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長則以31天,短則28天計。即使相隔了一個月的街道,依舊很難察覺到差異,路上的行人依舊,來往的行車亦看不出分別。不過對剛走出公車站的凱爾而言,儘管眼前的是同一條路,此刻的心情卻和一個月前天差地遠。
說好一星期,卻因公司要求硬是延長了三倍,期間凱爾依舊領不到薪水,換做其他自尊心強的人早就不幹了,但凱爾清楚自己的立場,只能閉上嘴巴默默做事。所以當他在月底回到柯特先生桌前,忙著批閱公文的對方頭也不抬,就只簡單地給了一個答覆。於是,凱爾瑞斯通過了試用,正式成為賽柏坦公司的僱員。
今晚天上飄著小雨,尚未到需要撐傘的程度,凱爾難掩雀躍,腳步也遠比前幾天輕盈。他暫時忘記自己被困在一個陌生的時空,一心只想將找到了工作的好消息分享出去,聽眾不會是別人,當然就只會是「那個室友」。
一想到再過幾條街就能回到公寓,凱爾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不知不覺,和莎拉康納的同居也經過一個月了,對從未有過類似經驗的凱爾而言,除了新鮮感外伴隨的當然是種種的不習慣,就連大學時代都不曾在外租屋的他,如今得面對和他人同住帶來的各種不便。
警笛由遠而近,凱爾下意識縮了下脖子,過了一會才注意到來者並不是警車。十秒後,一輛塗成全紅的大型車輛從旁呼嘯而過,車尾還攀著一名身著反光背心、戴著特殊形狀盔帽的男子。
凱爾站在路邊看著警笛遠去,這才再次起步。莎拉是個相當好相處的人,除了收留他這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日常生活各方面也都盡可能給予幫助,就連賽柏坦公司的這份工作都是靠其友人的引薦。凱爾對她的感激自然不在話下,迫不及待要將這份喜悅帶回去跟她分享。
又是一陣警笛,緊接著第二輛消防車也呼嘯而過,凱爾看著遠去的車後燈,心中隱約掠過一絲不安。莎拉和他的房間不同,無從得知對方的生活細節,但從每天早上門縫透出的燈光,以及外頭浴室傳來的盥洗聲,凱爾知道她的作息堪稱正常。和時下年輕人一樣,平日上課和打工,就只有在週末假期會和朋友出門,但也並非徹夜未歸。
「最大的問題果然還是那個吧?」一想到這裡,凱爾不禁苦笑。
還記得當初的對話嗎?就是莎拉約凱爾成為室友的那晚,最後的那句提問。凱爾當下當然莫名其妙,但沒過多久就明白了箇中涵義。莎拉康納,一個看似普通到不行的平凡女孩,居然有個異於常人的嗜好,就是在房裡養了隻蜥蜴!
到底是叫帕斯利還是胖死狸什麼的,凱爾至今仍記不住,但光是頭幾天就因這條會在公寓裡亂竄的蜥蜴吃盡苦頭。好幾晚在睡夢中,凱爾被胸前的異樣觸感弄到醒來,隨即被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兩顆眼珠嚇得魂飛魄散。每每當他拎著這隻綠色的不速之客去興師問罪,應敲門聲探出頭來的莎拉總是賠著一副笑臉,就好像家中的小孩犯了錯一樣,令凱爾實在生不了氣。
第三輛消防車呼嘯而過,後頭還緊跟著一輛救護車。凱爾愈發不安,公寓就在那個方向,他心中的陰影急遽擴大。不顧地上因綿綿細雨而溼滑,凱爾加快腳步,緊接著開始小跑,又從小跑轉為狂奔。轉過一個又一個街角,差點迎面撞上好幾個路人,且幾乎被其中一人撐著的雨傘扎中眼睛後,他終於來到了對街的位置,並震懾於面前的可怖景象。
熟悉的公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聳立於原地的熊熊火炬,伴隨持續的爆裂聲,整棟樓的上半部儼然已淹沒於濃厚的黑煙中,彷彿有著生命的火舌不斷竄出窗口,將原本漆黑的夜空染紅半邊天。儘管飄著細雨,但對於火勢一點壓制力都沒有,反倒是那持續颳起的強風,更增加了不少滅火的難度。
現場已經圍了許多人,除了剛剛抵達的消防隊,更多的是看熱鬧的群眾。穿著打火裝備的弟兄在忙著準備救火的同時,一邊還得維持現場的秩序,硬是將凱爾這一側的人群不斷往外推。
「麻煩請各位離開,這裡很危險!」
「水線!壓力還沒好嗎?」
現場鬧哄哄,但依舊能聽見消防隊員此起彼落的斥喝。凱爾硬是擠過好幾人,又從一名大漢的臂膀下鑽了過去,這會才終於來到最前面的位置。
「不好意思!請問一下!」他盡可能拉高音量。「公寓裡頭都疏散了嗎?」
一開始沒人理他,於是凱爾又喊了一聲,終於引起一名消防員的注意,轉過來的臉上滿是不耐:「你說啥?」
「公寓!」凱爾大喊。「我住在這裡!裡頭的人都疏散出來了嗎?」
「你是住戶?」聽到他表明身分,那隊員一改原先的態度。「狀況還不清楚,我們在十分鐘前接到報案,但水線一直拉不過來,根本進不去!」
「什麼拉不過來?」
「水壓不夠!」那消防員大喊,努力蓋過周圍的音量。「這條街的消防栓早就壞了!天曉得是哪個蠢蛋忘了上報!而另一個消防栓距離太遠,水管不夠長,我們正在想辦法…」
「瑞斯先生?」
一旁傳來中年婦人的聲音,凱爾趕忙回頭,對方是住在他們樓下的史密斯太太。「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被困在裡頭沒逃出來!」
「史密斯太太?莎拉呢?妳有看到她嗎?」
接下來的對話和發展凱爾記不清了,當他回過神來,自己已身在火場之中。如同進入了一個大烤爐,四面八方都是赤紅亂舞,不僅爆炸聲,還能聽到天花板正在崩塌。凱爾試著秉住呼吸,但一個不小心,炙熱的空氣就差點燒掉他的鼻腔和氣管,連忙用手捂住鼻子。
「莎拉!」他的聲音在這團混亂中裡顯得格外無力。
外頭傳來許多人聲,凱爾隱約聽到剛剛試圖阻止自己卻失敗了的消防隊員正在被訓斥,但隨即被一連串崩塌的巨響蓋了過去。
「莎拉!」他又喊了一聲,馬上被嗆得咳嗽連連。
凱爾的記性在常人之間算好的,但就連他此刻也分不出東南西北,昔日熟悉的公寓結構,如今看起來卻是如此陌生。確認莎拉並不在這一層,凱爾連忙衝向樓梯間,一面牆在他經過不到半秒後就垮了下來,現場飛散大量火星。從底下往上看,樓梯井依舊充斥著熊熊火光,但凱爾沒想那麼多,直接拔腿衝了上去。
「莎拉!」在奔馳之中,他不顧嗆鼻的濃煙,隔著遮住口鼻的手掌再次大喊。
