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然看著眼前厚重的木門旁閃耀的金色牌子,上頭用英文草書華麗地寫著:「塔克維教授」。他剛下飛機,回宿舍洗完澡、刮完鬍子之後就直奔而來,他已經第三次舉起手,卻還是沒有勇氣敲響那扇門。
裡頭的人拉開門,一個大鬍子冒出來,看不出嘴型地對他說道:「奕然,你到底要不要進來?」
陳奕然深吸口氣,踏進了久違的教授辦公室。這裡依舊散發出一股濃郁的咖啡香,伴隨著書的味道,四處都堆疊著各式樂理書和琴譜。辦公室正中央放著兩架鋼琴,幾乎佔據了辦公室裡所有的空間。
「你坐。」塔克維教授起身,用輕撫愛人般的溫柔手指,將虹吸式咖啡壺從架子上拿下來,用講究的古董咖啡杯替他倒了杯咖啡。沒有問他要不要加糖加牛奶,就這麼把他覺得最好的咖啡塞進他手裡。
陳奕然已經覺得夠胃痛了,不想再用咖啡殘害自己的身體,於是把咖啡輕輕放在琴邊的矮桌上。
「彈些什麼來聽聽吧,讓我聽聽你這兩個月都在幹嘛?聽說你在當你哥哥的伴奏?你哥哥是練什麼樂器的?」
「小提琴。」陳奕然說。
「哦。」教授起身,從櫃子裡拿出一把年代久遠的小提琴,架在肩上,問他:「他拉了什麼曲子?」
陳奕然開始老實地掰著手指數起他哥獨奏會上的曲子。
都是些拿得出手的曲目,聽起來實力應該不會太差。教授一邊伸手調音,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著。
「啊,還有《G大調小步舞曲》。」
聽見在一連串的大曲子當中突然出現這初學者的曲子,教授皺了下眉頭,隨便從曲目當中指定了一首《流浪者之歌》,要陳奕然開始彈。
鋼琴悲傷而急切的前奏展開,教授的小提琴拉得很厚實,跟他本人一樣。他拉得很好,幾個困難的技巧都能被他輕鬆達成,但是一些細節的處理不如陳奕韋來得細膩,不知道是不是用的琴也有差異。情緒的表達上,張力好像也稍嫌不足。大概是這幾個月當陳奕韋的伴奏太久,聽小提琴的耳朵都變挑剔起來。但是跟教授配合起來卻很輕鬆,速度準確,情感表達正確,最重要的是,沒有任何不在預期內的事情。
教授放下琴,稍微思考一下。陳奕然的伴奏並沒有表現得特別壓抑,恰如其分地表達他的憂傷,在小提琴之間點綴,又能一起和小提琴迎來高昂的片段。如果他哥小提琴拉得不夠好,大概會被這麼被鋼琴給搶走。
「你哥小提琴拉得怎麼樣?」教授問。
「還可以吧。」
「你們是在什麼場合表演的?」
「在台灣的音樂廳。」陳奕然頓了一下,加上複數。
「多少人的音樂廳?」
陳奕然還真的沒想過這個問題,「大概一、兩千人吧?」
哦,那大概是巡迴演出的程度。教授想:也許在台灣是個小有名氣的小提琴家。
「你哥是誰?在美國有名嗎?」
「啊,他叫陳奕韋。」
古典樂的圈子也就這麼點大,教授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光是聽見這名字,那慷慨激昂的小提琴聲就會傳進耳裡,還有那拉起小提琴就會有點瘋狂的樣子。和眼前這個含蓄內斂的學生截然不同,完全想不到他們會是兄弟。
教授又沈默一會,才說:「好吧,那也不算是很浪費時間。」
他換了個話題,「你的音樂營的曲子呢?練得怎麼樣?彈來給我聽聽看吧。」
「我可以看譜嗎?」陳奕然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平常要是敢沒背譜就踏進辦公室,樂譜就會往臉上招呼過來。這幾個月他滿腦子都塞滿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伴奏譜,那首《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早已被他塞進記憶的抽屜裡了。
教授深吸口氣,壓抑他胸口的怒火,抬抬下巴要他趕快去拿譜。
陳奕然從書包裡拿出琴譜,習慣性地順手把手機也掏出來放在譜架上。
沒背譜,又看見他這個壞習慣,教授的臉已經夠沉了。
遠方傳來早上八點準時的鐘響,鐘響完之後,他的手機卻好死不死地在此時響起。
教授衝上前,抓起他的手機,扭動肩膀帶動手臂,全力把手機給扔出窗外去,穿越一片樹林,落入音樂系館旁的湖裡。陳奕然覺得自己好像聽得見那「噗通」一聲傳來,為他的手機默哀。
教授向來最痛恨有人手機不靜音,即使開震動都不行。在他的演奏會上,只要有人手機沒關,他就會立刻停下演奏,靜靜注視著台下。黑暗中會傳來不安的躁動,觀眾們的視線在彼此之間徘徊,所有都在找兇手是誰。直到那個犯人手忙腳亂地按掉手機,他才會繼續彈下去。更別說是在他的課堂上或是辦公室裡聽見手機響起了,他會直接把那個學生趕出門去,再也不准回來。
