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重遊舊地所見有感——《老兵行》

重遊舊地所見有感——《老兵行》

是日天朗氣清，北斗星卻閃著異樣的光芒。

遠方送來的冬風肅殺悲涼，冷得叫人直打哆嗦，卻無法壓抑人們慶祝聖誕的高漲情緒，馬照跑，舞照跳，人流如鯽，燈火通明。酒館內的幾個醉漢在高歌，遊人在街邊的小攤搜購飾物，一對對的情侶冒著嚴寒在美侖美奐的燈飾下打卡自拍。在耳熟的聖誕歌伴奏下，這個異國小鎮卻熱鬧得使我感到陌生。

當我在漫無目的地遊盪的時候，懷裡的小孫子忽然嚷道：「爺爺放我下來！我想拖著你。」

「當然，我親愛的小孫子。」我微笑道，然後放了他下來，讓他握著我的小尾指。

「爺爺⋯⋯為甚麼你的尾指旁邊有個⋯⋯奇怪的傷口？」拖了我一會後，觀察力強的小孫子問道。

「呃⋯⋯這背後有個比較可怕的故事，你敢保證你聽完後不會被嚇壞嗎？」他聽後有點猶豫，沒即時回應我。

然後我們一路走啊走，最後在一間餐館前駐足。

「爺爺你看！他們在吃火雞！」小孫子陡然雙眼發亮，興奮得馬上將小胖臉往窗裡貼，嚇得裡面的人掉了手上的火雞，滑稽得叫我咯咯笑個不停。

接著他又說：「這間餐廳看起來好舊啊⋯⋯有沒有四十年呢？」

「沒有，頂多三十年。」

「爺爺你怎麼知道？你以前來過嗎？」小孫子驚訝地問。

「嗯，年輕的時候來過。」

這時店裡的人捧了個蛋糕出來，然後在上面點了一根蠟燭。

那點點燭光映出了那夜的營火。

「其實我想問好久了⋯⋯你這樣會痛嗎？」小隊長洛夫瞪著我的第六根手指問。

「不會啊，除了不能用之外，實際上也不礙事。」我伸出雙手湊近火堆，真的好溫暖。

「那真的超帥啊！有第六根手指就好像外星人一樣！」洛夫異常興奮道。

我苦笑了一聲，道：「反正也不能用，拿槍的時候總是凸了出來。」

「但你還是很強啊！你上星期殺了多少個敵人？五十個？還是說一百個？」他的眼神中流露著佩服的眼神，表現得不像是我的長官，而是我的粉絲。

「不要聽其他人亂說喇！才沒那麼誇張。」

「不！你知道軍中其他人是怎樣叫你的嗎？他們叫你『薩麥爾』！傳說中的六翼熾天使、帶來死亡的墮天使！」我感覺到他興奮得連聲線都顫抖起來了。

我白了他一眼，心裡卻暗自叫爽。

今晚是平安夜，詹姆士和湯姆正圍著營火載歌載舞，享受難得的停戰夜，因為誰都曉得，明天一早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卻誰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捱得過明天。

荒野的夜晚寂靜得誇張，迴盪在耳邊的只有劈劈啪啪的燒柴聲。

「你不去跳舞嗎？」我一邊把玩著手上的軍刀，一邊問洛夫。

「你呢？」

「在打勝仗前，我都不能放鬆。」我收起了軍刀，直勾勾地看著他。

他皺一皺眉，問：「為甚麼這麼執著？沒需要這樣苛求自己吧？能過一天就過一天就夠了，不是嗎？」

「只有打勝仗，我才可以回家，回到家後，我才可以實現理想。」

「哦？像你這樣厲害的傢伙到底有怎麼樣的夢想呢？」洛夫興致勃勃問道。

我淺淺一笑，續說：「其實也沒甚麼，我想在家附近開一家咖啡店，與家人一起過一些悠閒的日子，當一個⋯⋯正常人。」

「就這樣？我以為你的夢想是一些更偉大的東西。」洛夫一臉錯愕，就像發現了生活在北極的企鵝一樣。

「那麼隊長你呢？你的夢想是什麼？」我反問。

其實我只是隨口一問，哪知剛才與我談笑風生的洛夫聽後忽然收緊目光，歛了笑容，彷彿換了個人似的，嚇得我連忙道：「對不起隊長！我是不是問了些不該問的？」

「不，沒關係。」洛夫從褲袋裡掏出一個懷錶，打開之後，原來裡面藏著一張很小的照片，是一張全家福：裡面有一個容光煥發的女人、一個看起來很有活力的小男孩，還有洛夫自己。

