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整的西裝、幾乎頂住喉結的領帶,凱爾已經好多年沒穿得如此衣裝筆挺了,一切都如此陌生,如此令人窒息。此刻的他孤身一人,戰戰兢兢地坐在房內唯一有人的椅子上,耳邊只能聽到空調規律的嘶嘶聲。下意識撥了下頭髮,這才發現到手心已經滿滿是汗。
牆面一樣是漆成白色,上頭也有著一面鐘,就彷彿是出發前同樣的景象,只差不同的房間,以及不同的時間。世事始終不斷重複著,就如同無盡的循環,過去拉賈德曾在課堂上提到這句話,當時凱爾只是聽過就算,然而如今在心中玩味,又似乎真有幾分道理。
門外傳來一些聲響,緊接著有人轉開了門把。某種既視感襲了上來,凱爾彷彿看到門板後又要探出那張熟悉的臉,那張留著鬍子的面龐。然而這也只是一瞬間的錯覺,德瑞克並不在這裡,就像自己一樣甚至尚未出生。取而代之,一個高瘦的年輕人走進房內,甚至沒看凱爾一眼,就只是盯著手中拿著的表單,以一貫的官腔官調開口:
「輪到你了,進去吧,別讓面試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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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斯…凱爾瑞斯?」
「是的。」
和一般企業的面試不同,地點是在一間碩大的辦公室,面試官也只有一個人,看起來位階可不低。他的座位就坐落於一進門的正對面,是張體積可觀,方方正正的木製辦公桌,後方牆上還有個相當顯眼的浮雕,是這家公司的商業標誌,樣式簡單卻令人印象深刻。
面試官看來大概年約四十,梳著一頭油亮的黑髮,一副硬梆梆的表情,如同唸稿的同時還不斷將滑下鼻樑的粗框眼鏡推回原位。在這之前他已審視過了十多人,如今凱爾是單子上的最後一位,儘管不明顯,但凱爾還是注意到這中年男子已有些倦意,這對他而言並不是個好消息。好在即使如此,面試官看來仍打算盡職地完成今日最後的工作,不斷以手中的筆敲擊桌面,目光持續在凱爾的臉和表單間游移。
「上頭說你曾就職大學,擔任研究助理,嗯?」面試官再次推了推眼鏡。「不過無法提供任何證明文件,也沒有任何推薦函?」
「是的,很抱歉。」凱爾嚥了下口水。「我之前遇上搶劫,行李和身分證什麼的都被洗劫一空了。」
「但總能提出些證明吧?」透過厚片眼鏡,面試官盯著凱爾。「例如你是在哪間大學,指導教授又是誰?」
「那是間小學校,你可能沒聽過…」
「說來聽聽!」
面試官放下筆,身子往後靠至椅背,同時將十指交握的雙手收至胸前。「我們可是家大企業,查個學校什麼的一點都不困難。」
「這個…」
隨著凱爾的語塞,房內也陷入了尷尬的沉默,除了嘶嘶的空調外,他就只能聽見兩人的呼吸以及自己胸口狂跳的心臟。凱爾當然不能報上校名,因為那間大學此時根本還尚未創校,而且即使它在那裡,公司也壓根兒查不到任何關於他的資歷。
「很抱歉,我不能說。」
「哦?為什麼?」面試官揚起眉毛。
「因為這牽扯到我的隱私。」凱爾幾乎是反射性的脫口而出,根本沒有詳加考慮。
「隱…私?」對方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蓋過了先前的倦意。
連日來吃閉門羹的情況眼看又要重演,凱爾此刻已由無奈轉為憤怒,恨不得直接起身走人,但尚存的理智壓制住了這股衝動。盯著面試官,凱爾有生以來第一次厚著臉皮,屁股像是黏了強力膠般穩穩坐在位子上,就只等著對方的下一步棋,然而對手顯然也明白這點,亦保持著原姿勢不動,兩人間始終無語。
大概…足足有一分鐘之久吧?如同時間停滯的房內終於有了變化,彷彿看穿了某些事,面試官這才語重心長地嘆口氣:
「你可以走了。」
「為何?」凱爾依舊不肯離開這張椅子。「面試還沒結束吧?」
「誠信…是很重要的考核點。」對方再次透過厚重的鏡片盯著他。「對公司來說是用人的關鍵,我們必須確保員工不會出賣或背叛自己。然而很遺憾地,你剛剛在這個項目拿了零分。」
「只因為我不願回答問題?」
「恐怕重點是在於你的問題本身,」
看似厭倦了反覆將之推回原位的動作,他直接拿下眼鏡,順手擱在桌上。「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我是凱爾瑞斯。」
「你我都知道這不是問題的答案。」儘管沒了粗框,面試官眼神依舊銳利。「你究竟在推託些什麼?有什麼事是你想瞞著公司的?」
