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室內音樂營的深夜裡,音樂系大樓在月光下悄然佇立,白天嘈雜的樂器聲響安靜下來,一片寂靜,只有一間琴房還亮著燈。陳奕然……或說是吳昊宇的組員們都去吃飯了,只留他一個人在琴房裡。他才發現自己的琴譜被遺留在他之前的團練室,而那間團練室已經上了鎖,連手機都不在他身上。他先是視奏了一遍布拉姆斯,接著一個人寂寥地試著就回憶彈起德弗札克。用右手彈奏主旋律,左手搭配上伴奏。
「奕然。」
陳奕然應聲抬起頭,兩個三角飯糰就扔了過來,他慌亂地接下來,才看清了呼喊他名字的人。
「你還沒吃飯吧?你只要被罵了就會不吃飯折磨自己,對吧?」張老師走進來,把譜和手機交給他,「下次把手機給人之前記得也要給密碼啊。」1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ycdGZABf1
「啊,那弦樂的錄音……」陳奕然正說著,手機上就跳出傳送檔案的通知。
「我錄好了。」
「謝謝老師。」
「你先吃飯吧。」
陳奕然在老師的監督之下,兩三口把飯糰給吞下去,視線卻沒有離開過譜。
「奕然啊,我今天叫你出來,並不是因為你彈得不好。你太緊張又想得太多,在演奏的時候完全聽不進聲音吧?在這種狀況下,稍微離開一下會比較好。你也要習慣不能總是由鋼琴當主角,鋼琴也能做很好的配角。你知道為什麼你們甄選比賽要選巴赫的《平均律》嗎?」
「啊,是因為賦格曲也是多個聲部同時進行嗎?」
「真聰明。所以你要像在彈賦格的時候一樣,意識著不同聲部的主旋律和音量,把你的耳朵打開去聽別人的聲音。」張老師坐在琴邊,順手拿過琴架上的譜,被上頭的漫畫給逗笑了,「哦,布拉姆斯啊。這個營隊的指導老師也真愛折磨人。」
陳奕然努力地咽下最後一口飯,「我都不知道老師您也會來這個音樂營。」
「我是臨時被找來代打的,林老師她海外巡迴加演,暫時回不來。我還不知道你自己偷偷報名了音樂營呢。」
「我是也在甄選會上臨時被叫去的,彈了一首《平均律》。」15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bvJkWXWmY
「哦,你彈《平均律》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吧?然後你贏過了那些音樂班的人,現在坐在這裡。」張老師把譜放下,望進他漆黑反射不出光彩的雙眼,「陳奕然,我從來不收沒有希望的學生。你在我的學生當中也算是有才華又肯努力的,我可以把你送進任何一間你想念的學校,也可以讓你去比任何你想參加的比賽,但你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呢?」
陳奕然避開老師的視線,「老師您過獎了,我沒有彈得那麼好。」
張老師還記得十年前,陳奕然的母親透過認識的人來拜託他收這孩子為徒。那麼拼命的樣子,還以為是個不成氣候的孩子。陳奕然那時乖巧地跟在母親身旁,怯生生地看著他的眼神,他也都還記得。
陳奕然當時彈的是蕭邦《小狗圓舞曲》。一剛開始有點緊張,彈錯了幾個音,他完全不為所動繼續彈下去,接著漸入佳境。聽得出來下過一番苦工,節奏正確,所有的表情記號都有做到。但最令人驚豔的是,和那些被老師硬雕出來的生硬演奏不同,他很清楚自己要表達什麼,充滿彈性,柔韌又堅毅,那是在樂譜之外的東西,屬於他自己的東西。這孩子的鋼琴比誰都細膩,又比誰都還要努力,即使他的鋼琴一直在進步,也得過獎,但就是一直無法下定決心要專注在這條道路上。
