能否認的是,我和心閱的身體狀況,並沒有因為我們日漸成長而轉好,反而有越來越虛弱的跡象。
身邊的其他病童,搬出搬入的,已經換了好幾批不同的人。像我和心閱一樣住了接近八個多月的人並不多。
對於《希望之谷》的結局,心閱卻堅持不容許我參與討論,甚至連大綱也不給我看。
如果只是給小孩子看的故事書,不難想像,星星勇者和悅悅公主最終定能取得希望之花,破解王國的魔咒,然後和公主結婚,幸福快樂的生活。
她只是笑說,那絕對是我不能猜到的故事結局。
就在星星勇和悅悅公主準備去到最後的希望之谷的時候,醫院傳來了消息,找到一個極可能合適的骨髓捐贈者的檔案。於是,我再次頻繁地出入醫院。
希望,就像一朵美麗的花,是會令看到的人微笑的。當知道有移植骨髓的可能時,我看到媽媽久違的笑容。
已經多少年沒有看過爸媽的笑容呢?我已經忘記了。我也曾有過一個想法,其實自己才是故事裡的「絕望之門」,只帶了絕望給親人。
有時候,我們將自己的人生投射到故事裡,去以故事補償人生裡未能得到的東西。但現實呢?卻往往是人生如一本劇本,有時候比起虛構的故事有太多的巧合。
是的,一個故事裡太多巧合,讀者會覺得作者的手法太劣拙,太多不自然的地方。現實裡太多巧合,卻只能說是天意弄人,卻任誰也不能向我們生命的作者─命運,去作出任何的投訴。
當我得到有機會治癒的消息不久,巧合的是,心閱的病例得到歐洲一間大學的醫學院注意,如果她願意,可以到德國接受一種新技術治療,而且醫療費用還能得到很大的補助。
我和心閱是應該感到高興的,比起其他孩子,我們多少有了一絲「希望」。
因為我的血小板指數已經跌到很低的水平,很快我被安排住進了醫院,並且安排了骨髓移植手術。而《希望之谷》的故事,就這樣停在我被推進手術室之前。
在意識模糊的時候,我看到自己身處在希望之谷前面,與悅悅公主一起踏在一片青草上。悅悅公主留著一襲長長的頭髮,向我展現她一貫燦爛的笑容。
她的樣子,怎樣說呢?大概就像是心閱吧。只是,她比心閱多了那一束長髮,還有就是沒有那麼瘦弱。相同的是,她們都有一種感染別人的能力,能夠令身邊的人感到開朗的笑聲。
不知過了多少天,當我再次有了知覺的時候,我已躺在隔離病房的床上。爸媽坐在我的身旁。
似乎,我的手術已經完成了,至於能否康復,那時候我還沒法確定。
記得有一天,心閱來過探望我。她在隔離病房的玻璃窗外,透過我的媽媽將一封信傳遞給我。
我躺在床上,靜靜地聆聽媽媽將信的內容讀給我聽:
眸星,
謝謝您一直以來作為「讀者」陪伴在我的身旁,令《希望之谷》能一直寫下去。沒有你的話,我可能沒法完成《希望之谷》。
現在,你已經跨過了你人生的戰場。而我,也即將要奔赴屬於我自己的戰場。
或許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但我相信,我們會和星星勇者和悅悅公主一樣,尋找到希望之花。
我說《希望之谷》的結局會是你意想不到的,而我亦已經完成了,我將僅有的一本圖書放進了盒子裡。
你曾說過希望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將這個故事讀完。那麼,你可以應承我一個小小的要求嗎?就是先不要急於開啟這個盒子,直到十年後,你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才開啟這個盒子。
你要相信:「希望之花,並不是生長在希望之谷,而是生長在一個無形但存在的地方。所以,不要放棄希望,直到你找尋到它。」
「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的。」我用盡身上僅有的氣力,希望將這一句話親口向她說出來。可是,任我怎樣去努力,那小小的身軀還是沒法戰勝麻醉藥的效力,無法將每一隻字都完整的說出來。
