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然似乎真的再也沒有碰過鋼琴,每天就是來往於宿舍和學校之間,過著單純的生活。
吳昊宇聽不懂他最近在學的東西,也聽不懂他和朋友的話題。每次聽著陳奕然興高采烈地講著國外的生活,都只會帶給他一種無力感。
他曾經以為,他跟陳奕然之間的距離,是他再努力一點就能達到的,他們也曾經比肩站在舞台上不是嗎?可是陳奕然一下子就跑遠了,甚至跑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曾經以為的目標,對於陳奕然而言不過只是可以隨手拋棄的東西。他手上永遠有更多選擇,而自己不過只是那其中的一個。
這樣的想法一但成型就在腦海裡就揮之不去。他不知道該怎麼訴說這種不安,夜半時分會響起的電話,也讓他從期待開始變成了厭倦。有時候他會乾脆把手機關掉,翻身睡覺,又在棉被裡偷偷掉淚。
有一天,吳昊宇問他:「陳奕然,你到底為什麼要出國?」
陳奕然在電話那頭沈默了很久,背景有學生們歡笑著走過的聲音。
「也許我也只是在逃避而已。」他說:「我想逃離那個家,我也想自由地好好活一次。」
「所以我就沒關係嗎?我是你可以隨便放棄的東西嗎?」吳昊宇的聲音有些高亢,激動得微微發抖,「哦,不對,反正你連學了這麼久的鋼琴都可以放棄,那我當然也沒什麼。」
「不是的,我⋯⋯」
他的聲音含糊而急促,「我還以為我們在交往,看來只是我想多了。」
他像是終於把一直以來想說的話給說了出來,一說完電話就斷了。
陳奕然馬上回撥過去,但是這一次不管響了多久,那一頭再也沒有人接起。
他知道吳昊宇最近越來越少接電話,即使接起來也都有些不耐煩。他也不敢問怎麼了,只怕會問出他不想知道的答案,只能用加倍溫柔的語氣說話,盡量講些開心的事情。他沒想到吳昊宇會就這樣放手。
他想告訴吳昊宇,說他對於自己而言有多麼重要。是因為他,才給了他嚮往自由的勇氣。
陳奕然傳了長長的告白給他,但是對方一直沒有留下已讀,看起來是已經把他封鎖了。他試著打越洋電話回去,但一直沒有人接起。再後來,電話只響了一聲就直接進入語音信箱。他找不到其他的聯絡方式,只能去拜託蘇巧巧。
蘇巧巧過了幾天才傳訊息回來,她說:「他說還是不要再聯絡了。你們發生什麼事了啊?」
看著那則訊息,陳奕然全身的力氣就像是被抽空一樣,癱坐在地上久久站不起來,一低下頭,淚水就掉了下來。
吳昊宇竟然如此決絕,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
他沒有放棄過吳昊宇,可是那不是他單方面可以決定的事情。
想起吳昊宇的質問,陳奕然就會感到一陣心痛,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正確答案。該怎麼同時兼顧自己的人生,又同時能繼續和吳昊宇在一起?即使隔著浩瀚的海洋,也能讓他感覺被愛著。
即使不知道答案,他也想繼續努力看看。他們都不是那種得時時刻刻黏在對方身邊的人,他們不是也曾經忙得好幾週都沒有聯絡過嗎?每次吵架之後,吳昊宇也會氣得鬧失蹤,可是只要過一陣子,他又會突然出現在眼前。好好道歉,講清楚就沒事了。他以為他們和其他人都不一樣,他們會沒事的。
可是現在他不知道該上哪裡找吳昊宇。所有聯絡方式都被切斷,這個人就像是人間蒸發一樣消失在他的生命裡,再也沒有交集。如果吳昊宇決定不再和他一起努力,他們就走不下去了。
想想也是,吳昊宇不是非他不可。他大可去找另一個人,可以理所當然地站在身邊牽著他的手,在難過的時候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那是在遠方的自己不能給他的一切。是啊,是自己不好,是他自己先決定要離開的。就為了那自私與懦弱,因為不敢面對自己的家人,只想逃走。他沒想過吳昊宇的感受,那個看起來什麼都沒在想的大男孩,也許他也會覺得寂寞。
陳奕然一個人把頭埋在沙發裡哭了很久,發出悶悶的嗚咽聲。哭到太陽都下山了,眼淚再也流不出來。他看著空蕩蕩的客廳,突然覺得很想彈琴。
在這麼絕望的時刻,他竟然只想得到彈琴。他覺得這種體質很悲哀。
他從行李箱的深處翻出他媽硬塞進來的琴譜,穿上外套,往音樂系館走去。新生導覽的時候有介紹過,他知道琴房在哪裡,記得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他找了一間沒有人在用的琴房,久違地在琴鍵前坐下,竟然有點懷念的感覺。攤開琴譜,那些音符看起來依然如此熟悉。
