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們是不是等大提琴來了再調音比較好?」
「為什麼?」
「那個……我的老師說,用大提琴的A調音會比較和諧,而、而且這首曲子是大提琴先進來的。」
「我是第一小提琴,應該以我的聲音為主。」江夢涵說完又繼續拉弓,「鋼琴!」
陳奕然被夾在這中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從來沒有彈過重奏,也不知道到底怎麼樣是才對的。正在為難之際,一個穿著牛仔褲、留著一頭俐落短髮的女生背著大提琴走了進來。
「喔,我都沒差啊。不過第一小提琴你音色太刺耳了,要不要調整一下?」
「你!」
「其實我也這麼覺得……」李明瀚小聲說道。
「李明瀚你找死啊!」江夢涵拿起弓來作勢要揍人,但突然想起這把弓有多貴又收了手,拿弓惡狠狠指著身旁的人,「我那不是刺耳,是明亮好嗎?這樣等等進來的時候對比會比較清楚。」
「好啊,我們等等試試看。」大提琴的女生完全不介意對方的口吻有多麽失禮,爽快地答應了。
於是陳奕然便繼續彈了下去,一開始劍拔弩張的成員搭配起來效果卻意外很好。
大提琴獨奏之後,其他三把提琴一起加入,第一小提琴用明亮的音色切進來,的確有很強的對比效果和戲劇張力,大家也都為此很滿意。陳奕然一直很難想像自己跟其他人搭配起來是怎麼樣的。聲音第一次合上的時候,他激動得忍不住微微顫抖。
陳奕然知道眼前這群人有多麽強大。明明是第一次合奏,聲音卻馬上就能對得上來。他們合奏經驗豐富,知道該怎麼調整音色和配合音準,就像是每個人都個拿著一支畫筆在同一幅畫上作畫一樣。他也想用鋼琴在那上頭抹上一層鮮豔的色彩。
江夢涵對於樂曲的詮釋有很多想法,也最常叫停。她希望有些地方能收得更乾淨,有些地方又該做一點拖延的效果,或是改變強弱跟弓法。他們順過第一樂章之後,卻迎來一陣沈默。音是對了,但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
「那個……」江敏哲有些畏縮地開口:「鋼琴在反覆的那邊要不要稍微再弱一點?」
「鋼琴的強音會不會有點太強?我會聽不到中提琴的聲音。」江夢涵第一小提琴的位置坐在中提琴李明瀚的對面,是最遠的位置。
「整體來說,鋼琴是不是太搶戲了一點?」拉大提琴的女生說完之後,大家陷入一片沈默,似乎在同意著她的說法。
「啊!」面對這片尷尬,李明瀚趕緊出聲打圓場,「不過你彈得很漂亮。你彈小聲一點,我們再試一次看看?」
他們正準備要重新開始,團練室的門卻被人敲響。
「啊,老師。」陳奕然沒想過會在這裡遇到自己的恩師。他對老師刻到骨子裡的崇敬和畏懼讓他幾乎是反射性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大家好,我是張詠育,我是負責鋼琴的老師。」張老師一邊自我介紹,一邊用眼神示意要他坐下。簡短有力的介紹,同時也揭示著他背後的身份。他不需要強調自己的背景、得過什麼獎,而是別人應該要知道「我是誰」的大師地位。張老師看上去大概四十多歲,帶著一副金框眼鏡,身板清瘦,習慣性地駝著背,斯斯文文的樣子。
「大家都知道德弗札克的作品充滿民族色彩,而這首曲子有著波西米亞民謠的元素。第一樂章抒情的部分充滿著歌唱性,還有帶著一點懷念的感覺。就像是你去到了很遠很遠的國外,卻在街道上傳來熟悉的歌聲的感覺。請大家想像著自己在唱歌的感覺再演奏一次。」