大量的建材再次崩塌,伴隨無數火花,順著樓梯井不斷落下。凱爾此刻相當後悔,身上至少該帶條濕毛巾,但也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盡可能加快腳步。隨著一陣震盪,他身後的樓梯崩落了下去,留下一個足足有五步寬度的大窟窿。已無退路,他無法多想,只得在持續往上直奔的同時,祈禱腳下的台階不會應聲塌陷,將自己領至下方的烈焰地獄。
突破濃煙和炙焰的重圍,凱爾終於在走廊中找到了方向,並靠著門上僅存的殘缺數字辨識出自己和莎拉的房間。
「莎拉!」他急著伸手開門,因而犯了個大錯,手掌硬生生被灼熱的門把燙去一層皮。
凱爾強忍著痛楚,以僅存的力氣使勁用肩膀撞向門板,一次、兩次,到第三次終於成功撞開那扇門,此刻濃煙已經將他燻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莎拉!妳在哪?」
剛喊出這句,凱爾就咳嗽連連。儘管屋內依舊濃煙密佈,還依稀可見燃燒的火光,但他一眼就看到莎拉的房門沒關,連忙不顧危險衝了進去。「莎拉!」
房內是空的,儘管散落著凌亂的家具,但能看出裡頭空無一人。此時凱爾才想到,平日這個時間她若不是在睡覺,就是在…
他又衝回起居室,由於剛剛撞開了門,走廊的濃煙此時已幾乎吞噬了房內所有的空間,他只能壓低身子,快步來到緊閉的浴室門口。
「莎拉!莎拉!妳在裡頭嗎?」凱爾拼命拍打著門板。
門的對面沒人回應,同時頭上傳來一陣批哩啪拉的聲響,凱爾知道天花板快撐不住了,只能當機立斷,對準門板狠狠就是一腳。木製的門被踢開的同時也碎裂成好幾塊,彷彿找到了新的獵物般,盤據房內的濃稠灰煙隨即灌入浴室,貪婪地吞噬著眼前的一切。
「莎拉!」這到底是今天第幾次喊對方的名字,凱爾早就沒了概念。他急著跨進浴室,腳下立即傳來一股異樣感,差點就被絆倒。
莎拉康納幾乎全身赤裸,就只裹著一條浴巾,蜷曲倒在地上。或是被門縫溢入的濃煙嗆昏,又或是發覺火警的當下意外滑倒而昏眩,總之這個狀況令凱爾顧不得臉紅,連忙一把抱起那有些柔軟的身軀,強忍著剛剛手掌燙傷的疼痛,一步一步走出浴室,朝陽台的位置移動。這並不容易,因為此刻眼前早已煙霧瀰漫,凱爾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確定落地窗的方向,而天花板也同時在身後崩落。
接下來發生的事,凱爾事後憶起也相當模糊,或許是因為吸進了不少濃煙導致腦袋缺氧,總之他最後的記憶是抱著莎拉破窗,踩著某樣東西跨越圍欄一躍而下。隨著短暫的墜落過程,身體接觸到了一個柔軟有彈性的物體,緊接著畫面就中斷了。
這場火足足燒了好幾個鐘頭,事後調查應是電線短路造成的,兩棟公寓就此化為廢墟,同時帶走了八條人命。凱爾醒來已是兩天後,他在病床上睜開眼睛,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問莎拉的下落。隨護士拉開一旁的簾幕,凱爾看見莎拉康納就躺在並排的床上,已經早一步清醒。至此他心中一顆大石終於落下,也瞬間理解到自己當時會有如此荒唐、衝動,幾乎堪稱送死行為的緣由。在窗外灑落的燦爛陽光,以及莎拉溫暖笑容伴隨之下,凱爾朝她伸出手去,隨即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溫度。
在這幅溫馨的景象背後,凱爾的記憶深處,有著一件他早已遺忘的事實。學生時代為了寫報告,他曾於圖書館翻閱多份舊報紙,其中一頁就記載了這場發生於1984年冬天的慘劇。然而,與今天不同的是,這場火警的死亡人數並不是八人,而是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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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抵達市場時,夜幕已經垂降。透過城市上方的透明頂蓋,可依稀見到夜空的點點星光,以及一顆碩大的明月。就如剛剛住宅區的情形,市場也燃起盞盞燈火,有些是架設在攤位間的路燈,有些則是吊在遮蓬上的提燈,顏色或黃或白,跟白天相較有著令人玩味的不同氛圍。
凱爾一行人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流物流,約莫半個鐘頭,他們已經大致摸清了遊戲規則。這座市集是本地居民的生活重心,儘管已經入夜卻依舊人來人往,賣的東西也五花八門,攤子前的人潮不時阻礙到他人的通行,緊接著的就是此起彼落的喧嘩,看似也是種維繫感情的方式。
鮮魚、生菜、肉類,乃至日常用品,大家交易的方式都一樣,人們會捲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條碼,顏色或紅或黑,然後在各個攤位前的一台小機器上按一下,接著就拎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離去。貝蕾兒說這很像過去人類社會的刷卡交易,就是以一張小卡片來取代繁複的金錢流通,凱爾不熟悉這部份,他始終就只對眼前的景象很不是滋味。
人們手臂上的條碼,或說烙印,凱爾可是相當熟悉,當初人們被抓進天網勞改營時,所有人就會強制被雷射烙上這個玩意,這是個識別碼,同時也是囚犯的標誌。凱爾本人算是幸運,在被抓的當下就遭到隔離,並沒有留下這個紀念品,但絲塔和維吉妮雅奶奶就沒這福分了,每當相處時瞥見她們手上的烙印,凱爾心中就會燃起滿滿對天網的怒火。
「真可笑。」他幾乎是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貝蕾兒明白對方的心情,並沒有多作回應,一旁的史東則又悶哼了一聲,臉上表情難得表現了些許對凱爾的共鳴。這夥人又靜靜地觀察了好一會,這才選定一個較少人光顧的水果攤,一同湊上前去。
「你好。」凱爾率先出聲。
沒人理他,小販正忙著將一籃梨子分裝到箱子裡,頭也不抬,連應個聲都沒有。
「你好!」凱爾又試了一次,拉高音量。
「啊?」
小販這才起身回頭,凹陷的雙眼惺忪至極。「要什麼就自便,別忘了掃碼就好。」