「她是我老婆潔西卡。」

「嗯⋯⋯她的眼睛很漂亮，如湖水一般翠綠。」我由衷道。

「是的。而我的夢想很簡單：活著回去見她們。」他看著懷錶微笑起來。

「記得帶我去見一下嫂子，讓我說一下你的威風。」我一隻手搭著了他的肩頭，另一隻手跟他輕輕碰了拳。

「喂！你們兩個不要再呆坐喇！要不是我就——」

詹姆士不自然地頓了一下，然後無聲地倒了下來。

「喂！你在幹甚麼啊？快起來！」正打算一展舞技的洛夫走過去扶起了他，卻訝然見到他的雙目之間多了一個血洞。

洛夫的雙眼倏地布滿血絲，馬上架起了步槍，深呼吸口氣，大喊：

「爺爺你不要發呆了！」

我回過神來，只看見自己和小孫子坐在了大街的長椅上歇息。

「爺爺你剛才說的故事是真的嗎？」他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道。

我聞言立刻反問他：「我剛才說了甚麼？我剛才說了甚麼？」

「爺爺你真沒記性！你說你天生就有六隻手指，之後來這裡旅行的時候遇了意外，不得不把其中一隻割掉，不是嗎？」

「啊⋯⋯對、對⋯⋯是這樣沒錯。還想繼續走嗎？」

「當然好啊！」說罷，小孫子又曳著我的衣角往前走。

此時天上突然轟隆悶哼一聲，我抬頭一看，竟有一大片烏雲壓頂。

「好像要下雨了⋯⋯」小孫子喃喃自語道。

於是我把他帶到附近的一家店前避雨，湊巧那是一家玩具店，此時我便知道自己難逃一劫了。

「嘩！爺爺你看這個！這隻機械人好大！那架遙控車也好帥啊！」他東指西指道，說的盡是些高價玩具，不禁使我眉頭一皺。

因此我喚了店員過來，問：「你們有些比較便宜的嗎？」

店員聽見有生意做，馬上堆起了盈盈笑意，客氣道：「請看看這枝玩具槍！不僅外型帥氣，開槍的時候還⋯⋯」

「讓我試一下！」還未待店員說完，心急的小孫子已抄起了槍，對著我拉下了板機。

嘭！

清趣且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眼前的敵人在我腳下抱著狙擊槍慘叫呻吟，他的小腿有個血淋淋的彈孔，血流如注，正是我剛才打進去的。再過十多分鐘，他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慢慢失去意識，連痛楚都無法感受，安祥地回歸神的懷抱。

但我不會這麼輕易讓他死的。

當我慢慢步近那人，他的表情就愈趨驚恐，好像他看見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握著鐮刀的死神。

