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節之後,疫情又迎來新的高峰。聽陳奕韋說,在市區時時刻刻都能聽見救護車呼嘯而過的聲音。在疫情快滿週年的時候,疫苗終於看見了曙光,關不住的人群開始漸漸走出家門,餐廳也恢復正常營業。把馬路封上一段,在寒冷的初春中架上暖爐,在空氣流通的外頭吃飯,冷得瑟瑟發抖。
吳昊宇說,他想回去市區彈鋼琴了。
「可是現在外面疫情還這麼嚴重,要是生病怎麼辦?」
「陳奕然,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可以在家賺錢好嗎?」吳昊宇有些惱怒,一本筆記本摔在桌上,「不然我要怎麼還你錢?」
那本筆記本上,一筆一筆把他們這半年來的花費寫得清清楚楚。每週的採買、日用品開銷、房租,還包括那架電子鼓打擊板,累計金額一直在往上爬。原來吳昊宇真的一直都有在記帳。
陳奕然一看,心頭揪了一下,皺起眉頭來。在那帳本上,他們好像不過只是外人,那些心意與愛情,全都成了可以用金錢衡量的東西。
「我又沒有要你還錢。」他說。
「可是這樣讓我覺得我永遠欠你的。」
「我不覺得你有欠我。」
「可是我有。」
「這本來就是我們兩個人的事,哪有誰欠誰的?如果我讓你有那種感覺,是我的不對。」陳奕然有些焦急地說道:「你想賺錢的話,找份能遠距的工作不就好了嗎?線上教學、線上演奏會,還是做頻道都行啊。」
「我能試的還沒試過嗎?」吳昊宇的音量也跟著大了起來,「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也想花我自己賺來的錢,不行嗎?」
「非得要是現在不可嗎?」
「我就要畢業了,我需要一份工作才能留下來。」
「跟我結婚就好啦。」
一陣驚濤駭浪的沈默襲來,吞噬了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
吳昊宇還在震驚當中回不過神來,「我剛剛是被求婚了嗎?」
「我不是早就求過了嗎?你也答應了啊。」陳奕然說得理所當然。
他想了老半天還是想不起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一雙手就被人拉起來。
「那,你願意跟我結婚嗎?」陳奕然拉著他的手,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手上拿著一個鐵環,是從畢業旅行那時候買的鑰匙圈上拆下來的。只要吳昊宇一答應,他就要把鐵環套上去,綁住他一輩子。
吳昊宇甩開他的手,猛力搖起頭來,「我不要,我到三十歲之前都不打算定下來。」
「那你還想跟誰定下來?」陳奕然黑著臉問。
「不是,我還這麼年輕,已婚男人聽起來就很老。而且,結不結婚,對我們來說有什麼不一樣嗎?」
陳奕然悻悻然地放下手,轉身回房,吳昊宇還聽見門鎖喀噠上鎖的聲音。
他抱著毛毯躺在沙發上看著老舊的天花板,讓腦袋慢慢運轉起來。
他從陳奕然身上得到的已經太多,有他支援的生活,那些寵溺,總是顧慮著他的感受。他也可以選擇習慣,全盤接受那些好意,但是他也有他自己想要的人生。他想回到過去那樣對等的關係,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用再看他小心翼翼顧慮著自己。這不陳奕然單方面的事,他也想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待在他身邊。
隔天早上陳奕然踏出房門的時候,吳昊宇已經不在了。
吳昊宇開始頻繁來往於市區,和他那些朋友去四處演出。有些酒吧、餐廳,還有農夫市集都開始慢慢恢復營業,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都需要音樂。有時候演出結束得太晚,他就會在朋友家住上一晚,隔天再去學校找教授上個人課。
一個人被留下的陳奕然,閒來無事,又開始練新曲子了。
他在工作上可以接觸到各種類型的鋼琴家,有很多機會聽他們各自對於曲子的詮釋和技巧的分析,也作為大師課的示範學生接受了很多指導。那天頒獎給他的法國鋼琴家也在他們的線上大師課名單上,時不時也會私下多提點他一些。漫長的隔離生活當中,多了很多一個人思考的時間。這對他而言,或許可以說是最完美的狀況。陳奕然覺得自己這一次也許可以帶點什麼新的東西給觀眾。
有天陳奕然接到一通電話,說吳昊宇病倒了。他立刻開著車,開進那交通紊亂的市區,把吳昊宇給接回來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等病他好了,換自己也病倒了。