說罷,他又埋回剛剛的水果堆裡,絲毫不理會站在那裡欲言又止的來客。
儘管有著濃厚的口音,但至少對方說的是英文。一行人就這樣待了好一會,貝蕾兒才嘆了口氣:「還是我來吧。」
隨凱爾讓了開去,她一上前就單刀直入,絲毫沒拖泥帶水。
「不好意思,我們是新來的,想跟您請教一下這裡的規矩。」
「啊?新來的?」攤販回過頭來,這會才真正正視眼前這幾個人。「有什好問的?不都在迎新會說過了?」
「這就是問題了,」若是凱爾肯定會不知所措好一會,但貝蕾兒當下就臨機應變。「我們很不巧錯過了迎新會,所以有些事依舊不怎麼明白。」
「錯過了迎新會?」小販皺起眉頭,彷彿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凱爾不禁冷汗直流,就怕引起對方的懷疑。然而,小販就只是疑惑地盯著他們,視線漸漸移至眾人後方:「等一下,他是終結者嗎?」
「賽博坦系統,101型。」貝蕾兒補上一句。「他跟我們一起。」
這邊兩人的用詞都是「他」而非「它」,令凱爾全身不對勁,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跟汝們一起?汝們是巡守隊的?」小販的表情變了,雙眼中透出敬佩的情緒。「咱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擔任巡守隊員,還以為這些都是終結者負責的工作…」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錯過了歡迎會,」貝蕾兒接道。「我們被分派去外圍地區巡邏,今天才回來。」
「外圍地區?」
「城外。」貝蕾兒從對方狐疑的目光中隱約掌握了一些訊息,知道說什麼不會露餡。「我們沿著運河走了一遭,來回就花了好多天。」
「噢?這還真是辛苦了。」小販抓抓頭,顯然不了解,也對這檔子事沒興趣。「咱能…摸摸他嗎?」
他注意力始終集中在終結者身上,那張原先充斥倦意的臉上此刻寫滿了興趣:「汝知道的…他們數量是不少,但很少有這個機會能…」
貝蕾兒沒等對方說完就作了個請便的手勢,終結者也應聲上前。
「噢,天哪…」他小心翼翼地摸著機器人的身軀,從身體、手掌、手臂,最後輕輕地觸碰臉頰。「這裡頭真是機器?摸起來好真實…」
「我是真實的。」終結者突然開口,嚇得小販反射性地縮回了手。
「…不,咱的意思是像真的人一樣,實在看不出來裡頭是具機器人。」對方有些結巴,但又馬上平復了情緒。
「我是半機械人…」
眼見終結者又開始重複這句話,貝蕾兒隨即趕在它說出接下來那些又臭又長的台詞前打斷對話。
「不過你知道他是終結者,沒錯吧?」她問道。「你一看就認出來了。」
「這很普通,咱想大家都認得出來,」小販無所謂地答道。「該怎麼說呢?相處久了就能察覺那違和,大概是臉上表情…之類的吧?」
這句話證實了他們之前的推測,不過也意味了此地很常見到這些機器人,令凱爾不禁稍稍繃住了神經。
說到這裡,小販又頓了頓,凝視著自己剛剛摸過終結者的手。「可解釋下為什麼他身上濕濕的嗎?等等,汝們都一樣?」
他這才注意到眼前這幾個人的衣服,儘管已經過了這麼久,上頭或多或少依舊都還留有未乾的水漬,至於原由嘛…
「我們剛剛去巡視過下水道,沒辦法,這是工作。」貝蕾兒攤了攤手。
「啥?下水道!」
對方馬上皺起眉頭,連忙彎下身拿起一條抹布拼命擦手。「難怪,還以為有什麼東西爛掉…嘿!汝,別靠在上面!」
他手指先端對準的是正倚靠在一籃蘋果旁的史東,小販當然是擔心下水道的髒污沾染到商品上,但後者卻絲毫沒有移動的意思。相反地,他在眾目睽睽下慢慢朝籃內伸出手…
「喂!」
凱爾他們根本來不及制止,只見那條蛇很快挑了顆最大的蘋果,拿到嘴邊毫不客氣地一口咬下。鮮甜的汁液緩緩自嘴角流下,史東擦了擦嘴,一副得意洋洋,雙手一攤,對眾人作出了個「去告我啊」的手勢。
「那個…真的很抱歉…」
「啊,算了,」小販揮手打斷貝蕾兒。「反正也只值兩點,就當咱請客吧。」
凱爾看看對方略為無奈的表情,又回頭看看大肆啃著蘋果的史東,兩相對照,實在心有戚戚焉。
「說到這個,所謂的『點數』是怎麼分配的?」貝蕾兒問道。「我們知道在城裡買東西要掃碼,但點數的增加和扣減又是怎麼計算的?」
「噢,這不用擔心,汝們肯定已經累積很多了。」小販沒有起疑,他以為貝蕾兒是在擔心買不起商品。
「每樣東西扣的點數也不一樣,對吧?」貝蕾兒跟上對方的步調。「一顆蘋果是兩點,其他的呢?」
「咱攤上的水果除了波蘿蜜是四點,大部分都是兩點或三點。」
「其他攤位呢?他們的商品又是怎麼算?」
「沒記錯的話,日常生活用品像牙刷和衛生紙也都不超過兩點,小型電器用品就是五點到十點吧。既然汝有興趣,直接去問那些攤不是比較快?」
「也是。」貝蕾兒知道再追問下去很奇怪,於是改了個方向。「那麼增加的配額呢?該上哪去拿?」
「什麼上哪去拿?」小販有些摸不著頭緒,一會才明白她的意思。「喔,汝是說領薪資是吧?這個倒不麻煩,每次消費掃碼的時候就會自動計算了。」
「那麼如果我整個月都窩在家裡不出門,那可就麻煩了,對吧?」
「呵,如果汝不急著進城的話,倒是無所謂。」
「進城?我還以為我們已經在城裡了?」凱爾終於按耐不住,插話進來。
「連這個都不知道?他什麼都沒教嗎?」小販皺皺眉,用下巴指了指終結者。
「你也知道,他們一般都不怎麼多話。」貝蕾兒笑了笑,有些勉強。「你剛說的進城,指的是從外圍城域進入主體城域對吧?這點我們還是知道的。」
「既然這樣就別裝作什麼都不懂嘛,玩弄咱這個老實人很好玩?」
「老實說,還挺有趣的。」早就吃完蘋果的史東伸了個懶腰,又開始審視眼前的攤子。
「喂!剛剛那個算咱請客,但接下來可都要收費了!」小販提高警覺。「咱可不打算一輩子都耗在這裡!」
到此,這些對話已經累積了足夠的資訊,貝蕾兒決定單刀直入。
「大概要累積到什麼程度才能進去?幾百點?上千點?」她問道。
「沒記錯的話是一千五。」小販回答。「反正每週末康納都會廣播,到時候聽聽有沒有自己的名字就好。」
「康納?」這句話如同在凱爾腦袋裡重重一擊。「約翰康納?他在這裡?」
「還會有哪個康納?」小販聳肩。「昨晚還有見到他。」
「見到他?」
「是啊,見到他。」對方伸出手,朝著眾人身後一指。