我扯起了他迷彩色的軍服，清楚看得見那些因傷勢嚴重而流出的冷汗。

「就是你殺死了詹姆士。」

敵人全身顫抖不已，不停說著那些我聽不懂的語言，同時褲胯處濕了一片，傳來一陣難聞的羶味。

我沒再多廢話，爽快地拿起軍刀一晃，他的肚皮便應聲割開。我忽略了他悽厲的慘叫，徒手就把他的腸子掏了出來。這時他已經進入半昏迷狀態了，意味著我得速戰速決。

我扯斷了其中一節的腸子，將它緊纏在他的脖子上，然後讓他背對著我，好使我雙手用力一勒，用我能想到最殘忍的方法替他處死、替詹姆士報仇雪恨。

當我回到軍營的時候，槍聲已變得疏落稀少，原本寂靜的荒野再次迴盪著燒柴聲，宣告著敵方的偷襲失敗。

不，他們真的失敗了嗎？

「隊長⋯⋯湯姆去了哪？」

洛夫聽後臉上沒有太大起伏，只平淡說了一句，與滿臉鮮血的暴戾格格不入。

「我們替他蓋了布。」

「嗯⋯⋯這個人是戰俘嗎？為什麼不殺了他？」我瞪著隊長身旁的那人，他的雙手被綑綁著，眼神卻迸發著不甘與忿恨。

「因為你們需要我。」這句話並不是洛夫說的，而是出自那戰俘的口。想不到他竟然懂得我們的語言。

我和洛夫交換了眼神後，便走到那戰俘後面，用步槍戳著他的背，命令他走到戰俘集中營裡坐下。

「你叫甚麼名字？」我問。

「我不想，亦沒必要告訴你。」他別過臉去，嘴上掛著一個不明所以的微笑。

「我會殺了你。」

「哈！想殺就隨便，我爛命一條，還有甚麼好怕？」

我重重嘆了一聲，若不是上頭勒令要問出敵方大本營的位置，我早就一槍爆了他的頭；但既然他不肯開口，那麼我只好明天養足精神後再對他迫供。

就在我轉頭離開之際，他突然憤怒地大喊：「該死的侵略者！你們會有報應的！你們全都會落地獄受苦受難！」

聽罷，我輕輕撥開帳布，找了個沒血腥味的地方，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這裡是山麓附近較少樹木遮掩的地方，可以看到迷人的月色。我獨自抬頭對月高歌，那首剛才還有人哼著的聖誕歌。

老婆⋯⋯等我，下個聖誕，我會和你一邊唱聖誕歌，一邊切火雞的。

唱著唱著，淚水竟不由自主地潸潸流下了。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其實，這裡又何嘗不是一個地獄呢？

我扶著旁邊的石頭，無力地跪了下來；可是那塊石很古怪，摸上來毛茸茸的，細看之下竟愈來愈像一張人臉⋯⋯

一張乾燥的東西拭過我的眼袋。

「爺爺你怎麼哭了？沒事吧？」原來是小孫子在用紙巾替我拭淚，而我正在輕撫他的頭。

「當然有事啊！你這支槍貴得讓我哭了！」我打趣應道，換來孫子尷尬一笑。

我看看手錶，原來也差不多時間了。

「走吧，我們到餐廳等你爸媽。」我拖著孫子走過那條濕潤的大街，這時我才發現天空已下起毛毛細雨。

我撐起雨傘，在餐館前不遠處看到數個十多歲左右的小伙子，他們在圍著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刻意擋著牠的去路。

他們一時指著小狗大笑，一時卻跟身邊的同伙竊竊私語。這種場面我已看過很多次了，我知道有甚麼將會發生。

但我只是若無其事般走進了餐館，坐下來感受室內的溫暖。

「爺爺你看！他們在踢那隻小狗！牠在流血！」孫子扯高嗓音，難以置信地望向窗外。

「不要多管閒事。」我裝作淡然道，心裡卻是不安。

「先生，先給你們兩杯水，現在要點些甚麼嗎？」

「不用了，謝謝。」我抬頭一看，信不信由你，但我竟見到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在替我斟水！

「你是誰！」我失色驚呼道，立刻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嚇得眼前的「我」打翻了水杯。

「先生⋯⋯我是這裡的侍應啊⋯⋯」他就連聲音都跟我一模一樣！天啊！這怎麼可能？

「不！不！你是怪物！你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

「甚麼？先生你先冷靜⋯⋯」那個「我」伸出了一隻手掌。沒錯了⋯⋯這隻手掌我永世都記得⋯⋯那不自然凸出的第六指⋯⋯那分明就是我的手掌！

「康納！你冷靜一點！」啪的一聲，我的臉頃刻傳來火燙的感覺。

我呆呆地望著眉頭深鎖的洛夫。我又回來了嗎？這是回憶？還是現實？

「人權法限制著我們，這樣虐待戰俘是違法的！」他厲聲喝道。

「在戰場上，贏家就是法律。」我冷冷應道。

我瞟了地上那傷痕纍纍的戰俘一眼，然後步出了帳蓬，此時天空剛好下雨了。

我和洛夫抬頭看著漫天雨點紛飛，不約而同地把肩頭交給了對方，因為既然今天問不出敵方情報，那麼明天就是我們最後的殊死一戰了。

也許正是由於這種時刻，洛夫的說話都不由得變得傷感起來。

「這場戰爭真的有意義嗎？」他問。

我搖搖頭，攤開雙手說天曉得。

「國家要打仗，徵召了我們，我們就得去打。不用想太多。」

「即使作為一個侵略者也是這樣？」他的眼神中充滿著掙扎。

「這不是我們能控制的。這是⋯⋯更高層的人才能決定的。」我猶豫了一下，因為他的問題我從未想過。

「我的意思是，我只想做一個平凡的人，過一些平凡的、正常的生活。」他垂下了頭，默默走回自己的帳篷。

我細心咀嚼他的話，渾然不覺雨水已沿著第六指流下了。

然後不知何時開始，有人替我擔起了雨傘。

「爸你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我轉頭一看，原來是我的兒子。

「我沒事，米勒。」

「可你剛才像發了瘋似的跑了出來了！」米勒臉上的擔憂深得見骨。

「沒事沒事，我只是⋯⋯有點懷念這個地方而已。」

「喔對！我聽說過你以前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怪不得。」米勒頭上好似突然蹦出了一個小燈泡，臉上的陰霾馬上一掃而空。

