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梅雨季雨勢漸小,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吳昊宇的扭傷也好了,不再需要拐杖也能走路。但是他還是很常在家門口巧遇陳奕然,每天一起去上學已經成為日常。
他聽班上的女生說,陳奕然好像是個很厲害的人,拿了很多鋼琴比賽的獎項,唸書好像也很厲害,每次段考都是全校前幾名。他只是覺得身邊這個人總是不知道在想什麼,可是又好像很溫柔。鋼琴嘛……反正他沒怎麼好好聽過陳奕然彈琴。一次被他自己開門打斷,一次又隔著琴房的牆壁,雖然好像彈得不錯,但是他也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厲害。
吳昊宇和陳奕然肩並著肩走在公車站通往學校的路上,他突然抬起頭來問:「欸,陳奕然,我問你,你鋼琴彈得很厲害嗎?」
陳奕然想了一下,「應該不能算是很厲害吧。」
「哦,我想也是,不然怎麼會考不上音樂班呢?」
「我沒去考。」
「為什麼不考?」吳昊宇反射性地問道:「啊,你是那種功課比較重要的好學生吧?」
「嗯……」明明被問過這個問題這麼多次他都不願意回答,但是對著吳昊宇就好像能說得出來。
「我不是很確定之後是不是要繼續走音樂這條路,好像保留一些退路比較保險。」他說。
「哦。」吳昊宇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車流,望著柏油路上蒸騰的熱氣將景色扭曲,不知道聽懂多少。
吳昊宇從來不知道什麼叫作「退路」。因為小時候太皮,一個沒留意就闖禍,一個不小心就又摔破什麼東西、和什麼人打架,動不動就弄得自己滿身傷,還要一天到晚讓父母跟對方賠不是。小時候在幼兒園第一次拿到口風琴的時候,老師還沒開始教口風琴的用法,他就已經能按出每一首兒歌的旋律。學校老師從此驚為天人,說什麼都要讓他去學鋼琴。開始學琴之後又有個好處。他爸媽在店裡忙的時候,只要聽見從屋子裡傳來的琴聲,就能確保他乖乖坐在琴椅上,沒闖禍,沒打壞東西,也沒出去跟人打架。於是他小學三年級就被送進音樂班,在那裡打滾長大。再說,念音樂班還能省下一大筆請家教的費用。
升國中和高中那時,因為身邊的朋友也都在繼續準備考音樂班,所以他也去考了,就這麼一路唸上來。未來嗎?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的,那對於現在的他而言是如此遙不可及。追逐每一個眼前的目標就已經令他筋疲力竭,根本就無力思考更遙遠的未來。旁邊這個和他同年紀的男生已經想得那麼遠了嗎?
「啊,還有我不想練副修。」陳奕然補充道。每個音樂班的學生除了主修樂器之外,就算不喜歡,也都一定要再選另外一項樂器當作副修。
「哦,我也很討厭副修。你猜我的副修是什麼?」
陳奕然看著身旁的少年,矮小的身材、白皙的肌膚、修長的手指、爽朗的笑容,「應該是管樂器吧,小一點的那種,法國號、小喇叭之類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吹小喇叭的,吹得超爛。」吳昊宇笑著,笑得像是夏日裡耀眼的太陽一樣。比起小喇叭的音色,不知道為什麼陳奕然腦中浮現起了他曾經彈過的巴赫,閃耀而明亮,讓人幾乎無法直視。
「喂,陳奕然。」
隨著這聲叫喚,陳奕然被人用書包揍了一下。
「幹嘛?」陳奕然問。
「衛生股長說,就你的掃具還沒還,今天放學之前不還回來,你就自己拿去給教官。」向以成說。
陳奕然這才猛然想起掃把和刷子還被他孤零零地扔在琴房的角落裡。
「啊,吳昊宇你也在啊。」向以成說話突然變得有些結巴起來,「啊,你……腳傷好點沒?」
「嗯,已經完全好了。」吳昊宇笑著拉起褲管,給他看已經完全消腫恢復正常的腳踝,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更顯得他白。
「那中午打球啊。」
「走啊。陳奕然你也來嗎?」
「哎呀,陳奕然他弱雞啦,說是什麼先天心臟疾病,不能跑、不能跳、不能上體育課。」
「咦?可是……」可是他明明看過陳奕然慢跑來他們家早餐店買早餐啊。
吳昊宇還來不及把話說完,就被向以成親暱地勾著脖子走了。
陳奕然知道自己一直都很羨慕吳昊宇所擁有的一切。爽朗純粹的笑容,不怕受傷往前衝的樣子。可是那雙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怎麼看起來就這麼讓人不爽呢?