凱爾他們連忙回頭,發現那方向的盡頭是一面大屏幕,就架設在城牆上,大概有三個成年人的高度。
「我不知道他本人是不是在城內,但每次他進行全球廣播時,這裡也都看得到。」
「所以他是出現在螢幕上?看得出是本人?」凱爾轉過身來忙問道。
「看得出是本人?什麼意思?」
「噢,因為外頭都只能藉由收音機聽見他的聲音。」貝蕾兒連忙幫掩飾。「在這裡,康納每次廣播都會露臉?看得很清楚?」
「當然清楚了,清楚到連他臉上的疤都數得出有幾條分岔。」
小販說這句話的時候漫不經心,又開始收拾起攤位上散落的水果,但聽在凱爾耳裡卻相當不是滋味,畢竟這對他們此行的目的並不是個好消息。
「…反抗軍!」
遠處的一聲高喊打斷了凱爾的思緒,包含他在內的所有人注意力一下就被吸了過去,仔細一看,還不只他們,整座市場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目光都集中往那個方向。在人群之中,有個男子站在個長凳上,剛剛那一呼就是他的傑作,而待凱爾看清楚他的長相,心中立刻倒抽一口氣。
「時候終於到了!反抗軍!反抗軍來救我們了!」
是剛剛在廣場碰到的那個男人,他就像個傳教士一樣,正在人群中央大肆散播訊息。「快跟我們一同逃離這個地方,這裡不是什麼庇護所,一切全都是騙局!」
「又來了,」小販瞄了那個方向一眼,隨即搖了搖頭。「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了,他還真學不乖。」
「他是誰?」確認了那男子並沒有發現他們就藏身在人群之中,凱爾這才轉過身來問道。
「卡特神父,或說是前神父,咱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小販繼續自顧自收拾攤位。「聽咱這個老實人的忠告,千萬別跟他扯上關係,不然他會把汝纏到天涯海角。」
卡特神父繼續站在那邊握著拳大放厥詞,彷彿是宣告救世主降臨,但或許是早就看慣了這樣的景象,四周的人群很快就不再關注他,開始漸漸散去。
「這個卡特神父討厭天網?」凱爾問道。
「討厭到家了,咱想他大概巴不得放把火把這裡給燒了!」
「既然這樣,他又為什麼會在這裡?」貝蕾兒接著問。
「天曉得,大概是跟著親友或教友們一起擠進來的吧?汝可能不知道,每個人會來這裡,可不是想法都一個樣,有些只是順應時勢,有些則被親朋好友半推半就,有些人更簡單了,就只是肚子餓…」
小販這句話令凱爾又想起了華盛頓地底下,曾一同相處過幾個月的那群人,卡爾文老大也是對這件事煩心不已。
「不過像他那麼極端可是少數,咱也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小販又朝了那個方向瞄了一眼,隨即抓了抓頭。「據說他還領養了一堆小鬼,完全不理規定,三不五時就這樣鬧。不過咱想也差不多了,耳根子很快就能清靜…」
「什麼意思?」凱爾追問。「還有他為什麼說反抗軍來了?怎麼沒人理會他?」
「那人腦袋有病!根本不會有人信他的話,而且…噢,沒錯,就像咱說的,咱們耳根子很快就會清靜多了!」
凱爾還沒會意過來,那邊就傳來一聲驚呼:「不!不要!不要抓我!」
同樣的話他不久前聽過,也是出自同一人之口,一樣的聲調,一樣的驚恐。四周原本嘈雜的市集一下子靜了下來,遠處人們開始自動退開,漸漸讓出一條路徑。
「不!別抓我!」卡特神父跳下長凳,試圖朝反方向逃脫,卻馬上被人群團團包圍。「不要!放我走!」
他拼命回頭張望,在視線的彼端,兩張面無表情的臉正通過人群讓出的通道,緩緩朝這邊走來。
「糟了!」凱爾等人連忙低下頭。
「不!不要!」
神父持續大喊且掙扎,但四周的人群並沒有鬆手,反倒是將之揪得更緊,直到那兩台終結者抵達。
「詹姆士卡特,你因違反城規秩序而被捕,請跟我們走。」其中一個終結者開口,儘管用詞相當客氣,但依舊能感受到那股冰冷。
「不!」
趁著人們注意力被終結者吸引,一個閃神,卡特神父甩開原先他們緊抓著自己的手,一溜煙鑽進眾人的跨下,瞬間消失了蹤影。
「他脫困了!」凱爾不禁小聲地說道。
「哼!想得美,看好了!」小販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聽他這麼說,大家的目光又馬上回到遠處,不久就看見人牆的邊緣竄出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朝住宅區的方向跑去。到此為止,雖然造成了不小的驚嚇,但凱爾還是打從心底希望對方能夠成功脫身。神父的身影繼續向前奔,不遠處有幾間屋子,眼看他很快就能衝進陰影中…
咻!一般人或許不會注意到,但凱爾這些受過訓練的軍人馬上就察覺到這細微的聲響。神父的身影應聲而倒,就撲趴在距離房屋不到五公尺的地方。隨著人群退開,那兩個終結者慢慢走向那具不再有動作的身軀,其中一人手上還握著一把小小的東西。
「看來是電擊槍,小型的。」貝蕾兒輕聲地說。
「E-50電擊槍,」站在一旁的我側終結者解釋。「攜帶方便,而且能隨需要調整電壓。」
「哦?你們也會注重『方便』這件事?」史東揚揚眉毛。
「是。」機器人沒有多餘的回答。
「他們要帶他上哪去?」凱爾問。
那兩個終結者一把拉起昏迷不醒的神父,緊接著一人扛著一條臂膀,緩慢地將他帶離現場,看熱鬧的人群也逐漸散去。見到這一幕,所有人肯定都跟凱爾有著相同的疑問。
「悔過室,不然就是送出城。」小販無關緊要地說道。「那傢伙也進悔過室好幾次了,但病情就是沒改善過,咱覺得這次大概會被扔出去了吧?」
「病情?你怎麼能這麼說?」凱爾立即抗議。「他只是不想被改造,單純想離開這裡而已!」
「所以才送他走啊!」小販有些詫異。「咱們也不會硬留他這種人下來。」
「然後就丟他到外頭自生自滅?」
「就只是送他回到該去的地方而已,不是嗎?」
「這也太…」
貝蕾兒做了個手勢,阻止凱爾繼續失態下去。
「也是,這也沒辦法。」她無視一旁睜大眼睛的凱爾,繼續說下去。「畢竟我們來到這裡,最終目的就是要『進城』去,也就是改造為新人類。既然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也只能送走了,不然會造成不好的效應。」