接著我再次回到餐館。原來米勒和黛斯已點好了滿桌子的聖誕大餐，還說準備了神秘禮物給我作為驚喜，但老實說我並不抱有太大期望。

窗外的童黨還在欺凌著那隻小狗，讓我不禁輕嘆了一聲。

凡事不能做得太盡。就算是再弱小的傢伙，當被人逼進絕路時，還是會拼了命反擊的。到那時候，你以為會是哪一方吃虧呢？

說時遲那時快，窗外立刻傳來了數聲痛苦的悲嗚和一聲憤怒的低嘶。我斜眼一望，那隻小狗果然敏捷地撲上了一人身上，死命噬咬著他的手臂。儘管牠的牙齒還未變得尖銳，可那絕處逢生的狠勁又誰能抵擋得住？最終也不得不由獵人墮落成獵物，滾在地上痛苦呻吟。

霎時間轟隆一聲，滿天雨箭倏然落下，洶湧滂沱傾盆磅礡，神佛皆殺，無人能阻，竟在不知不覺間令我渾身顫抖。

沒心理準備的我看得慌了，因此連忙緊閉雙眼，雙手合十祈禱，細聲念著背誦多年的經文，意圖掩飾內心的恐懼。

但神似乎沒聽見我的懺悔。儘管我已閉起雙眼，卻突然眼前一白，雷聲隨即轟進耳蝸，空氣中瀰漫著硝煙的氣味。

我捧著步槍和洛夫一起躲在戰壕之下，稍為探頭一看就有十數發子彈的熱情招待，四方八面都是爆炸聲和子彈的破風聲，強烈的血腥味撲鼻——我們被前後夾擊了。

「去死吧吧吧吧！」一個同袍奮不顧身地衝了上前，卻連一槍都未開得及，就被敵軍射成了馬蜂窩。然後他的屍體倒了下來，很快就被我一腳推開。

「這次應該連薩麥爾大人也無力挽救了吧？」洛夫這時打趣道。

「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說笑？」

「哈哈⋯⋯沒關係喇，反正都最後了。」他竟然還開懷大笑起來，讓我大感不妥。

「不！你說過會帶我見嫂子的！」雖然雨聲響如瀑布，但同時我聽到槍聲愈來愈近了。

此時，洛夫再一次打開了他的懷錶，萬般不捨地看了很久，然後把它托付給我。

「給我好好照顧她們，我現在出去引開他們，你就沿著地道逃走。記得最後要炸掉地道，不然基地的其他人都得死。」洛夫義正辭嚴地說，眼神從未如此堅定過。

「我們可以一起走的！」我拉著他的衣服在他耳邊喊道。

「不，我過不了自己那關。我寧願光榮地死去。很高興能認識你，康納，如果可以的話，記得追尋那個平凡的夢想。」他微笑之後，便霍地動身跑出戰壕。槍聲連環碰撞，洛夫——我最敬愛的小隊長——就在豪雨之下，𣊬間變成了拼湊地獄的其中一塊拼圖。

此刻我覺得，我碰到的雨都是血色的。

我忍住了咆哮的衝動，帶著屈辱像狗一般爬過地道，終於回到了大本營，卻只見到一片混亂，每個人都忙於撤退，慶幸自己能苟且偷生。

這時我想起了洛夫的話：

我只想做一個平凡的人，過一些平凡的、正常的生活。

我握緊了拳頭，那怪誕的第六指卻依舊頑強地伸得畢直。

其實，我又何嘗不想當個平凡人？

但我又何曾有過選擇？被國家徵召了，我就得上戰場，不是殺人，就得被殺，而上天又何曾給我第三條路？

想及此處，我就再按捺不住燒心的怒火，二話不說就衝進了戰俘營裡扣下了板機，一個一個處決掉。

過程中沒有多餘的動作，對我而言，殺人就是那麼輕描淡寫，彷彿已變成了一種本能，溶入了我的血裡。

「終於要殺我了嗎？」最後的戰俘笑著問。

「有甚麼好笑！」我怒目瞪視著他，為這個人臨死前的輕佻而感到大惑不解。

「沒甚麼。只是我進來了這麼久，你一直都是臉無表情、冷酷寡言的；第一次看到你憤怒的樣子，只覺得有趣而已。」

「別多廢話！」我聽不下去，一槍就爆掉他的膝蓋。固執的他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叫出一聲。