在充斥著消毒藥水味道的隔離病房裡,你從玻璃間隔的另一端望著我。從你的眼神裡,我看到的是充滿希望,絲毫沒有絕望的眼神。
你向我報以微微一笑,像是告訴我,你已經聽到我那躲在氧氣罩下想傳遞的訊息。
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氣力去坐起來,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著你和我相處的那一段時光。雖短,卻像佔據了我的整個童年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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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無形但存在的地方
這個紙盒,我珍而重之,卻一直堅守著承諾,沒有打開。
當我出院的時候,再次回到宿舍,林姑娘說心閱已經離開了香港,舉家到了德國。可惜的是,那時候手機還沒有那麼普及,我們就這樣斷絕了聯絡。
我曾到圖書角尋找《希望之谷》,可是林姑娘說心閱已經將那四本親手製作的圖書都帶走了,沒有留下可能的聯絡方法。
星星勇者和悅悅公主的故事,只能在我的腦海裡重覆回味。我努力去保存故事裡的每個情節、每句對話。不願忘記任何一句、任何一字。而你說的這一句說話,更陪伴我渡過了很多個學業和生活上的困難:「希望之花,並不是生長在希望之谷,而是生長在一個無形但存在的地方。所以,不要放棄希望,直到你找尋到它。」
骨髓移植手術很成功,我的身體日漸康復,慢慢如正常人一樣。然後我很努力去追趕自己的學業,希望追回這三年的時光。
時光飛逝,就這樣過了十年。
一直到了十八歲的生日那天,我急不及待要打開心閱留給我的盒子。
《希望之谷》的最後一章是這樣的:
星星勇者和悅悅公主來到希望之谷,然而希望谷主是一個非常講求公平的人。要取得希望之花,就要拿出她要求的東西來交換。
希望谷主向他們說道:「希望之花是人間稀有的東西。如果你們想要的話,就以你最重要的東西來換取。」說畢,就指著星星勇者手中的星辰之劍。
星星勇者連半點猶豫也沒有,就將自己視如生命的星辰之劍奉上給谷主。
星星勇者和悅悅公主拿著希望之花準備離開希望之谷的時候,巫婆竟然出來偷襲他們。正當奪命的魔法快將擊中悅悅公主的時候,星星勇者奮勇地擋在她的跟前。
沒有星辰之劍在手的星星勇者,只能用他的身軀去抵擋這魔法攻擊。
正常巫婆想再次對付悅悅公主的時候,善良的神仙和希望谷主及時趕到,聯手打敗了巫婆。
巫婆臨終前,奸笑道:「就算我死了,絕望之門的魔咒還是不能解開,星星勇者也一樣會死去。」
巫婆化成了一縷黑煙,消失於眾人眼前。
悅悅公主哭著的跪在星星勇者的跟前,可是卻沒法再做點甚麼了。
「希望之花可以破解一切的魔咒。」善良的神仙說道。「可是你用了希望之花來救活星星勇者的話,你就無法解開王國的魔咒了。」
「我可以再給你多一朵希望之花。」這時候希望谷主說道:「不過,我是一個講求公平的人,妳也有要為換取希望之花付出相應的代價。」
當星星勇者再次睜開眼睛,只看到善良的神仙在他面前。希望之谷的入口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悅悅公主自願留在希望之谷以換取多一朵希望之花,而你,還是快點將手中的希望之花帶回王國吧。」善良的神仙向星星勇者說道:「她央我轉告你一個口訊『希望之花,並不是生長在希望之谷,而是生長在一個無形但存在的地方。所以,不要放棄希望,直到你找尋到它。』」
最後,星星勇者成功用希望之花破解了絕望之門的魔咒,並將整件事滙報了國王知道。