吳昊宇照顧人的本事也是很嚇人。他想煮粥,卻燒壞一個鍋子。好不容易終於把一鍋粥端上桌,陳奕然卻像是喝到海水一樣皺起眉頭,狂灌了兩口水。
「我怕你失去味覺。」他無辜地說。
吳昊宇畢業之後,繼續用實習簽證留在美國,過著他在各種婚宴、酒吧、餐廳之間流連的打工生活。收入穩定之後,也開始慢慢還錢,他在市區租了一間小房間,這樣通勤也方便一些。
陳奕然決定留在郊區,繼續一個人養那間兩房的獨棟房屋,這樣他才能盡情練習。吳昊宇跟學校借來的平台鋼琴在畢業之後已經還回去,他不得不賣掉一些股票,買了一架二手平台鋼琴。那是一台好幾十年的老琴,上頭佈滿歷史的痕跡,音色很漂亮,有些地方還是能聽得出有些復古的感覺,陳奕然倒是很喜歡。那總會讓他想起在早餐店的二樓,和他喜歡的人待在一起,伴隨著帶點天真爛漫的琴聲。
吳昊宇窮得捉襟見肘的時候還是會回到這裡,就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有時候抱著midi鍵盤寫寫曲,有時候也練練標準曲或彈些古典來玩,有時候就窩在沙發上什麼也不做。
有天吳昊宇又在聽著陳奕然彈舒曼,聽到一半他突然開口說:「如果結婚會讓你比較有安全感的話,結婚也不是不行。」
陳奕然吃驚得停下手,從琴鍵前走向他,用力地抱緊他,緊得他幾乎不能呼吸,然後肩膀上便落下幾滴濕熱的水珠。吳昊宇伸手回抱他,輕拍著他的背。
如果可以,他也想為陳奕然做些什麼事。
陳奕然挑了個台灣晚上的時間,打通他們的家庭群組通話。這還是他出國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主動打電話回家。他媽和他哥幾乎是同時接起電話來,而爸爸一如往常地忙得連接電話的時間也沒有。
「我要結婚了。」他說。
陳奕韋劈頭就罵:「你可不可以不要為了這種事情把我吵起來啊?無聊死了。」
他罵完就掛斷電話去睡了。
電話那頭沈默一陣才問道:「你要跟誰結婚?」
「吳昊宇。」
「怎麼又是這個名字?」
一聽見這個名字,所有事情都串在一起了。那個在急診室哭得比誰都傷心的少年,通話紀錄上唯一的名字,拗直地就是要跟他彈雙鋼琴的那個人,有那條藏在衣櫃深處不屬於他的四角褲⋯⋯竟然都已經這麼久了。
他媽媽嘆了口氣,沒有表示支持,也沒有表示反對,只是把話題帶了開來,問他那邊天氣如何?最近過得怎麼樣?
陳奕然放下電話之後,掌心都是冷汗。他沒有打算徵求他父母的同意,只是告知,也許這樣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吳昊宇走過來,伸出手來抱住他。
相比之下,吳昊宇的電話就歡樂許多。他們還打開視訊鏡頭,吳媽媽高興得直落淚,說:「終於啊。」
他們去市政廳辦手續,又一起去大賣場挑銀戒。最後他們決定穿平常演出的服裝去結婚。一個人穿著白色襯衫搭上黑色的西裝外套,另一個則在西裝外套底下搭了一件寫著英文字的黑色T恤。仔細看,上頭寫著的是「Live happily ever after」。
他們在市政廳的穹頂之下交換誓言,相吻之後,相視而笑。
吳昊宇說,他不想把這天弄得太過特別,這只是他們眾多日常的某一天,結婚之後,也會是這日常的延伸,每一天都會像這樣。
陳奕然沒想到吳昊宇也竟然有這麼浪漫的一面。
他們日子還是照常過,陳奕然努力習慣戴著無名指上的重量彈琴,吳昊宇老是把戒指摘了就忘記戴回去,陳奕然都已經懶得抗議了。
對於他們而言,最大的差別,大概就只是不用再老是想誰該追上誰,該怎麼樣才能待在一起,因為在一起就是最自然的事。
陳奕然剛送出某個國際比賽的報名表,電話就響了起來。
「你們是不是忘了被延期的雙鋼琴演奏會?」張老師問:「就在下個月了,你們兩個沒問題吧?」
陳奕然發出一聲慘叫。他看著眼前堆積如山的琴譜,從那底下挖出早已被他們遺忘的雙鋼琴演奏會的譜。同時手機通知又亮起來,是同事請他幫忙看一個新功能的問題,又問他什麼時候能來支援大師班?
吳昊宇咬著冷凍披薩從旁邊走過,看他忙得焦頭爛額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都已經過了十年,他認識的那個陳奕然,還是一點都沒變,看起來帥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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