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然討厭他哥。從他有記憶開始,就一直有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他眼前。1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ZfiXr7Hv2
陳奕韋調皮搗蛋的時候摔破了自己的獎盃,他們一起愣愣地看著地板的一片狼籍。
他哥卻率先哭了起來,哭得口齒不清,「我這麼努力才拿到的獎盃嗚嗚嗚嗚。都是弟弟啦。」
明明陳奕然什麼都沒做,卻是他挨罵。
他哥在練琴的時候說要練一個酷炫的技巧,把指頭伸進弓身和弓毛之間帶起整把弓旋轉,結果弓飛出去,撞在窗台上,斷成了兩節。
陳奕韋衝著他露出一個邪惡的微笑,開始自導自演地大罵:「欸,是我借你玩的欸!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還在牙牙學語的陳奕然坐在一旁玩車車,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最後又是他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連下午的點心都被取消了。
反正不管什麼壞事最後都會算到陳奕然頭上,他哥只會躲在媽媽的背影當中對他扮鬼臉。
小小的陳奕然很快就學會跟他哥保持距離。不管他哥在哪,他一定會抱著車車躲去另外一個房間裡把自己關起來。他長大之後才知道這個叫作「不在場證明」。
開始學琴之後更是個夢魘。
只要被陳奕韋聽見他在練琴,他就會開心地跑過來,用小提琴或是鋼琴完美地演奏出他正在苦苦掙扎的小節,然後笑他:「怎麼連這個也不會?白癡喔。」
陳奕然委屈地大哭起來,「媽媽!哥哥他罵我白癡。」
「韋韋!給我回房間練琴!不要吵你弟弟!」
陳奕韋又偷捏了他兩下作為報復,心不甘情不願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陳奕然揉揉被捏得瘀青的手臂,把他哥也曾經用過的小提琴夾在稚嫩的臉頰邊,繼續拉他的《小星星》。只有在練琴的時候,才能光明正大地逃離他哥哥的魔掌。
他的鋼琴老師很兇,只要彈錯音就會被打手,老師說不這樣做,他的身體記不起來。每次去上課,眼眶都是紅的,他也只能夠含著淚水繼續彈琴。反正在這裡不彈,回家也是會被揍。他到哪裡都逃不了。
那時候他喜歡小提琴更勝鋼琴,因為小提琴老師人比較好,不會打他。
每次小提琴老師聽他拉琴,總是會露出一臉複雜的表情,但是又不說他到底哪裡拉得不好,只是意味深長地輕拍他的頭,說:「答應老師,你千萬不要拿自己和哥哥比較好嗎?他比你大了五歲,拉得比你好是應該的。」
陳奕然一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老師說的是謊言。
他曾經想過:自己五年後就能拉得跟他哥哥一樣好了。
他因此加倍努力練習,還拿過幼兒組的全國第一名。五年,對於一個孩子而言,已經跟他一輩子一樣長。五年後,那還是很遙遠的事情。
上了小學之後,他發現老師們都對他關愛有加。在老師記起全班的名字之前,就會先記得他的。就連不是他們班的老師也都叫得出他的名字。
每個老師看到他都會說:「哦,你是陳奕韋的弟弟吧?你哥哥小提琴拉得很好。」
他的哥哥在學校裡是個風雲人物。才剛開學沒多久,全校廣播當中最常出現的就是「陳奕韋」三個字。時不時就得被叫去教務處、音樂科任辦公室,還有訓導處。朝會上,他也很常上台,從校長手中接過那些名字一長串的獎項,聽起來就很厲害。
高年級的女生們竊竊私語地互相問:你喜歡的人是誰?都得補上一句:你不可以說是陳奕韋。
有天他哥出現在低年級的教室門口,打著哈欠替他弟送來了檢查要用的手帕。
有個高年級生出現在低年級的教室就已經夠轟動了,而那人還是陳奕韋!他哥回去之後,所有人都圍在陳奕然桌子旁問個沒完。
那時候陳奕然還對此有些洋洋得意,他無比驕傲地說:「對,陳奕韋就是我哥。」
從此他走路都有風。
有堂音樂課,老師在教大家認識五線譜,於是點了他的名字要他站起來,彈下了一個音,問他這是什麼音?