畢竟相處久了,凱爾注意到貝蕾兒的語調相當壓抑,知道她是言不由衷,於是也靜了下來,不再作聲。
「沒錯沒錯,如果更多人被他感染就糟了。」小販揮著手。「老實說,咱也不會太急著進城去,畢竟在這裡也沒有什麼差別,豐衣足食就夠了。」
「我想…大多數的人也是一樣的想法吧?」貝蕾兒再次瞭望人群。「成為新人類、加入新世界,都只是口號而已,對大部分的人而言只是遙不可及的未來,眼前的生活才是要務。」
「當然,但也是種憧憬,咱多少還是有些期待。」看穿他們不可能消費,小販將最後一籃水果也收到攤位底下,拿出抹布擦手。「汝呢?汝又是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貝蕾兒搖頭苦笑。「對我來說,把眼前的事做好比較重要。」
「是啊,本城的維安就靠汝們了。」
「進城的那些人,也會回來這裡嗎?」凱爾此刻已經平復了情緒。「還是說進去後就不再回來了?」
「噢,當然是可以回來,隨他們高興。」小販歪了下頭。「偶爾會有人回來探視留在這邊的親友,回報他們過的很好。」
一旁的史東又悶哼了一聲,但小販並沒有聽見。
「回來的那些人有說些什麼嗎?對於『轉變』的過程之類?」
「通常不會提那檔事,就只跟咱們拍胸脯保證一點都不會痛,而且在城裡的生活遠比這裡好上百倍。這倒是真的,咱們偶爾也會在大屏幕上看到城內的景象,那還真是繁華的仙境。」
「能稍微描述…」
「小偷!」一旁的驚呼打斷貝蕾兒的話語。「誰快幫忙逮住那小竊子!」
凱爾轉過身,還沒反應過來,腰際就被狠狠撞了一下,差點失去平衡。
「快抓住他!」
受害的攤販使勁一躍,翻出攤位,邊跑邊指著前方。剛剛撞上凱爾的小小身影低下身,一溜煙往旁邊竄去,熟練地在人群中穿梭奔逃,一下子就拉開了距離。
「該死!又被他得逞了!」追了一段路,眼見跟不上,那個攤販這才氣喘吁吁地走了回來。
「辛苦了,阿里,這次又被得手了什麼?」水果小販語氣有些幸災樂禍。
「一包醃了我一整晚的肉、一包牛雜,還有一袋肉乾!」這位阿里是個肉販,如今整張臉氣鼓鼓的。
「損失可真慘啊,你實在應該…」
「剛剛那孩子是誰?」貝蕾兒突然打斷兩人的對話,神色也不太對勁。
「孩子?妳是說那個小竊子?」
「對!他住在哪裡?」她的語氣相當急迫。
「如果咱們知道的話就不必這麼麻煩了,汝認識他?」水果小販反問。
「他…」貝蕾兒欲言又止,緊接著就拎起背包。「打擾你了,我們該走了。」
凱爾尚未會意過來,只見她快步朝著剛剛那小男孩離去的方向走去,連忙跟上。
「怎麼了?」他趕到對方身邊,第一件事就是忙問道。「那個男孩怎麼了嗎?」
「沒看錯的話…」貝蕾兒抿著雙唇。「我認識他。」
「啊?」
「所以妳想追上去?別鬧了!」跟在身後的史東馬上潑了盆冷水。「人這麼多,早就跟丟了!」
貝蕾兒沒有答話,就只是繼續走著。
「我能找到他。」後頭的終結者冷不防冒出這句話。
「什麼?」眾人詫異地回過頭。
「我紀錄了他離去的路線,以及行進的方向,更重要的是,我有他的檔案資料。」
「檔案資料?」凱爾追問。
「城裡每個人都有身份紀錄,我剛剛也都已經下載完畢,其中包含姓名、年齡,以及居住地區。」
「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不早說?」凱爾衝著那張面具臉怒道。
「因為你們沒問。」機器人依舊是那一號表情,但似乎有些微的情緒起伏。
「所以,他是誰?」貝蕾兒追問。「告訴我他的名字,還有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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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段追尋的路途,凱爾原本就已經有些累了,這下子更加不適。他打開水壺,猛吞了好幾口水,然後才開始打量四周。
和剛剛的住宅區類似的結構,一樣方塊型的屋子、一樣狹小的巷弄,但這裡更加髒亂,而且有些屋子門口被木板封住,顯然早就沒有住人。如今入夜時分,窗口透出燈火的房子卻不到三成,再再將此地的落魄與寂伶表露無疑,令凱爾聯想起曾居住過的貧民窟。
「妳堅持要來,結果呢?人咧?」史東一開口就沒好氣。「哼,我看還是算了吧!這地方可大著,妳憑什麼覺得自己找得到他?」
「資料上寫的是這裡?沒錯吧?」貝蕾兒沒有理他,就只是對著終結者發問。
「登記是這一區,但住戶可以隨自己的喜好選屋子,他們在這權利上享有足夠的自由。」
「自由?哼!讓牲畜選擇自己的柵欄也叫自由?」史東依舊在那邊碎碎念。
這可不妙啊,儘管已經有得一間一間找的心理準備,但凱爾懷疑自己是否能撐到最後,背著好幾公斤的裝備,又走了整天的路,他已經有些眼冒金星。
「所以說,那孩子很重要嗎?」他扔下背包,試著伸直腰桿。
「我答應過某人要照顧好他,但卻食言了…」貝蕾兒再一次抿著嘴唇。
「噢?所以我們就得為了妳那無謂的誓言增加工作量?就只因為妳那個什麼…母性本能?」
貝蕾兒沒理他,那條蛇又繼續說下去。
「哼,我就知道,女人就是這樣,聖母心態,有了男人就想當他老媽,路上看到沒人要的小孩也想當他老媽…」
史東這話一出口,凱爾就知道不妙了,他從沒見過貝蕾兒動作這麼迅速,電光石火之間,一把透著冷光的刀子就架在史東的脖子上。儘管平日一副不可一世的囂張樣,面對緊貼著皮膚的鋒利刀刃,那條蛇此刻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停了。貝蕾兒威廉斯始終不發一語,就這樣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好幾秒,這才慢慢地鬆手。
「呼!」掙脫後的史東第一件事就是跳到牆邊,一手拼命摸著脖子,像是在檢查有無刀傷。「妳瘋了不成?居然對自己人出手!」
「你什麼時候產生了我們是自己人的錯覺?」女軍官耍弄了一下那把刀,緊接著就收刀入鞘。「你我都很清楚,你就只是在利用我們而已,相對我們也是,等事成了,還得提防你反咬一口。」
看來她或許比凱爾還要了解史東的本性,一下子就攤牌了。看到那傢伙被修理,凱爾理應很高興,但此刻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只覺得無比沉重。