陳奕然試著想像用歌唱的感覺彈奏鋼琴,並且把音量放小。但是這樣可以嗎?把強音彈成中弱音可以嗎?這樣彈是對的嗎?現在的節奏是正確的嗎?這樣不會不夠明顯嗎?越彈越覺得音符從手指之間流逝,找不到重心和方向。越彈越僵硬,越彈越覺得冷汗直流。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了。這次連其他人都停下來看著他,但他卻沒有留意到,又多彈了幾個小節才打住。
張老師沈默地看著他一會,才說:「陳奕然,你先出去。」
陳奕然緊抿著嘴唇,在琴鍵上握緊了拳頭。他明明這麼習慣各種的批評,只要寫上筆記,改過來就好。這次在其他人面前被趕出去,他的頭低得不能再低。
「陳奕然!」老師喊他。
陳奕然猛地站起身來,大步走向門口,又突然咬牙轉身回來,「可以讓我留下來旁聽嗎?」
「不行,你先出去。我來彈伴奏。」
他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老師,卻看見一雙堅定的眼神。於是他掏出口袋裡的手機,將手機遞了出去,「那,可以幫我錄一個沒有鋼琴的版本嗎?我晚點會再好好練習的。」
老師嘆了口氣,收下他的手機,拍拍他的肩,讓他離開。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好的,他知道自己應該要融合進去,而不是特立獨行,但是他卻沒有做到。為什麼沒能做到呢?一彈起琴,就只會不斷地想自己怎麼樣才能做得更好。這和他習慣的練習方式完全不一樣。
望著團練室外明亮的天空,陽光有些刺眼。他在走廊上一陣閒逛,一邊尋找空著的琴房。一步步走過每一間練習室,聽著每一間房間傳出來的樂音,每個人都在練習,只有他無處可去。
音樂系館的一樓中庭被三側琴房所包圍,另一側則隔著風雨走廊,通往另外一端的教室。中庭的正中央有一棵大松樹,看起來有些年歲,也許比這棟建築物都還要古老。他走近一看,有個人躺在樹下的花台上睡得正熟。
「吳昊宇?」
那個人喃喃唸了些什麼,伸手用手臂把眼睛蓋住,繼續睡覺。
「喂,吳昊宇你醒醒。」陳奕然拍拍他的臉,用力把他給搖醒,「你怎麼會在這?」
吳昊宇迷迷濛濛地張開眼睛,看見是陳奕然,翻過身打算繼續睡,「我打《My Beats!》排名賽打了一個禮拜沒睡,可以不要煩我嗎?」
如果沒記錯,那似乎是一款最近很受歡迎的節奏遊戲,有無數的光圈會從遠方飛來,要隨著節奏在正確的時間打在光圈上才能得分。
「哦,那你拿了第幾名?」陳奕然問。
「台服第四。」吳昊宇在半夢半醒之間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卻突然陷入沈睡,對話就這麼斷掉了。
陳奕然在熟睡的吳昊宇身邊坐下,仰望漫天樹影,感受著陽光透過樹葉灑在身上的點點光斑,聽著遠方傳來練琴的聲音,伴隨著身邊微微的鼾聲,享受著這片刻靜謐,暫時忘卻自己被從鋼琴前趕下來的悲慘事實。
遠處有個女生慌慌張張地從其中一間團練室出來,一看見陳奕然就直直往這邊跑來,「請問你有看到一個男生嗎?穿著一件黑色T-shirt,頭髮刺刺的,看起來好像累到快不行的樣子……」
他們兩人的視線慢慢往下移到躺在花台上的人身上,穿著黑色T-shirt,上頭寫著「Leave me alone」,正仰天睡得不省人事。
女孩蹲下身,像是呼喊山難當中即將失去意識的人一樣,輕拍著他的臉頰,「吳昊宇,你快醒醒,我們需要你,我們需要鋼琴。」
吳昊宇睡得安穩得跟白雪公主一樣,不知道是裝睡還是真睡,總之任憑別人如何搖晃,終究一動也不動,毫無反應。難道要給他一個吻才會醒來嗎?