陳奕然知道這是音感訓練,在鋼琴老師家也很常做這樣的練習。
他想了一下說:「是sol。」
「你確定嗎?」音樂老師又再同一個鍵上彈了幾下。
陳奕然攢緊了手指,他知道這是錯的答案。那還會是什麼呢?通常會猜錯sol的話,那可能就是mi吧。
老師馬上就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說:「這是升sol。你不是陳奕韋的弟弟嗎?怎麼連這個也不會?」
他到現在都還能記得自己被全班的人注視著,垂著頭,羞恥得雙頰發紅的感覺。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老師們對他的重視,都來自於他的哥哥。
同學們開始用這個當玩笑,每當他考不到一百分,或是沒辦法吊上單槓,大家都會學著老師的語氣說:「你不是陳奕韋的弟弟嗎?怎麼連這個也不會?」
好像他哥哥才是全知全能萬能的。
陳奕韋被國外知名的音樂學院錄取之後,他的名字再次出現在了紅布條上,掛在穿堂的正中央,陳奕然每天都得從那名字底下鑽過去。他每天上學,頭都低得不能再低。
他升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他哥就出國去了。那間專收音樂神童的音樂學院,要求十六歲以下的學生必須要有監護人陪同。所以他哥離開的時候,還順便帶走了他們的媽媽。
從那天起,陳奕然每天回家面對的就是冷冰冰的客廳,還有那架孤零零的鋼琴。他望著那架鋼琴,有種同病相連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一個人在家沒事做,只能等爸爸回來。一個人打開冰箱,用微波爐熱飯,一個吃飯。沒有人能陪他玩,家裡也沒有電視,他唯一能打發時間的,就只有練琴。只有用琴聲來填滿那過於寬敞的家,才會讓他覺得好過一點。
從那時候開始,他才稍微喜歡上了鋼琴。左右手兩個聲部熱熱鬧鬧的,才不會老是提醒自己只有一個人。
他爸爸回來的時候,會檢查他的功課,驗收他的練習成果,然後聽著他的琴聲,在沙發上打瞌睡。
八歲的陳奕然,已經明白了孤獨的滋味。
那年暑假,爸爸牽著他的手,稀裏糊塗地去考了音樂班。他在大人之間轉來轉去,跟著敲打節奏、唱出考官在琴鍵上彈出的音,又拉了兩首他最近在練的曲子,就這麼考進了音樂班。
沒有人問過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爸爸替他送出去的申請表上,就這麼追隨著哥哥的腳步,選了小提琴主修,鋼琴副修。
每次他在拉小提琴的時候,都能感覺到周遭大人失望的眼神。明明他已經是班上拉得數一數二好的,卻還是滿足不了他們的期待。他知道,他們想在自己身上看見另外一個人。
九歲的陳奕然,矇矇懂懂地學會了一種摻雜著嫉妒的恨意。
如果沒有哥哥,他們是不是就會誇獎自己?摸摸自己的頭,說:「你真的很努力了呢。」
他放下小提琴,右手拿著弓,一個人用袖子擦乾眼淚,繼續拉琴。
又是一年暑假,媽媽帶著哥哥回來,家裡再次變得熱鬧起來。許久不見的家人對他而言變得有些生疏,在飯桌上只能低頭默默吃飯。吃完飯之後,爸爸要他哥表演一下,看他這幾年進步多少。
媽媽在鋼琴邊坐下,鋼琴晶瑩剔透的音色帶著哀傷的情緒流瀉而出。當小提琴加入的時候,那份哀切卻變得更加深沉而真切,在曲子的行進當中漸漸變得怡然而雀躍,變得有些可愛。旋律很清晰明瞭,讓人忍不住隨著小提琴主奏的旋律,讓心情為之起伏。
陳奕然趴在沙發的椅背上,聽著小提琴飽滿的情緒充滿了整個客廳,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如果他知道的小提琴曲目再更多一些,他會知道這是德弗札克的《f小調浪漫曲》。
他只知道,那就像是在學校看DVD錄影的時候才會聽到的聲音,甚至還要更有衝擊力。
媽媽又要陳奕然也成果發表一下,他倔強地嘟著嘴,說什麼也不肯拿起小提琴。越是逼他,淚水就像是隨時要從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裡奪眶而出。
在那麼精湛的表演之後,自己的小提琴根本就是個玩笑,像是另外一種可笑的玩具一樣。
倒是他爸爸先反應了過來,說:「不然你彈鋼琴吧。」