教授站在窗邊望著手機消失的方向,滿意地轉回來,「你可以開始彈了。」
陳奕然定定看著教授,一動也不動。
教授喊他:「奕然。」
「教授,我忘了關手機,我感到很抱歉。不過希望您記得,手機屬於我的個人資產,我可以向您要求賠償的。」
陳奕然想:他沒有跟教授槓上的壓力。別說是音樂系,就算是教授要在音樂界封殺他,他也覺得無所謂。要是連他都不敢說真話,那大概也就沒有人能說話了。
陳奕然想想又忍不住補了一句,「還有,教授,您讓人尊敬的方式,並不是只有摔東西這一種。」
教授坐在另一台鋼琴前,再次抬抬下巴,催促他快點開始彈。
這是陳奕然在樂器行面試的時候彈過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前半段是伴奏的主場,首先由伴奏演奏出導奏,穿插著主奏強力的重音,然後進入伴奏呈現出完整的主題,像是踩著一高一低的步伐般前進著。這也是當時陳奕然安靜地在數樂團部分的小節,讓整間樂器行陷入一陣尷尬的地方。
主奏在主旋律當中以單音點綴,陳奕然的觸鍵乾淨清脆,又充滿彈性。第二變奏改由鋼琴主奏,速度加快,維持著那種透亮的音色。那音色有時會陳奕然會想起小提琴撥奏的聲音。隨著樂曲的前進,前半段輕快俏皮的旋律帶來一絲懸疑,又漸漸沈澱下來,變得有些沈重而哀傷。觸鍵改變,變得踏實,這時又變得盛大且熱鬧,兩架鋼琴像是在互相競速一樣,在一陣下行音階之後又回到輕快的旋律。
樂段變得抒情緩慢,小步舞曲的樂段又變得圓滑,帶著一些思念和浪漫,舞步像是海浪一般一波一波湧上來,踩著海水信步起舞。
全曲最激昂的片段,兩架鋼琴同時以最強音演奏,連續從上而下的斷音和主旋律相互呼應。十六分音符半音旋律快速的跑動當中帶著詼諧曲的風格,伴奏詭譎的不和諧跳音加入,又變得有些鬼靈精怪。
最知名的第十八變奏,鋼琴主奏溫柔繾綣,富有感性,帶著一點憂傷,伴奏隨之呼應,一起奏出主旋律。即使只有兩架鋼琴而沒有完整的樂團,也足以展現出那種宏偉的空間感。主奏再次單獨回到主旋律,漸漸變得溫柔甜美,讓聲音在空氣中慢慢迴盪,漸漸消失。
鋼琴一連串三連音在還沈浸在甜美的餘韻當中時突入,陳奕然突然意識到這個三連音是在模仿小提琴跳弓的音色,而在鋼琴上聽起來好像更清澈一點。在他想要嘗試改變觸鍵的時候,不小心又留下幾個錯音。他沉著氣繼續往下彈。稍微把觸鍵改得更短更有彈性一點,模仿小提琴弓觸到琴弦的瞬間自然回彈的感覺。
接著進入複節奏,陳奕然還沒有跟人合奏過,有點抓不太準時機,彈得有些狼狽,但還是在獨奏的部分扳回一城。鋼琴越來越炫技,各種方向的大跳、和弦的琶音、雙手交互彈奏的快速和弦,主旋律在兩架鋼琴之間再次交互出現,全曲漸強,在高潮處又瞬間回到俏皮的主旋律,簡單有力地結束這首曲子。
陳奕然雖然老是被張老師叮嚀不可以追求炫技,但並不是表示他做不到,倒不如說那是他擅長的,所以才要更加小心。不能沈浸在全然的技術當中,而忘了樂曲中要表達的含義。
這首曲子彈起來十分累人,伴奏的部分也一點都不輕鬆。塔克維教授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時間,立刻開始檢討曲子。教授指出幾個他在分解和弦當中表現得不夠清楚的地方,節奏抓得不穩的地方,還有該怎麼糾正錯音的技巧。
陳奕然跟著彈了幾遍就全都改了過來。擁擠的辦公室又陷入沈默。
這首曲子所展現的情緒很豐富,考驗著演奏者對於各種風格的掌握,又極度炫技。
塔克維教授選了這首曲子,就是想篩掉大多數的學生,當然還有一些和作曲者同為俄裔美國人的私心。
在他的音樂營裡面,有著來自全國各地以及海外最優秀的音樂院學生,其中也有比陳奕然年紀更小的。二十四個變奏當中,每個人總有自己特別擅長的幾個變奏,有些人擅長抒情,有些人擅長炫技,有些人擅長幽默輕快的風格。陳奕然的每一個變奏單獨拆開來看,也許都不是最優秀的。可是沒有人能像他這樣在短時間之內,就能把每個變奏的平衡和主要的樣貌都掌握得這麼好。不得不說,陳奕然在那眾多的菁英當中,也能算得上是頂尖。如果考慮到跟樂團合作時的完整度,也許會選他當第一名也說不定。再看他能背得起小提琴的伴奏譜,卻把這首曲子給忘了,他相信陳奕然這兩個月完全沒碰這首曲子。兩個月沒練習,卻還是能彈得這麼好。還有,他也很喜歡陳奕然在演奏中還企圖改變奏法的企圖心。
果然就這樣把他放走還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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