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協會比賽》的全國決賽,總共要表演四首曲子,一共二十五分鐘。這四首曲子分別為巴洛克、古典、浪漫,以及近代各一首,除了巴洛克時代的指定曲之外,其他的曲目也是從主辦單位給的曲目當中自由選擇,順序也可以自己決定。四首橫跨不同年代的曲目,挑戰選手們駕馭不同風格的能力,更能全面檢視選手的實力。也因此有些人寧可選擇參加只需要表演三分鐘的比賽,因為只需要努力磨練一種風格、一種技巧,撐滿三分鐘就好。
預賽由全台分成三區分別舉行,各區取前三名進入決賽,一共有九名選手。前兩屆蟬聯冠軍的陳奕然則是第十名保障名額。
後台瀰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有人在聽錄音;有人對著桌面做最後的練習;也有人正對著紙袋深呼吸。
陳奕然有點慶幸自己是第一個上台的,反而不會被後台的情緒給影響。
「一號,陳奕然選手請上台。」
陳奕然站起身,理理袖口,迎向滿室的掌聲。炫目的聚光燈下,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戰場。他走上台,深深一鞠躬,又迎來一陣掌聲。他解開西裝的釦子,將衣襬理到後頭坐下。
他幾乎沒有一點猶豫就在鍵盤上彈奏出幾個跳動的音符。第一首曲子是他抽到的指定曲——巴赫《G大調第三號二重奏》。主旋律反覆在左右手之間交替,右手彈完主旋律之後,接著重複左手演奏過的伴奏旋律,左手改為彈奏主旋律。很經典的巴洛克風格。只有兩個聲部,聽起來並不複雜。對於陳奕然來說,困難的地方大概在於一開始的速度不能太快,否則會讓後面十六分音符的地方聽起來太趕,尤其在比賽緊張的時候又會彈得更快。曲子的最後稍微做漸慢,以單音結束。
他稍微停頓一會,以雙手的低音和弦用力震醒還沈浸在巴洛克時期平均而規律的風格當中的觀眾們。低音過後是舒緩的上行和弦,接下來強音和舒緩的旋律反覆交替出現,右手一小段裝飾樂段滑過。正以為就要這麼從深淵當中獲得救贖,又是一個更強的和弦砸下。這種強烈的情緒對比,是貝多芬《悲愴奏鳴曲》第一樂章。
張老師曾經說過:『你很適合這種需要痛苦掙扎的曲子,你只需要表現出你內心最真實的情感就可以了。』
陳奕然不是很懂老師的意思,他只知道這首曲子彈起來很舒壓。
序奏結束在一串來回徘徊般的裝飾樂段之後進入第一主題,音符緊湊起來,左手連續以低音顫音伴奏,表現出緊張的拉鋸感。第二主題進入輕快的斷奏,一步步堆疊往上,左手的低音帶來一絲絲不祥,愉快的右手主旋律依然行進下去,左手偶爾也會配合那歡欣的旋律。彷彿預感成真一般,再次回到了悲壯的序奏,跟著下移八度,然後又回到第二主題的主旋律移調,這次音量放輕,顯得更加輕盈,好像憤怒的情緒稍稍微得到了緩解。再次回到序奏,那份悲壯放慢了腳步,從全力的憤怒變得有些疲憊,聽起來有些憂傷而空洞,最後以五個強而有力的和弦劃下休止符。
曲子當中在痛苦掙扎和救贖之間來回反覆,那份情感過於強烈,卻又戛然而止,像是留下了一個沒有答案的問句。
吳昊宇聽到這裡已經開始有些坐立不安了。他沒想到陳奕然在台上表現出來的情感如此豐富,兼具力道與感性,和平常在他身邊溫柔地笑著的樣子截然不同。那樣的陳奕然,看起來有些陌生。
空靈的弱音在演奏廳當中迴盪,就像是一陣霧氣在空氣中緩緩飄散開來。陳奕然在彈奏這首曲子的時候,總會想像在老電影裡,夕陽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空氣中的微粒,隨著幾乎無法察覺卻又確實存在的氣流飄動著、緩緩落下的樣子,有些朦朧而飄渺。左手的低音就像是空氣,而右手是空氣中的微粒。德布西〈飄散在暮色中的聲音與香味〉成功地安撫了《悲愴》之後帶來的不安與焦躁。