中午吃飯之前,陳奕然找了個空擋,穿越嘻嘻哈哈的人群往北棟教室走去。他遺落掃具的那間琴房裡已經有人在了,但卻靜悄悄地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敲敲門,裡頭的人也毫無動靜。他只好兀自推開門,一開門便看見吳昊宇正趴在琴蓋上酣睡。背影看起來有些單薄,潔白的後頸沒入領口,背脊從制服下拱起,充滿力度。他睡得很熟,雙唇微啟。他本來就白,襯得他嘴唇更加鮮紅。
陳奕然蹲下身,戳了一下他的臉,吳昊宇便醒過來。那雙水靈的大眼裡,映著他的倒影。
「陳奕然,你怎麼在這?」他揉揉眼睛,打了個大哈欠,又撩起衣服搔搔肚子。
「哦,我來拿東西。」
「今天好熱,去吃冰啊。」
「現在嗎?」
吳昊宇站起身來,自顧自地往琴房外走去。
陳奕然幾乎是本能地跟了上去,一路跟到校園北邊的圍牆邊,步伐便猶豫起來。
翻牆的處罰是什麼?警告一支嗎?
吳昊宇俐落地翻身上牆,跨坐在圍牆上,露出那一如既往的陽光笑容,向他伸出了手,「走啦。」
看著眼前這個純粹的笑容,感受著胸口的這份悸動,陳奕然好像突然懂了些什麼。
於是他緊緊握住那隻向他伸來的手,跟著躍上圍牆,看著著牆上寬廣的視野和迎面而來的風,忍不住笑了起來。
即便這份情感似乎有了名稱,陳奕然的生活也沒什麼改變。
距離期末考只剩下不到兩週,陳奕然同時還得練音樂營要用的曲子,還要準備十月的比賽,忙得焦頭爛額,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想別的事情。他們還是偶爾在早餐店前,或是琴房的轉角處巧遇,然後一起上下學。唯一的不同大概是陳奕然發現看見吳昊宇的次數變多了。無論是他從走廊上像一陣風穿過的時候、他在球場和人單挑的時候,或是升旗典禮上一聲刺耳的爆音小喇叭,他總能輕易地在人群中找到他。那充滿活力的樣子,每每都讓人跟著心情好起來。
滿山的翠綠鮮艷欲滴,漫長的暑假在震耳欲聾的蟬鳴聲中展開。結業式那天,全校的男生都像瘋了一樣,踩過畢業生撕碎的書本衝出校門,整個校園安靜下來,只剩炎熱的空氣蔓延。
這屆的音樂營辦在一間大學的音樂系館裡,營隊的學生可以自由使用他們的琴房和宿舍。全台灣被甄選出來的高中生都聚集在這裡,每個人背上都揹著自己的樂器,兩手空空只拿行李的就是主修鋼琴的人。望著這一整片興奮躁動的人群,陳奕然感到有些格格不入。
他花了一點時間才終於搞清楚這是一個為期五天的室內樂音樂營,總共有五組五重奏,分別負責一首曲子,最後一天會在學校裡的音樂廳對外發表。實際上可以排練的時間只有四天。上午是講座,下午是團練時間,晚上除了一對一指導的時間之外,可以選擇自行練習,或是繼續團練。
講座的內容並不是特別有趣,但陳奕然還是出於好學生的習慣,做了精美的筆記。坐在他旁邊一直在睡覺的男生,二話不說就把他的筆記借去拍了兩張照。
「哇靠,你也抄得太仔細了吧,我們班功課最好的女生也沒抄得這麼漂亮。明天也拜託你啦。」那個身材高挑的男生用力拍拍他的背,炫風般地消失在教室裡。
陳奕然草草扒完中飯就先去琴房練琴。他從書包裡掏出那曾經被他塞在褲子裡而發皺的琴譜,小心翼翼地放在譜架上,還用手壓了兩下,希望看起來沒那麼皺一點,這樣翻譜也能翻得快一點。
穿著黃色碎花洋裝的女孩子怯生生地在門口探出頭來,「請問……這裡是德弗札克組嗎?」
陳奕然快速掃了一眼自己的樂譜封面,點了點頭。
「我是江夢涵。」她說著便深深鞠躬,琴袋也跟著滑了下來,「我是第一小提琴。」
「你好,我是陳奕然。」
「啊,陳奕然,我知道你!」門外一個身材嬌小的男生也擠了進來,「我是中提琴,副修鋼琴的,我看過你去年比賽的影片,你很厲害欸。我們這組有你在真是太幸運了。」
方才還怯生生的女孩子一下子就炸了毛,「李明瀚,你的意思是有我在不幸運嗎?」
被點名的男孩子笑著打哈哈過去,又換來一陣暴打。
陳奕然識相地將視線轉向琴譜,控制著音量小聲練習起來。
後來進來的男生,戴著一副圓框眼鏡,不知所措地一個箭步滑到鋼琴旁邊,小聲說道:「你好,我是江敏哲,三點水的江,敏捷的敏,哲學的哲。我是第二小提琴。他、他們是男女朋友嗎?」
「我們才沒有在交往!」江夢涵氣呼呼地在椅子上坐下,把小提琴從袋子裡拿出來,熟練地開始調音,「鋼琴,給我一個A。」
陳奕然手忙腳亂地按下琴鍵,卻被江敏哲出聲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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