「所以說,」史東依舊拼命抹著脖子。「妳也承認自己是在利用我嘛!還真好意思說呢!」
「彼此彼此,好說好說。」
儘管貝蕾兒此刻一派輕鬆,但凱爾知道她剛剛是真的動怒了。
「那個,我們還是趕快開始找人吧。」他試著打破眼前僵化的氣氛。「都這個時候了,能動用的時間有限。」
「我知道。」
貝蕾兒回答,語氣中有著失落。「就請給我一個鐘頭吧,如果還是找不到人…」
就放棄,她雖然沒說完,但言下之意盡在不言中。凱爾也察覺她似乎打算自己一人進行,身為小隊的領隊和一名友人,當然不可能坐視不管。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小黑影從眼前閃過,彷彿鬼魅般鑽進巷弄中。
「你們看到了嗎?」凱爾大喊。
「看到什麼?」史東依舊沒把手從脖子上移開。
「剛剛有個人!就在那裡!」凱爾沒多說,直接箭步上前,很快也追進巷弄。
畢竟早已入夜,點著燈火的窗戶也沒幾扇,這條狹小的巷子基本上是烏漆抹黑一片。凱爾小心地打開迷你手電筒,就怕引起他人的注意,開始掃視有限的視野。放眼望去,一堆又一堆的雜物佔滿了原本的通道,有成堆的箱子,還有不知道內容物是什麼的大包小包塑膠袋。在他的光束掃過一堆應是破爛桌椅的同時,貝蕾兒和史東他們也追了上來。
「你剛剛看到了什麼?」
「好像有個人影跑進這裡來了。」凱爾簡潔地回答她。
「我啥都沒看見,你眼花了吧?」史東沒好氣地說。
「你呢?你有看到什麼嗎?」貝蕾兒轉頭問終結者。
「我…」
「看!」
終結者還沒回答,凱爾就瞄到一個半人高的箱子後面有東西在動,連忙將光源對準那個方向,在他作出下一個反應前,貝蕾兒就率先衝了過去。
「喂!等等!」凱爾想拉住她,卻撲了個空。
只見貝蕾兒敏捷地越過地面上的諸多雜物,一下子就來到了箱子後面,隨即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凱爾和史東也匆忙上前,但動作遠不及對方,就在這個同時,他們見到她蹲下了身,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是我,別怕。」
隨著漸漸接近,凱爾依稀聽到這些字眼。
「嘿!記得我吧?貝蕾兒,當初讀過小木偶給你聽。」她繼續對著箱子後面的某人說道。
「…貝蕾兒?」那是個稚嫩的聲音,聽起來既驚訝又充滿喜悅。「貝蕾兒!」
一個小小的身影衝了出來,一眨眼就撲進貝蕾兒的懷裡。
「就像初次見面時一樣,對吧?」她輕撫著懷中的小小身軀。「好久不見了,達米安!」
凱爾趕到兩人的身旁,透過手電筒的光源,發現那是個年約五六歲的小男孩,就是他在市集裡偷了東西,又不小心撞上自己。
「呃…請問?」他欲言又止,對於打斷兩人的溫馨會面有些不好意思。
「凱爾,這位是達米安。達米安,這位是凱爾。」貝蕾兒鬆開手,很快地讓兩人照了個面。「我和達米安是在半年前的任務中認識的,當時是在一座博物館…」
「噢,這還真是太好了,省得費時找人。」史東也來到一旁,但貝蕾兒絲毫沒打算替他介紹。
「貝蕾兒,爺爺!爺爺不見了!」小男孩語中透著嗚咽。「請幫我找爺爺!」
「爺爺?」
第一次與達米安見面的凱爾此刻自然三丈金剛摸不著頭緒,但貝蕾兒卻隨即點點頭,站起身來:「先帶我們去你住的地方吧?到時候再好好說給我聽。」
小男孩也應聲點頭,走出了箱子後的陰影,但又隨即站住,凱爾發現他正看著巷弄口,那裡站著一個壯碩的身影。終結者,是他們帶來的那台終結者,小男孩顯然看出了它的身分,身子開始微微顫抖。
「嘿!別怕,他是跟我們一起的!」貝蕾兒馬上就發現到對方的反應,連忙安撫。
「他…就是他!就是他抓走了爺爺!」達米安開始大喊,音量連凱爾都覺得訝異。「爺爺!把爺爺還來!」
小男孩朝終結者衝過去,在那硬梆梆的身軀上拼命搥打。那台機器人當然不動如山,就只是靜靜看著那雙無害的小手在身上造成些微的搖晃,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等等!達米安!」貝蕾兒追上前去,將兩人拉開。「這麼做無濟於事。」
小孩子自然聽不懂這句話,也不可能理會,在當下依舊揮舞著手腳,試圖對終結者拳打腳踢。此刻,凱爾突然覺得頭暈,緊接著就開始反胃。
「唔!噁!」隨著腸胃一陣抽搐,他張口吐了一地。
「凱爾?」
貝蕾兒注意到這邊的狀況,連忙回頭喊他,但對凱爾而言那聲音彷彿是從遠方傳來的。他又吐了一大灘,緊接著就覺得天旋地轉,視野突然暗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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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夠了!就說我這裡不是小孩子的遊戲場!」
科學研發部達克瑞主任氣急敗壞,滿是皺紋的臉也脹紅了。「妳負責帶她對吧?那就把她看緊一點,別再像隻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竄!」
這個比喻有些失當,但絲塔明白對方的意思,只能點點頭,輕輕將凱拉拉進懷裡。
「唉,真是的,我的工作可不像看到的那麼簡單,一堆靈感只要被打斷就會煙消雲散…算了!說這麼多也沒用,我看妳也聽不懂。」達克瑞又搖搖頭,逕自走回研發部的門內。
窩在絲塔懷裡的凱拉喃喃唸了兩個字,她仔細一聽,這個三歲半小娃兒說的是:「壞脾氣的爺爺!」
絲塔不禁輕聲笑了一下,此舉令走到一半的達克瑞又回過頭來,她連忙收住笑容,很快地牽著凱拉的小手回到走廊上。凱拉康納,約翰和凱特的獨生女,或許是這艘船上年紀最小的反抗軍,絲塔明白這裡對一個三歲小孩來說實在是太無聊了,別說遊戲的場地,連個同齡的玩伴都沒有。
身為姊姊兼保母,絲塔也儘可能擔任凱拉的遊戲對象,但現實之壁是殘酷的,她們年歲實在差太多了。想到這裡,絲塔很自然地憶起凱爾,自己一直以來的模範,她試圖扮演好和他當初一樣的角色,是否能成功,或許也只有時間能證明。
