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有兩種:生離,和死別。
死別有白幡環繞,嗩吶鳴響。長方棺木中,頭髮花白的長輩面容安詳。灰白烟霧飄來,嗆得我眼睛冒出淚水,不過心裏並不太難過。坦白説,我與這位長輩算不上太親近,只是陪著打了幾年的麻將、聊多於三句我就想逃離的關係。
披麻戴孝的嫡親落淚。母親落淚。十二嵗的我抓住母親的衣角,低眉斂目,心裏想:幸好我不愛這個死去的人。
冷漠得近乎殘忍。
與我料想的並無二致,那個人離去之後,此後的生活沒有什麽大變化。只是周末不必再和母親特意乘車去牛頭角,踏入那個薄荷油氣味彌漫的房間陪那人打麻將,也不必再進行那些關於課業成績的枯燥對話了。小孩的生活多姿多彩,電子游戲、鋼琴課、合唱團課程、和毛筆班占滿了日程。有太多東西值得記住,於是舊日記憶漸漸被冲淡。過了兩年,我甚至已經全忘了那位長輩的模樣與嗓音,但卻忘不掉因她而學懂的麻將,打牌技術在流逝的時光裏越漸精進。
生離是心頭竪起刻了某個生者名字的墓碑,用憎惡或冷漠編出一圈黑色花環,獻在墳前。宣判一位相交六年的好友死刑時,我將她從心裏驅逐出去,便是在學校走廊擦肩而過也視而不見。十六七歲的少女愛恨分明,寧願針鋒相對也不願虛與委蛇。
下課鈴響。捏著畢業證書,最後一次穿著校裙踏出校門時,我偷偷回頭看了一眼。她頭也不回地邁開脚步,踏上陌生的旅途,瀟灑地消失在人頭湧湧的街角。我收回視綫,與其他好友勾肩搭背地走下斜坡,談笑風生。自以爲能如她一樣灑脫,在經過熟悉的巴士站時卻晃神一瞬。六年的光陰,我都會陪她站在那裏等18號巴士。夏天時我們會先去麥當勞買甜點才去巴士站。我吃冰淇淋,她啜草莓奶昔。她用撲克臉說黃段子,我捧腹大笑,路人側目。黃昏的光照得冰淇淋稍微融化,我記得融掉的冰淇淋黏在手指上的感覺,和她染了夕霞顔色的狡猾笑靨。
上了大學,學懂喝酒和原諒之後,我和她在社交媒體上和解。我們懷緬昔日,提起舊時的蠢事,寄出蠢萌貼圖,但兩個人訊息的口吻總是太過溫柔,始終不能再肆無忌憚地互相取笑。我忽然想起她家鋪子的胖橘貓,問牠是否仍舊愛霸占琴凳睡午覺。她遺憾地告訴我,胖橘已壽終正寢。
從此明白,生離都是死別。離開的人即使回來,也不復當初模樣。在彼此的眼裏,我們都在離開的那一刻死去了。但時光在我們身上留下的痕跡無法磨滅。我可以忘記長輩的模樣,遺忘那位朋友説過的黃段子,卻會永遠記得如何打麻將,和黃昏中巴士站的光影顔色。
他們來過,他們離開。我留在原地,不來也不去,只是長大了。
筆名:魚落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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