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夏天依然如此濕熱。熱氣在空中凝滯,不管走到哪裡去都躲不了。只要站在室外一動也不動,汗水就會馬上濕溽背脊。蟬鳴聲充斥雙耳,直達腦門。腦中除了「熱」以外,什麼都無法思考。但對於出國兩年都沒能回來一趟的陳奕然而言,連這股蒸騰的熱氣都令他感到懷念。
都市裡的林蔭大道旁有間小小的樂器行,開了有些年歲但並不起眼。櫥窗裡展示的平台鋼琴正在接受陽光無情的曝曬,一旁的琴譜封面也早已被曬得掉了顏色。
陳奕然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確認店名和地址正確才推門進去。門上的風鈴響動,平日下午的樂器行裡只有一個店員。那個店員卻只是抬起頭來懶懶地看了他一眼,低頭繼續招呼客人。一對母子正在挑選鋼琴,那孩子看起來才剛開始學琴,敲敲打打不成音調。
「哎呀,我就希望他能學個興趣,大概也不會學太久。你看這樣怎麼選比較好?」
「嗯……這有很多事情要考量。」店員撫著琴蓋,一邊思考著該怎麼開口,「比方說是住公寓呢?還是透天?隔音好不好?如果怕打擾到鄰居的話,選電鋼琴比較好。一般鋼琴老師都會推薦至少要從直立式鋼琴開始,對於培養觸鍵和正確的習慣比較好。但是我覺得能夠常練習最重要。」
陳奕然看著那正在耐心對客人解說的身影,不禁有些感慨起來。當年那麼狂傲的少年,如今已被磨去了稜角,變得如此圓滑。如果在以前,他大概早就急得跳腳,説:『選哪個都可以啦!關我屁事!』
若不是真的來了一趟,陳奕然大概很難把眼前這個樸實的店員和兩年前高中時張揚的他連結在一起。
「啊……塑膠跟木頭琴鍵的差別嗎?這個我來示範一下。」他說著就請那孩子站起身來,拉開琴椅,稍微思索一下,抬起手腕,如同當年那樣,光靠著呼吸就能牽動人的神經,整間樂器行都為之屏息。
德布西的《月光》緩慢而深情地在鍵盤上展開,絲毫不躁進。他明明曾經最不擅長的就是德布西,因為抓不準那當中的朦朧感,總是把《月光》彈成深夜中的鬼魅,時不時就要從平靜的水面下跳出來嚇人一跳。
他只彈了幾個小節,還沒到最高潮的地方,樂聲便驟然而止,「這是塑膠琴鍵,琴鍵長度比較短,所以能表達的比較有限。當程度更上層樓之後,會用到琴鍵靠裡面的地方,如果琴鍵比較長,就能做出更多表現。」
他分別在旁邊的比較貴的電鋼琴和平台鋼琴前又演奏了一次。換到平台鋼琴上的時候,陳奕然有些被觸動了。那麼乾淨而澄澈的音色,帶著點淡淡的憂愁,他彷彿能透過聲音看見月光灑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每一個音都是經過思考後的調整和表現,明明高中的那時一個勁只彈自己想彈的東西,眼前這個嚴謹的演奏者簡直判若兩人。音樂系的專業訓練還是讓他有了些改變。側臉依然那麼專注,指尖都透露出一種溫柔。
「這樣能聽得出差別嗎?」那店員抬起頭問。
孩子的母親一臉茫然。在她聽起來都是相同的曲調,沒什麼差別。不就是同一首曲子彈了三遍嗎?
店員又低下頭,對著平台鋼琴上的中央C連續敲擊幾下,每一下都能展現出不同的音色。又在便宜的店鋼琴上敲幾下,然而音響只能發出同樣一種聲音。
「我想我還是先買便宜的就好了。」她說得果決,「我看他也堅持不了多久,也沒什麼天份。反正上了國中開始就應該要好好唸書了嘛。」
孩子抓著母親的裙擺,從他的角度看不清母親的表情。沒有人問過他的意見,無論是要彈或不彈,都沒有他選擇的餘地。
陳奕然的眼神有些黯淡。
那店員簽下一筆訂單,送走那對母子之後,這才轉過身來招呼他:「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嗎?」
陳奕然曾經設想過無數種再次相遇的場景,卻沒想過吳昊宇會裝作不認識他。
「那就看平台鋼琴吧。」陳奕然配合地演了下去。
「哦,那預算大概多少呢?有考慮二手的嗎?」店員回過身往店裡深處走去,「二手的話我們店裡現在有幾台狀況不錯的,你可以試試看,都可以再調整。」
陳奕然被領到其中一台平台鋼琴前坐下,還來不及構思自己要講些什麼,手就自己先動了起來,怒濤洶湧地來了首蕭邦的〈海洋〉。他努力忍耐著滿腹的疑問,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致失速。在手指快速的跑動之間,音符依然清晰而正確。一個青澀的高中生牽著女朋友想來樂器行秀一手,嚇得才剛走進來就又轉了出去。
「這個降E跑掉了,還有這個G也跑掉了,這個F的音色應該要再更亮一點,彈起來很不爽。」陳奕然才剛抱怨完,那店員還真的捲起袖子,整個人埋進琴板裡調整起來。
「你再試試看。」他說。