「你以為自己是冷酷無情的殺手嗎？不⋯⋯你只是在⋯⋯掩飾自己的軟弱⋯⋯」他有氣無力地說。

「夠了！」火光再現，在另一個膝蓋上濺起血花。

「你⋯⋯在戰場上迷失了⋯⋯難道⋯⋯你覺得自己⋯⋯還可以當個正常人嗎？」戰俘的眼皮軟了，慢慢垂了下來。我把槍口壓在他的額頭上，就是要送他最後一程。

然而在我緩緩扣下板機的一刻，戰俘竟猛然怒目圓瞪，震得我一時心神散渙，竟注意不到他拼盡最後一口氣，張開了大口⋯⋯

「嗚啊啊啊啊啊！」在那一剎間，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劇痛。想不到那狗娘養的竟死命咬著了我那凸出來的第六指！一時之間任憑我多用力都無法撤手；然而在這一拉一扯之下，他竟硬生生的咬斷了我的手指！霎時間我只覺腦海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劇痛無比的我用力按壓著血流如注的傷口，聽到了戰俘最後的話：

「帶著我的名字下地獄吧！我叫⋯⋯我叫⋯⋯米勒約翰！」說罷，他便氣絕身亡了。

我吃力地撥開帳布，晃著沉重的腦袋，緩緩步出帳幕，最後昏倒在地上⋯⋯

現來想來，當年米勒帶走的不僅是我的第六指，還有我的泰然自若、冷靜篤定，迫使我在往後的日子，都要過著明明安全舒適，卻經常使我擔驚受怕的「日常」⋯⋯

這⋯⋯真的是我所期盼的嗎？

「爸！不要睡了！醒來！」

我聽到了米勒的聲音後，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到了一大盤熱氣蒸騰的火雞。

「登登！驚喜不驚喜？這是米勒特地為你準備的！」黛斯笑著說。

「對！這是我親手做的！我還帶了媽媽的相片來！」米勒拿了老婆年輕時的美照出來，倍感懷念之餘，卻帶點傷感。

「我們以前每年都會一起切火雞，今年開始我們就重新延續這個傳統吧！」他續說。

是的，她早已不在人世了，過世的時候甚至只有四十三歲。

米勒切了一大塊火雞給我，接著自己也吃了一塊，隨即滿意地說：「我覺得這道火雞可以加入咖啡店的餐單之中。洛夫你說對不對？」

小孫子此時做了個鬼臉，答：「對才怪喇！哪有咖啡店有賣火雞的？」

此話一出，全餐館的人都大笑起來。

旅程終於走到尾聲了，明天一早就要乘機歸國。我們一家四口走過漫長的大街，經過了一大片墓地。

「快點走吧，這樣不吉利。」黛斯推著洛夫急步向前走。

「等等。」我止住了腳步。米勒見狀，揚一揚手，示意那兩母子先行一步。

那是一片佔地甚廣的墓園，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顯然極受重視。墓園中間有個巨大的石碑，我走近細看，原來上面刻著「國家保衛烈士萬人碑」數隻大字，而大字下面則是刻著密密麻麻的人名。

不知怎的，我的腦袋忽然又好像那晚一樣，變得沉重萬分。

「爸爸你看，這個英雄的名字與我是一樣的！」兒子剛好指著了「米勒約翰」這個名字。

我默默注視著這個石碑，只覺得慚愧萬分。

洛夫⋯⋯當初你選擇離開的決定或許是對的，因此你現在不致於像我這樣痛苦，帶著悔疚一起活著。

米勒⋯⋯或許你也是對的。即使沒了第六指，像我這樣的人一輩子也不可能正常地過日子，但也許⋯⋯現在的我還有可以做的事。

「兒子，有個故事我一直都沒告訴你，回去之後，我會好好跟你解釋的。」米勒聽後晃頭晃腦的，顯然聽不懂我的意思。

這場暴雨刮了半個世紀，渺小的我仰視著這座巨碑，徐徐後退了兩步，深深躹了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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