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的冬天,大概是心血來潮吧,我去台北的時候,順路去了一趟台大。
你還在香港的時候,我們不常見面,見面了也只是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你那時候老是和朋友說要出書,稿子堆了厚厚一疊,存進電腦,比A片還多。
其實我們不熟,你大部分的事跡,都是從C嘴裡聽來的。C是你的粉絲,不管說甚麼都帶著迷妹濾鏡,說你怎麼聰明、怎麼有才華,得了多少獎云云。她把你說得太好,以至於我親眼看到你時大感失落,漁夫帽和大褲衩,加上這樣土氣的粗框眼鏡,完全不是白馬王子該有的模樣。
無論如何,你們還是在一起了,而且如膠似漆,全然沒有旁人置啄的餘地。
升上高二,我和C加入了學校的話劇社團,每天練習到晚上七點多,你風雨不改地來,手上總是拿著小食和飲料。冬天時是熱可可配墨西哥卷,夏天時是思樂冰配迷你泡芙,怕飲料溫度不對,車站到校門口那段路你是跑著過來的,來到時滿頭大汗,唯一的小毛巾還敷到了熱可可的杯套外邊。
我取笑C說,你男友還真好,把你寵壞了。
C羞澀地笑笑,快步上前接過飲料,你們走在前面,才剛走到大街上,兩隻手就牽到了一塊。
高中的時候,你和C對我而言,就是愛情該有的模樣。
直到上了高三,我才知道,你們看似完美無瑕的愛情,內裡其實暗流兇湧。
C是么女,家裡保護得太好,個性單純不食人間煙火,一遇到不順心的事就哭,而且非常缺乏安全感。換了是別的男生,可能哄著哄著就沒事了,可你偏偏不是尋常人,凡事講道理,引經據典把C說得一愣一愣的。
那段時間我們都很害怕接到C的電話,怕一接通又是C在電話裡哭哭啼啼。
後來,你去了台大,你們順理成章地分手了,小粉絲和大文豪之間的愛情只有短短兩年壽命。C在你走前還忿忿不平地說:「你知道他分手的時候是怎麼和我說的嗎?他說:『為甚麼你永遠都像小孩一樣?你就不能幹點有意義的事情嗎?』哼!他有甚麼了不起的,不就會寫點東西嗎?」
才子佳人的愛情,輸給了你恃材生嬌的傲氣。
我心地不好,偶爾和C她們聚會,還會添上一句,是呀,而且你也寫得不怎麼樣。
自忖聰明的我,那時總覺得自己已看透了你的底細,我覺得你不過是泛著酸氣的窮書生,活在夢裡,終日醉醺醺地,哄騙像C這樣的姑娘。
但偶爾,在一些醉生夢死的時分,我會不情願地想起你的話,你說:「做夢的人怕清晨,更怕夜晚。」
我想,這話說得真好,像詩,也像囈語,不像你會說的話。
後來,你出名得連我們這群人中最避世的都聽過你的歌。一九年我去台北,你說,給我帶點香港的檸檬吧,台灣甚麼都有,就是沒有黃檸檬。
我們站在校門外,第一眼都認不出彼此,你胖了,留了胳腮鬍,說起話來油膩了不少,那個三句不離黑格爾的少年悄無聲色地衰老。
我原本想和你說C的近況,又想問你的事,聽了你的歌,就沒問出口。
或許C和我們,都是你青蔥歲月裡的一段插曲,你的人生在離別以後才悄然綻開。
在我腦海裡,仍回蕩著黃昏時,你鬰鬰不得志地唱著「執著」,而現實中你已經是社群網站上粉絲過萬的大手。
無論如何,你與我的交情終究停留在相互看過昔日那些狷狂又稚嫰的筆跡,C看不懂你的深沉與隱忍,我又何嘗看得到你今日的鋒芒。
分別的時候,你說人一生永遠吃不到兩罐相同的菠蘿罐頭,我覺得你這話說得無厘頭,但又懂你的唏噓,便惶惶然地笑了。
不知道你說的是C,抑或是昔日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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