那個女生急得像是都要哭出來一樣,淚眼婆娑地看向陳奕然,「你是音樂營的嗎?你會彈鋼琴嗎?」
「啊……但我伴奏彈得不好。」陳奕然說。
「沒關係,你全部都彈弱音也可以,只彈主旋律也行,我們真的很需要鋼琴。再這樣下去進度會跟不上,會練不完的。」
不管陳奕然願不願意,他就這麼被一雙細軟的雙手強拉進另一間團練室,所有人像是看見救世主一樣眼睛發亮,簡直要下跪般感激涕零。
「你怎麼找到他的?」
「他在外面亂晃,我就把他抓過來了。」女孩轉眼便破涕為笑,「你視譜隨便彈彈就好,不要壓力太大。」
剛被掃地出門,轉眼又被人捧在掌心的溫度差讓他有點適應不良。看著眼前的總譜,他開始有點後悔隨口答應了別人的請求,也難怪那個女孩會一臉欲哭無淚。
這是布拉姆斯的《f小調鋼琴五重奏》,難度明顯比他們那首德弗札克要高出許多。在他印象當中,布拉姆斯的鋼琴曲是一種輝煌當中帶著點壓抑又深沉的感覺,充滿矛盾卻又富有感性,害他在練琴的時候也吃過不少苦頭,不知道他的室內樂是不是也是一樣的感覺?
「那我們從第二樂章開始。」女孩在第一小提琴的位置坐下,拿起弓來便收起了那張哭喪著的臉,轉向陳奕然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你就正常來吧,我們會配合你。」
「給我五分鐘。」陳奕然快速翻過樂譜,樂譜上旁邊的空白被樂譜的主人畫滿塗鴉,十分影響閱讀。是一首緩慢抒情的曲子,跟他認識的布拉姆斯有點不太一樣。他數了一下那幾個遠在五線譜外的音,迅速過了一下音階熟悉調性,接著就被強迫開始。
他一開始先放慢速度,第一小提琴和中提琴也跟著放慢速度加進來。他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那個女生如此希望有鋼琴加入,這一段一開始的主旋律是鋼琴,像是在引領著大家的步伐,大提琴的撥奏聽起來有點像沈穩的腳步聲。和弦樂的和聲交織樂在一起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譜上的塗鴉在鋼琴和其他樂器的樂譜之間畫著一個樹枝人,它在音符上等速前進,偶爾停滯不前,偶爾跳著舞轉個圈又繼續向前走,慢慢沿著八分音符的背脊越爬越高,又漸漸往下,又輕飄飄地飛起來,又緩緩降落。第二段的小人漸漸長大,從他手中發射出迴旋鏢,接著跑到前面自己接住,然後繼續奔跑。第三段小人又慢慢變小,開始走回音符上。雖然中間有些地方多少有些磕磕絆絆,但也就這麼隨著小人一路走完了整首曲子。小人所表達的情緒,不只是鋼琴的部份,還有著整首曲子整體樣貌。
想著曲子整體的樣子,再去聽鋼琴的聲音,就好了許多。原來和別人合奏是這種感覺,有點奇妙。自己屬於一個更大的整體,聽的是整體當中的自己,以整體來思考自己該扮演什麼樣的角色、要呈現出什麼樣的感覺,用音樂和其他人對話。
「嗯?還不錯啊。」拉大提琴的男生第一次轉過頭來看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陳奕然。」
「啊,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大家轉眼又陷入一陣關於樂曲詮釋和搭配的討論之中,陳奕然也拿起筆把結論抄在譜上。
「第三段尾聲這個地方可以表現得比第一段更華麗一點,可以做個充滿衝擊力的結尾,正好接到第三樂章。」陳奕然說。
「可是這個樂章不是致敬舒伯特嗎?是一種優雅又有一點憂鬱的感覺。」
「布拉姆斯的曲子放進一點布拉姆斯也不錯呀。」他說著,一邊在最後一段畫上五個肌肉男小人,做出戰隊勝利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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