空氣中的塵埃落下之後,是李斯特的〈追雪〉。一連串顫音響起,搭配左手明確的單音。雪花接在懸浮在空中的微粒之後出現,從空靈變得澄澈。雪花隨風飄揚,沒有去向。凜冽的冷風一次次越吹越強,雪花成了陣陣的風雪襲來。風漸漸慢了下來,卻依然強勁地吹著,靈動的雪花交雜在其間,在空中描繪出風的輪廓,隨風改變形狀。風越吹越遠,而近處的雪花開始緩緩飄落。雙手華麗快速的音階地來回跑動,那戰慄的感覺似乎讓人能感覺到冬季的酷寒。又是一陣強風襲來,在不斷反覆之間慢慢減弱、加快。最後暴風終於逐漸遠去,消失在地平線上。
陳奕然的老師為他選的曲子和編排有些取巧。從巴洛克時代工整、輕巧的曲目拉開序幕,再用《悲愴》搶過觀眾的注意力,展現出他的情緒張力。飽滿的情緒過後,又用德布西來舒緩《悲愴》所帶來的焦慮感,同時展現出他對印象樂派的掌握程度。炫耀他不只能掌握強烈的情感,也能掌握好那種似有若無的飄渺感。最後針對那些在乎技術更勝於詮釋的評審老師們,用《十二首超技練習曲》掃除他們最後的疑慮。要是之後沒有天才新星橫空出世,今年的冠軍應該又會是同一個人吧。
最後一個音落下,全場爆出一陣掌聲,還有人站起身來歡呼。
吳昊宇緊緊握著拳頭,低著頭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李斯特的〈追雪〉,是在多如繁星的鋼琴曲當中依然屬於相當困難的曲目。沒有彈錯音就已經夠神奇的了,更何況他還能把暴雪中的情景描繪得這麼好。巴赫、貝多芬、德布西,每一首都堪稱完美,彷彿跟著他的琴聲走過一趟景色多變的旅程。之前得意地在他面前炫耀的自己,簡直就像是白痴一樣。決賽的四首曲子當中,他有一首根本就還沒練完,竟然還大言不慚地放話要打敗他。
吳昊宇從來沒有感到這麼羞愧過。
舞台上的陳奕然大汗淋漓地站起身,忍不住笑意,揚起頭接受全場的讚揚,用力鞠躬兩次還是無法止息那陣熱情的歡呼。
他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吳昊宇已經不在那裡了。
也許是去上廁所吧。他想。
陳奕然還沈浸在腎上腺素的作用當中,心不在焉地在座位上聽著接下來的演奏,其實一個音都沒聽進去,看著他前面的空位發愣。
可是吳昊宇一直都沒有回來。一路叫到了八號,他都沒有出現。陳奕然有些慌了,拿著手機跑出去,試著打電話給他,但是都沒有人接。
吳昊宇該不會連比賽也想翹吧?
陳奕然飛奔出表演廳,跑去球場、兒童遊戲區、公車站,但是都找不到吳昊宇的身影。他打了通電話去吳昊宇家的早餐店,他媽媽接起電話,看來他也沒有回家。
知道自己家兒子可能翹了比賽,吳媽媽也只是發自肺腑嘆了口氣,「隨他去吧。」
陳奕然的手機響起,一見是他媽打來的電話,連忙戰戰兢兢地接起來。
「然然,你跑去哪了?頒獎典禮就要開始了,你趕快回來。」
啊,也許吳昊宇已經先回去會場了也說不定。陳奕然抱著最後的希望跑回演奏廳,但只看到比賽已經結束,人們嘰嘰喳喳聊著天,等待評審們作出最終的決定。
陳奕然抓住眼前他唯一認識的人,喘著氣問:「吳昊宇呢?」
「哦,逾時未到,失去比賽資格。反正吳昊宇也不是第一次翹比賽了。」蘇巧巧聳聳肩,眼睛跟著亮起來,「陳奕然你今年還是很厲害啊,今年冠軍應該又是你了吧?你到底是怎麼練琴的啊?」
陳奕然氣還沒喘過來,面對這一串問題完全答不上來,接過了蘇巧巧遞過來的手帕,抹了把汗,「啊,我洗過之後還你。」
「沒關係啦。」蘇巧巧笑得樂不可支,「你剛剛有聽到我彈的嗎?你覺得我彈得怎麼樣?」
「哦,我覺得不錯啊。」陳奕然隨口答道。
「是吧?我也覺得我今年彈得不錯。」蘇巧巧得意洋洋地說道,但是她的名字卻一直沒有被叫到,臉色也跟著越來越沉。
陳奕然終於喘過氣來,直起腰,在一陣混亂當中被喊上台,一身狼狽地再次接下了冠軍獎盃。經過一番努力得到的成果總是令人感到振奮,但他站在台上往下望,看見那個空缺的位置,總覺得有些隱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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