陳奕然伸手按下一個和弦,接著左手的伴奏音階便跟了上來。聽起來像是流行樂的編曲,卻是陌生的旋律。
吳昊宇垂下眼,手指微微一動。他知道這首曲子,因為那是他寫的畢業合唱曲。
畢業那年,學校照慣例會舉辦畢業曲徵選,獲勝者的曲子會在畢業典禮上演奏,所有畢業生都會在畢業那天合唱他的曲子,雖然那天又被他的任性妄為給搞砸了。
前奏結束,最後一個和弦拉下長長的餘音,像是在等他的主旋律加入。
吳昊宇走向琴鍵,在陳奕然右手邊坐下來,接著彈下去。兩個人肩併著肩,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連呼吸都清晰可聞。這曾經是那麼熟悉的距離,但現在卻多了幾分懷念。彈著到間奏的部分,吳昊宇忽然轉頭看他一眼,笑了一下。陳奕然知道他又想做壞事。他在彈完一個華麗的上行琶音之後站起身來換到左邊伴奏,讓陳奕然接著把主旋律彈下去。速度加快,他把左手伴奏和弦拆解,改成十六分音符,同時在低音部加入主旋律的移調。一臉挑釁地看著陳奕然。
這才是他熟悉的吳昊宇。陳奕然搭配他的移調,改成用左手彈奏主旋律,右手在高音處伴奏加上更多裝飾,讓這首曲子瞬間變得寬廣起來。吳昊宇被逼得只能再次改變策略,拿出他熟悉的爵士和聲和節奏。陳奕然不甘示弱地加大音量,用單手的主旋律想把他給拉回來,然而樂曲已經到了尾聲。吳昊宇意猶未盡地在最後加上了一段華麗的即興,陳奕然放手讓他彈完最後的滑奏,噹一聲結束這首曲子。
吳昊宇還激動得微微喘氣,兩人相視而笑。陳奕然垂下頭來,在那微微顫抖的嘴唇上輕輕一啄。吳昊宇白皙的肌膚瞬間漲紅,紅潮一路蔓延到耳根。
陳奕然捏了一下他發燙的耳朵,克制著想吻他的衝動,「吳昊宇,好久不見。」
他扶著琴鍵噌地站起身來,「客人,你不是要看琴嗎?」
陳奕然無奈地看著眼前這個認真扮演著樂器行店員的高中同學,語調平淡地說:「哦,我覺得調整完之後好很多。」
「那、那就好。」吳昊宇重新調整完呼吸才轉過頭來,生疏的職業笑容又重新回到他的臉上,「怎麼樣?還要試試其他的嗎?」
「我聽說你休學了。」
吳昊宇裝作沒聽到似地繼續往店裡深處走,「這台一九九八年的波士頓狀況也很不錯,原本是放在客廳當裝飾的……」
「吳昊宇!」陳奕然追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把他桎梏在琴邊。兩個人的距離突然變得很近,鼻息就輕吐在臉頰邊。
吳昊宇別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低聲說道:「你是被楊老師找來的吧?」
「對,要是楊老師不跟我說,我都不知道你休學了。你到底要逃走幾次才甘願?」
「靠,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吳昊宇轉身想離開,卻被緊緊按住,只能無奈地留在那溫暖的懷中。
「對,我不知道,因為你什麼都不跟我說。」
「是要怎麼跟你說?」吳昊宇的聲音中捎上一些怒氣,又帶著一些委屈,「跟你說了能解決問題嗎?你只會說你要去睡了,明天再說。」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那是因為時差!你怎麼不把你那破爛作息改一改?你每天都睡到下午才起來,我那裡是半夜啊!就算算好時間,你又老是不接電話。都只有我一個人在努力算什麼?」陳奕然稍微用了點力,吳昊宇的手腕被抓得有些發紅,但卻倔強得一動也不動。
「陳奕然,你記得我們已經分手了吧?」吳昊宇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睛,有些憤恨,「哦,不對,我們根本就沒有交往過,只是砲友吧。你不是也不彈琴了嗎?你有什麼資格說我?」
陳奕然腦中嗡地炸開,越是熟悉的人越是知道該怎麼踩他痛處才會最痛。他努力深呼吸嚥下這口氣,「我很喜歡你彈的琴,一直都是。」
對於學音樂的人而言,這句話就跟「我喜歡你」一樣。
吳昊宇剛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卻打住了。
門口的風鈴響起,他立刻用力推開眼前的人,往門口走去,堆起職業笑容,「歡迎光臨,今天要來找什麼呢?」
吳昊宇本來就是那麼自由自在,不該被什麼束縛,就像是一陣風一樣。風從遠方的山崗上吹來,滑下山坡,捲起滿地的落葉。一陣風過,只有樹葉被吹得零亂,而那陣風已經不知道吹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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