絲塔和凱拉手牽手,就如同親姐妹般在陰暗的通道走著,一名年輕的士官與她們擦身而過。後者自然不會知道,也不會去注意對方的目的地,只知道和自己是反方向。然而那士官要去的地方好巧不巧,正是剛剛她們離開的研發部門,也因而掃到了達克瑞的颱風尾。
他足足站在那邊聽這老人家抱怨了有五分多鐘之久,從小孩一路批評到人類,再從人類批評到天網,等到對方終於拿起水杯喝水,這才得以上前表達自己的來意。
「啊?你說什麼?」達克瑞皺起眉頭。「不懂組裝是怎麼回事?我不都跟那群傢伙解說過了?」
「是的,但將軍們希望您能再解說一次,」說到這裡,士官又補上。「最好是能擬一份標準流程,以防各艘船到時無法準時投彈…」
「啊!真麻煩!」
老人吼了一聲,此舉嚇得一旁的研究人員都停下手邊的工作,他連忙揮了揮手,示意他們繼續組裝那台像是同心圓平台般的機器。
「呃…」士官面帶難色。「畢竟這是最大的一次聯合作戰,元帥和將軍們都不希望有任何地方出錯…」
「好啦!我知道啦!」達克瑞主任一臉不耐。「回去告訴那個高高在上的傢伙,我有空會處理。」
「元帥是希望這能列為優先事項…」士官說到這裡,馬上被對方的視線盯得冷汗直流。「所以,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務必馬上處理。」
達克瑞就這樣瞪著他好幾秒,這才一言不發地走向一台電腦,開始打字。
「那個…主任?」
「回去告訴那個急性子的傢伙,晚一點就會給他。」他頭也不回。
聽到這正面的回覆,士官總算鬆了一口氣:「真是謝謝您,主任,我馬上就去回報。」
「那你怎麼還在這裡?」
聽到對方不客氣地下逐客令,年輕士官連忙鞠躬,退出房間。走到門邊時,他又停了一下,以敬佩的口吻說道:
「呃…只是想讓您知道,在我們心目中您真的很了不起。大家都在說,您所發明的新核彈肯定能結束這場戰爭,創造全新的歷史,無論對反抗軍,或是對人類全體而言…」
說到這裡,他發現自己口才實在不怎麼好,於是又對房內敬了個禮,轉身離去。
達克瑞始終沒有回頭,雙手專心在鍵盤上打著字,在對方離去後,這才悶哼了一聲:「…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那是核彈了?」
在他的身旁還有另一台儀器,儀表板上的螢幕正顯示著外頭天空的監視畫面,黑夜裡除了天上的諸多繁星,如同綢緞般散發著妖異光暈的那個東西,今晚也沒有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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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爾醒來已經是五個鐘頭後的事了,據說是因為脫水加上連日趕路,睡眠不足而導致的急性中暑症狀。睜開眼睛後,他發現自己已經被移到了室內,那是間相當小的房子,有著一個較大的起居室與較小的臥房,甚至還有間簡陋的浴室,看起來是配合小家庭的配置,但此時裡頭卻擠了十多個人。
屋內就只有兩盞吊在天花板的燈,散發著黃色的昏暗光芒,四下也沒看到多少家具,大部分的空間都被一張張木板床所佔據,而且大小長寬都不符成人的需求。沒錯,這間房子的住民全都是未成年的孩子。
凱爾起身,發現身下的是兩張併在一起的矮床。原本在一旁和孩子們談話的貝蕾兒察覺到他醒來了,連忙走過來,遞上一杯滿滿的白開水。
「喝吧。」她輕聲說道。
「我不渴…」
凱爾原先想回絕,但貝蕾兒卻回以堅定的眼神,他只好將嘴唇湊向杯緣。原先他只是想小啜一口,但緊接著是兩口、三口,隨著冰涼的液體滑下食道,他開始狼吞虎嚥,瞬間就把整杯的水喝個精光。
「看吧?」貝蕾兒將空杯子拿了開去。「誰說你不渴了?」
「我睡多久了?現在是幾點?」
對方在床沿坐了下來,將時間已過午夜的事實告訴了他,在此同時凱爾也才注意到枕頭邊有條濕毛巾,看來原本是貼在自己的額頭上,不知何時滑了下去的。
「那個…達…達什麼?」
「達米安。」貝蕾兒替他答道。
「對,達米安。」凱爾抓了抓頭,覺得全身肌肉還是有些無力。「那男孩他還好嗎?他就是妳要找的人?」
「嗯。」
貝蕾兒點點頭,朝著一旁指了指,那名六歲的小男孩此刻正蜷縮在一張板床上,看來是睡著了。隨後,她開始將半年前和康納出任務,沿途經西雅圖的那段博物館經歷講述給凱爾聽,接著又補述了剛剛他呼呼大睡時錯過的事。
和達米安的碰面並不是意外,那男孩比想像的還要鬼靈精,早在市場撞上凱爾時就有察覺一旁的貝蕾兒,但當下無法確認,只能一溜煙鑽入人群裡。所以當他們來到這塊居住區域,達米安早就躲在暗處觀察,進而試著更進一步的接觸。
這裡基本上是個三不管地帶,是屬於外圍城域中較不被重視的地區,說到這裡,凱爾脫口而出「所以這裡是外圍的外圍?」,貝蕾兒想了想,也沒否定。總而言之,住在這地區的都是些三教九流,或是逃家的孩童,例如眼前的這一群。他們逃離原本家庭的理由各自不同,但都有著相同的想法,也是這個想法令他們集合在一起,平日盡可能掩人耳目,避開天網和終結者的視線,生活則是靠偷竊以及神父的接濟。
「等一下,神父?」
「對,神父,卡特神父。」對方證實了凱爾的疑問。
這裡就說到問題的核心了,這群孩童聚在一起的共同想法,同樣也是卡特神父所秉持的信念。
「這些孩子們都不願被改造成Theta?」凱爾一下子就抓住問題核心。
「對,他們不想,也非常不願意。」貝蕾兒語重心長。「你應該會想聽聽他們的理由?」
凱爾攤了攤手:「我正在聽。」
「天網制定的規矩,小孩子必須等到至少滿16歲才能進行轉化,或說改造。」貝蕾兒威廉斯解釋。「這也是為什麼沒給他們烙上那些編碼,因為根本就不需要,所以這些脫離家庭的孩子才不得不淪為扒手,畢竟他們根本無法『購買』食物。」
「這也是另類的管控吧?藉由剝奪權利來限制他們的自由。」凱爾思考。
「成年人其實也好不到哪去,你覺得他們在這裡有真正的自由嗎?」
她丟出這句令人玩味的話,隨即又回到主題。「總之,這些孩子們每天的生活就只是等待,等著達到歲數那一天,而他們身邊的親友會慢慢離去,你知道的,『進城』去了。」
「但他們還是會回來對吧?隨時都可以回來這裡探望親人?」