好幾個月沒碰鋼琴,手指有些僵硬,可是手指還是能準確無誤地把琴譜上的音符轉換成音樂。和他悲傷的情緒完全無關,簡單而輕快的旋律在鍵盤上響起。他這才發現,原來他拿到的是一本《小奏鳴曲集》。
他看著譜,眼淚一直不斷落下來,但他也沒去擦,只是任由淚水滑落。
有人敲敲琴房的門,走了進來,說他預約了這個時段。一看見陳奕然哭腫的雙眼,手下依然完美地彈奏著歡快的旋律,那情景之詭異,讓對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那個晚上,陳奕然彈完了所有他帶來的琴譜,又開始彈他記憶中所有的曲子,海頓、莫札特、貝多芬、舒伯特、蕭邦、李斯特、舒曼、布拉姆斯⋯⋯。只要旋律稍微有點悲傷的曲子,他就會開始掉淚。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天色都已經亮了。琴房的門被人打開,他抬起頭,看到一個滿面大鬍子的男人站在門口。
「你不是音樂系的吧?」教授說。
「啊,抱歉。」陳奕然收拾好琴譜,用手抹抹眼淚就要走出去。
「你是哪個系的?叫什麼名字?」
陳奕然累得腦袋轉不過來,老實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偷用音樂系的琴房,你以為別人不用練琴嗎?一個外系的學生練琴會比音樂系的學生練琴重要嗎?這邊的學生都是認真的,你是嗎?只是想玩的話你去買一台鋼琴自己在家裡玩就好了啊。你以為你自己彈得很好嗎?」
陳奕然垂著頭乖乖挨訓,不知道被罵了多久,才終於聽到一聲嘆息。
「我要去上課了,你明天這時間到我辦公室來,我要好好說說你。」
陳奕然看著教授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盡頭,這才想起來這個教授根本沒說自己的名字,只好抓了一個路過的學生來問。
「那是音樂系主任,塔克維教授。」那學生說。
陳奕然回頭看了看他待了一整晚的琴房,門上的小窗外被人用紅色粉筆畫了個大箭頭,箭頭的後方寫著關於他的介紹:「彈著小奏鳴曲哭泣的男人」。
他們都知道,彈著這麼簡單又輕鬆的旋律卻能哭成那樣,這人大概病得不輕,大家也都溫柔地沒有去打擾他。窗框下方貼著一張長長的紙條串,就像是超市的收據一樣。每個人路過都替他寫下了他這天晚上彈過的曲子,還一一打上了分數。上頭評價最高的是舒曼和李斯特,而不是他最喜歡的布拉姆斯。
看著連陳奕然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隔天陳奕然準時出現在教授的辦公室裡,他原本打算要繼續放空挨罵的,連悔過書都準備好了。
教授卻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把他帶到課堂上去。教授讓他在教室前方的鋼琴前坐下,打開簡報開始講課。
這是一堂古典音樂賞析的通識課。學期剛過半,剛開始介紹奏鳴曲形式。教授把陳奕然當作是點唱機一樣使用,當他說要示範奏鳴曲當中的呈示部、發展部、再現部的時候,就會讓他彈上一段當作示範,教授也不會指定要他彈什麼曲子,他總是不用多想就能找出最合適的片段。教授會一邊下評論,一邊說明,陳奕然就得配合著把不同的主題給強調出來。
教授本來是想整他,挫挫他的銳氣,但是沒什麼能難得倒陳奕然。
下課之後,教授又開了一長串曲目要他回家練習,還要他下週上課的前一天再來他辦公室備課。教授還替他弄到音樂系學生才能申請的平台鋼琴,送到他的公寓去,讓他在家也能練習,要他不要老是霸佔著音樂系的琴房。
陳奕然知道他這是被教授給撿起來了。
這次他沒有極力反抗,也沒有逃跑,反而很感謝教授讓他有些事情做。
只有在彈琴的時候,他可以讓自己的思緒完全投注在其中,暫時不去思考別的事情。只要一停下來,他就會想起那個笑得像陽光般的少年,淚水就會不住滑落。只有在彈琴的時候,即使彈到了充滿他們回憶的曲子,就連那回憶也都是如此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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