陳奕然努力忍住淚水,走向了琴鍵。壓抑著自己挫折哀傷的情緒,彈了一首輕快的《小狗圓舞曲》。他才剛彈完,他哥哥就擠了過來,在高一個八度的地方,用更快的速度彈完了這首曲子。
「那有什麼難的?」他哥說。
陳奕然看著那洋洋得意的側臉,終於再也忍不住淚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韋韋,媽媽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彈這麼快。然然彈得還比你好呢。」
陳奕然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媽媽,震驚得都忘了哭。這還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被媽媽誇獎。
陳媽媽看來看去也沒在這個二兒子身上看出半點小提琴的才華,反倒是鋼琴彈得很靈動輕快。於是在回美國之前,拉著他的手去拜訪了張老師,懇求他收自己的孩子為徒,同時當機立斷地把他轉回了普通班。依然從頭到尾都沒問過他的意見。
媽媽對他說:「五年級開始課業就比較困難了,你要開始好好唸書了。你看,反正你在音樂班術科也拿不到全班第一名。」
他噙著淚水,矇矇懂懂接受了現實,和原本會一起待到畢業的音樂班朋友們哭著揮手說再見。他知道自己沒有哥哥那樣的才華,但是他還是好喜歡音樂。喜歡音符在手下流瀉而出,像是在和自己對話一樣。只有那時候,他才覺得沒那麼寂寞。可是只要沒有拿到第一名,那就沒有意義。
新的班級裡,同學又重新打散,「陳奕韋」這個名字漸漸被人所淡忘,沒有人記得他是陳奕韋的弟弟了。他發現這件事情的時候,鬆了好大一口氣,久違地露出了笑容。
看著以前音樂班的朋友們背著樂器盒,笑著穿越校園的時候,他還是會覺得有點羨慕。不過,他還是有音樂。
他還是時不時會被找去支援學校的樂團,而且他很喜歡新的鋼琴老師。新的老師不會打人,總是經過思考才緩緩開口,老師的琴聲中所帶著溫柔甜美的溫度。因為他太喜歡老師了,他很害怕老師會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努力在琴譜上寫寫畫畫,把所有老師耳提面命的錯誤都給修正過來,只希望有天能被誇獎:「你彈得真好。」
等到他哥哥升上了高中,媽媽終於回到他身邊了。
陳奕然這才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音樂又漸漸變成痛苦的來源。
他媽媽也是鋼琴老師,經營著自己的音樂教室。每天下課之後,就先盯著他練鋼琴練兩個小時,有任何一個錯誤就會馬上喊停,反覆練到不會再錯為止才能繼續下去,否則就不能吃飯。練完之後接著換小提琴,但因為他爸爸老是在沙發上打盹,所以很容易過關。全部練完之後,才開始寫作業。
從那時候開始,他的人生就只剩下練琴和唸書了。
有天,媽媽牽著他的手,跟著大人的腳步不知所以地向前走,走到路的盡頭,才發現哥哥站在那裡。他站在樂團的前方,被職業樂團悠揚的樂音所包圍。他哥哥垂頭傾聽樂團的聲音,一抬手,那曾經在他們家客廳聽過的哀傷旋律便充滿了整座音樂廳。那種飽滿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宛若海嘯一般將他淹沒。
陳奕然在那陰暗的座位上,望著明亮的舞台。哥哥拉琴的身影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又同時要把所有人也都拉進他的世界,完全沒有讓人掙扎的餘地。如此遙遠,又如此強大,有如絕對的存在一般,令人抬不起頭來。
十二歲的陳奕然,明白了世界上有他即使努力也辦不到的事情。
某次小提琴的比賽上,在大人們嚴厲的眼光之下,陳奕然站在會場中央拿著小提琴,和評審老師們大眼瞪小眼,無視母親焦急的呼喊,定定地站在那裡,拒絕演奏任何一個音符,用盡了他全身的力量反抗被決定好的命運。
從會場走出來之後,陽光如此明亮,藍天如此清澈,看得他都瞇起眼來,忍不住暢快地放聲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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