「這就是重點了,」凱爾很少見到貝蕾兒露出如此深沉的表情。「那些孩子們說,自己的親人們並沒有回來。」
「什麼意思?他們一去不回了?」凱爾忙問道。
「我一開始也以為是這樣,但追問之下,他們又換了種說法…」對方回頭看著那些四五成群的孩子,其中最大的頂多只有十一二歲。「孩子們或許無法用最貼切的詞句來形容事情,但他們對於事物的敏銳度可不輸給我們。」
說到這裡,她又回過頭來凝視著凱爾:「你要不要猜猜看,孩子們是怎麼說的?」
凱爾思考了一下,答案立即浮現,心情也隨之一沉。
「…應該是『回來的那些人並不是我們的親人』,沒錯吧?」
貝蕾兒看著他,默默點了點頭,這答案淺顯易見,卻也伴隨著當事人無法述說的苦楚。兩人的對話暫時中斷,就這樣被沉重的空氣給包圍,直到凱爾再次提起另一個問題。
「他的…達米安的爺爺也是嗎?」凱爾憶起男孩的話。「他叫作達奇,沒錯吧?他也是『進城』去了?」
「不,達奇似乎是被終結者抓走了,『我們的』終結者。」貝蕾兒又回頭看了那睡著了的孩子一眼。「半年前他們被抓去天網勞改營,也是祖孫倆的最後一面,之後達米安被送來這座城,但他卻堅持爺爺也在這裡。」
「他或許是對的,天網的慣例就是把抓來的同一批人分配在一起,既然他被送來這裡,那達奇很可能也一樣。」
「但在這裡他們卻從來都沒碰過面,儘管達米安也試著去找人。」貝蕾兒搖頭。「我有問過我們的終結者,它回答查無達奇的資料,但這也只意味他不在這個外圍城域。我實在不敢去想到底達奇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畢竟…他們會被抓,我們難辭其咎…」
「嘿!妳盡力了,記得嗎?你們都盡力了,妳也是,康納也是,你們當下已經試圖彌補這個錯誤。」
「顯然還不夠,」貝蕾兒搖頭。「還有需要我去彌補的事。」
凱爾還想開口安撫她,卻被對方搖搖手拒絕。
「達米安很痛恨終結者,甚至不願靠近他,從這些表現可看出他受傷之深。」
「我很能感同身受。」
凱爾回想當時小男孩面對終結者的激烈反應,有種無比的熟悉感。他們兩人都被奪走了至親,兇手還是同一個機器殺手,心中不禁產生了共鳴。那個機器人此刻正站在窗邊,看來正在執行慣例的守衛任務,剛好和達米安的床鋪相隔一整個房間的距離,這也說明了一切。
看著這一幕,凱爾也想起了昨晚和那台機器人的對話,記得是關於小孩的眼淚…
「那傢伙,那台機器,有對於抓走那孩子的爺爺這件事表示些什麼嗎?」
「你說呢?」貝蕾兒無奈地嘆了口氣。「他的回答只有一個,『我當時正在執行任務』,就只是這樣。」
「看來那個混蛋的字典裡並沒有『我很抱歉』這句話。」凱爾哼了一聲。「這群孩子知道卡特神父的事嗎?關於他被抓…」
「知道,這也讓他們相當不安。」貝蕾兒回答。「神父已經被關過好幾次悔過室,一旦天網認定他無法融入這個社會,就很可能會進行排除。」
「排除?將他扔到城外去?」
「這是天網的說法,但實際上是怎樣,我們也無從得知。」
「或許我們該查個清楚…」
就在此時,某人無禮地插進兩人的對話。
「睡的好嗎?天才?」史東臉上已不見當初被貝蕾兒整治後的表情。「既然你醒了,那麼來討論一下我們的下一步如何?」
「睡的不錯,倒是你的脖子如何?有留下疤痕嗎?」凱爾反挖苦道。
「哼,有勞你費心了。」史東嘴巴上不服輸,但卻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脖子。「我們到頭來還是得進城去,對吧?而且明早就得動身,不然時間根本不夠用。」
「這點我倒是同意你。」凱爾攤手。「別忘了,我們最多只剩下一天半而已了。」
「好,那你有什麼計劃,說來聽聽?」史東隨手拉張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恐怕還是得從那扇門著手。」凱爾思索。「沒別的路可以進去,我們或許可以混在入城的那些人裡頭…」
「不成,」貝蕾兒馬上否決。「那扇門每星期只為進城的人打開一次,此外就僅開放給裡頭的人或物出城,而這個星期的進城是在兩天前,意思是還得等上個四天。」
「而我們可沒那麼多時間啊,天才。」史東也補了個刀。「看來這條路被劃了個叉,你的B計畫呢?」
說到這裡,他又捕上一句:「難不成就這樣打道回府?」
凱爾惡狠狠地瞪了這條蛇一眼,但又隨即感到無比徬徨。他們此行為的是從這座城裡救出約翰康納,所憑藉的就只有一個單純的信念:廣播中的康納是個冒牌貨,但早先和水果攤販的對話卻又令這件事留下一個問號。
貝蕾兒和巴恩斯曾經遇過一名Theta,他自以為是約翰康納,也不斷以康納的名義,甚至是康納的聲音進行全球廣播。整件事當然是天網的傑作,為的是利用這個假康納釣出更多人類自投羅網,那個Theta的聲帶經過改造,模仿康納模仿得唯妙唯肖,就連她和巴恩斯在當下都無法對他提出有力的反駁。
如今廣播中的康納是否也一樣是個冒牌貨,或更簡單,就只是天網偽造的音軌?至少凱爾是這麼相信的,也只能選擇相信,不然就會令此行變得毫無意義,但小販聲稱「看到」康納,這使得一切不再單純。
「我承認,我們現在陷入了瓶頸,但我可還不打算放棄。」
凱爾以眼神詢問貝蕾兒,後者也給予了正面的答覆。「都走了這麼遠,眼看達陣就在眼前,若這樣就舉白旗也太沒意思了。」
「哼,也就是說你根本沒有頭緒。」史東不客氣地潑冷水。
「如果你肯分享一下自己的資訊,或許他就會有點頭緒了。」貝蕾兒說道。「別忘了,當初說康納還活著,然後堅持同行的人就是你從鏡子裡看到的那傢伙,如今卻想把責任撇得乾乾淨淨?」
「我?不久前才有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如今居然想指望『不是同伴』的我?」
貝蕾兒沒有回話,就只是和凱爾冷冷地看著他。或許是被盯得不怎麼好受,史東過了好一會這才鬆口:「沒辦法,既然你們都只能指望我,那我也不方便藏私了…」
「廢話少說!你有什麼點子?」凱爾不耐地打斷他。
「我的點子?我的點子就是…」
昏暗的燈光在那條蛇的臉上照映出了詭異的陰影。「你們被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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