琴房裡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因為室內隔音太好,聲音馬上就消失在吸音牆裡,聽起來有些乾澀。
「我們來練琴吧。」張老師說。
陳奕然攤開眼前的琴譜,上面已經寫滿了老師為他寫好的筆記。哪裡該漸強漸弱,哪裡該注意哪種樂器,哪裡可以多強調鋼琴。
陳奕然看了有些感動,「謝謝老師。」
「謝什麼,你是我的學生啊。」張老師笑著揉揉他的頭髮,拿出手機用手機的擴音器開始播放今天的錄音。手機音響播出來的音質很差,跟現場效果無可比擬。老師細細地跟他講解今天練習當中改動的地方,陳奕然一邊聽著錄音,一邊想像著明天該怎麼跟其他人配合,就這麼一路練到了深夜。
他在月亮下山前終於走出琴房。他摸黑走回寢室,倒頭就睡。隔天早上他被一陣有節奏的敲擊聲給吵醒。宿舍的書桌旁坐著一個駝著背的人,穿著汗衫和四角褲,盤腿坐在椅子上低頭握著遊戲機,瘋狂敲打著鍵。陳奕然走近一看,小小的畫面上有無數個光圈迎面而來,他還反應不過來,那個人就能準確無誤地打在光圈上,把光圈給消掉。
陳奕然試著喊他:「吳昊宇。」
吳昊宇低頭專注得什麼也沒聽到,直到打完一場才終於抬起頭來,「啊,我們去吃早餐吧。」
吳昊宇表現得太過理所當然,正打算往門外走就被陳奕然一把抓住,「等等,我怎麼不知道你也會來。」
「幹嘛?我甄選會上也彈得不錯吧。」
陳奕然忍不住說:「可是你彈的那不是古典。」
「那又怎麼樣?我還是被選上了啊。」吳昊宇說著打了個大哈欠,踩著拖鞋就要往外走。
陳奕然揪住他的領子,再次把他拖回來,「你的褲子。」
吳昊宇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四角褲,滿不在乎地從行李箱裡掏了一條跟四角褲差不多的學校運動短褲套上。
從此在講座課上陳奕然的座位兩側就多了兩個埋頭猛睡的身影,左手邊是吳昊宇,右手邊是昨天跟他借筆記的男生。每次講師的視線往這邊看來,他都覺得如有芒刺在背。
吳昊宇很快就跟他同桌睡覺的好夥伴熟稔了起來,陳奕然這才知道那個身材高挑的男生叫作徐典,是在場唯一一把低音提琴。
吳昊宇很快就反應過來,「啊,是《鱒魚》對吧?」
舒伯特的《鱒魚》大概是唯一首以低音大琴取代第二小提琴的鋼琴五重奏作品。
徐典得意地點了點頭。
他們兩個人一拍即合,徐典至少還會找陳奕然把筆記給照下來,吳昊宇則是看都沒打算看。第三天開始,他們兩個完全消失在課堂上,不知道跑哪去了。陳奕然假藉上廁所的機會繞到琴房去,果然看到他們兩個霸佔著一間琴房,不知道在偷偷謀劃著什麼。陳奕然也很常在琴房留到很晚,但每天回到宿舍,房間都還空著。睡著之後才會聽見從走廊上傳來的腳步聲,又總要再悉悉簌簌一陣子才會消停。
陳奕然自從第一天被冷凍過又埋頭苦練之後,開始聽得見別的樂器的聲音,也學會從曲子整體的角度來思考,終於獲得團員的首肯。
每天的晚餐時間,大家都可以自由上台表演。大部份時間都是老師們的個人秀,其他有自信的學生會上台獨奏,也有些同校的人會表演他們練過的弦樂重奏。要在這麼多專業挑剔的耳朵之前表演,沒有一定的自信和膽試還辦不到,至少像陳奕然就從來沒上過台。
在發表會的前一天晚上,吳昊宇和徐典抱著譜走上台。大家都好奇地看著他們,想看鋼琴和一把低音提琴可以玩出什麼花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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