星星勇者留在王國裡做了將軍。雖然他四出尋找方法,希望再次找到希望之谷,找回悅悅公主,可是經過了很多年,也沒有人看過悅悅公主的踪影了。105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lvi1XD8kH
我將這本圖書看了又看,再沒有找到後續的任何一頁了。
我躺下自己的床,苦笑道:「心閱這鬼靈精,當時還不過是小丫頭一名,竟然寫了一個這麼稀奇古怪的結局。」
兩行眼淚,卻不由自主的從我的眼角慢慢流到耳側。
我當然知道,她想感謝那時的我花費珍貴的時間去給她寫作的意見,就如星星勇者手中的星辰之劍一樣;我當然知道她希望這故事能陪伴我活得長一點,所以不想我太早打開;我當然知道,悅悅公主的離開,就如她的離開一樣。
她希望用她的故事去鼓勵我生存下去。而我,總算和她留下的盒子一起,跨過了十年的時光。
(八) 真正結局
我抹乾了眼淚,一再翻弄這本《希望之谷》,卻給我發現了頁數有點問題。不是每一頁都有寫頁數的,除了2、3、8之後,只有隨機的幾頁有數字寫在右下角,而且似乎和確實的頁數也對不上。
不知不覺攬著書本睡著了,迷迷糊糊之間還像聽到悅悅公主一再重覆的跟我說:「希望之花,並不是生長在希望之谷,而是生長在一個無形但存在的地方。所以,不要放棄希望,直到你找尋到它。」
早上,我像靈機一觸的,想到如果是2、3、8......還有將寫在餘下頁數上的數字組成的話,剛好就是一組八個位的數字,極有可能是固網電話號碼。
於是,我決定硬著頭皮致電試試。
「嘟嘟......嘟嘟......」電話駁通了,至少確定這是能組成一個電話號碼的。
「喂?」電話的另一邊廂傳來一把女聲,可是卻難於分辨年齡。
「你好!冒昧打擾......請問這裡有一位叫心閱的人嗎?」我抱著一絲希望,問道。
「是誰找她?」對方問道。但這問題給予了我一個肯定的答案:這真的是心閱故意留下的電話號碼。
「我是很多年前在病童宿舍的朋友。」我坦白地道:「我叫眸星,已很久沒有和她聯繫上了。」
對方頓了半响,終於慢慢地說了一句話:「心閱在很多年前已經......」
我的希望幻滅了!
儘管心閱在玩著小把戲,故弄玄虛的希望捉弄十年後的我。正當我以為破解了她的把戲,但換來的卻是我不想面對的事實。
我的心痛得就像失去了這過去十年一直等待的某種東西。或許,不知道她的情況,比起知道答案還會好一點。
「但她有說話留給你,」這時候,對方竟然接著說道:
「星星勇者在王國待了整整十年,一直也沒有放棄找尋悅悅公主的方法。有一天晚上,星星勇者看到流星,便在心中向流星許願,希望自己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回悅悅公主。
奇蹟就這樣發生在星星勇者的眼前。星星勇者的心口發出了光芒,一朵希望之花竟然在他心口生長出來。
這時候,希望谷主從一個魔法入口鑽了出來,向星星勇者說道:「當日希望之花在救活你的時候,種子就種在你的心裡。在過去的這麼多年裡,你的心裡一直沒有放棄希望,你就像是為種子灌溉一樣,而人類不放棄希望的心靈,正正就是無形卻存在的地方。現在,你可以歸還一朵希望之花給我,我亦會將悅悅公主歸還給你。」
在魔法入口裡,又鑽了一個人出來,她正正就是已經長大成人的悅悅公主。
於是,悅悅公主和星星勇者就永遠幸福快樂的在王國裡生活下去了。
《希望之谷》故事至此才完結啦。」
「甚麼?」我還沒有從希望幻滅的失望裡回過神來,卻已經聽到電話裡頭的聲音在說著《希望之谷》的最後結局。
那邊廂傳來一把少女的笑聲,是如朗朗山歌,四周會因她笑而感到歡樂的那一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