「沒有什麼是我想隱瞞的,」凱爾也瞪著對方。「就只有不得不這麼做的。」
「說來聽聽。」面試官攤了攤手。
「恕難從命。」一股難以言喻的忿怒自心底湧出,他能感覺自己施加在椅子扶手上的力道愈來愈大。「上一次我吐實,結果對方馬上把我掃地出門。至於上上次,那個混蛋則是拿起話筒就要撥打瘋人院,我可不打算再嘗一次相同的經歷!」
「聽起來的確挺糟的,」面前的中年男子依舊大而化之。「但這也只證明了我的看法是對的,公司不能任用一個出身有問題的人…」
「我的出身一點問題也沒有!」凱爾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幾乎是怒吼而出。
「那就說來聽聽吧!之前那些雇主不肯用你的理由到底是什麼?你可以看到我手邊沒有電話,我也能保證聽完後就算不雇用你,頂多也只會客氣地請你出去。所以,意下如何?」
相較怒氣已達頂點的凱爾,不溫不火的面試官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凝視著這始終老神在在的男人,凱爾心中的怒火漸漸退去,再次跌坐回椅子上。
「如果我堅持不說呢?」
「那就跳過這段,我直接客氣地請你出去。」面試官很快地答道。「但如果你回答,而且理由是可接受的,那就有機會得到這份工作。」
「哼,我懷疑。」
「那你還想要求些什麼呢?畢竟連你自己都否定自己了?」
凱爾瞪著面試官,面試官也盯著他看,兩人之間再次歸於沉默。又過了一會,凱爾這才終於放棄,原先緊繃著的肌肉一一鬆了開來,整個人癱在座位上。
「好,我說。」到了此刻他總算鬆口。「我來自未來,被困在這個時空,所以你查不到任何資料。」
「就這樣?」
「就這樣。」
凱爾看不到面試官的表情,因為他此時正靠著椅背向後仰躺著。望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回想來到這裡後發生的一切,他突然覺得既悲哀又可笑。在這個瞬間,凱爾又變回孤單一人,他無意識地舉起手來,像是想抓住眼前的光芒般朝著天花板伸去,但畢竟有段距離,他連燈管的熱度都感受不到,就只有空調的冷氣包圍著手掌。
「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花這麼多時間在你身上嗎?」面試官打斷了他旁若無人的空想。
「我不知道!」凱爾再次回復原本的坐姿。「但我只知道自己說的是真的!你要我說實話,我已經說了,就這樣!」
儘管面臨凱爾怒濤般的情緒,面試官依舊不語,就只是一直盯著他看,那張表情始終如一,絲毫無法從中判讀思緒。正當凱爾已經忍受不了,準備真的起身走人的同時,那張嘴才又動了起來。
「因為你在實際操作得到的分數是最高的,」面試官平淡地說。「嗯,十項裡頭有八項得到滿分,剩下的兩項則都有九十五以上的成績。」
「那是當然的,這麼簡單的運算系統,就連我都寫得出更好的程式。」
凱爾可不是在吹噓,畢竟在研究室的那幾年,為了造出能實踐拉賈德教授理論的系統,他至少寫過了幾百組的方程式,其中有一半成了日後重要儀器的程設基礎,也就是時光機的運作系統。
「所以說,你還有辦法寫出更完美的程式?」面試官凝視著他的雙眼。「或許你不知道,在實測中給你們操作的系統,那已經是我們最好的工程師所寫出最好的程式,而你現在居然誇下海口,說自己有本事再改進?」
「我是未來人,記得嗎?」
凱爾此時根本已經什麼都不在乎,就只想趕快結束話題,好離開這個空氣沉重的地方。「要不是應徵需要,那麼老舊的系統,我才懶得去碰。」
「我就當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了。」
面試官摸了摸上衣的口袋,從中取出一包菸和打火機。「要來一根嗎?」
「不了,我沒這習慣。」凱爾揮了揮手。「所以,我可以走了嗎?還是說你要像剛剛說的那樣,客氣地送我出門?」
「這個嘛…」對方逕自點燃香菸,抽了一口。「我還在考慮。」
「有什麼好考慮?打算在送我出門的同時報警?」
「正好相反。」
面試官吐了口氣,只見白色的煙霧徐徐上升,不久即消失在空調的送風口。「重新編寫程式,你需要花多少時間?」
「看要是哪一種,」凱爾隨口應道。「如果是實測時的那種程度,大概兩天就能改寫好。」
「如果複雜點呢?」
「頂多一個星期吧?畢竟你啥都沒給我,我可沒超能力去預知會有多複雜。」
「呵,你不是未來人嗎?」
見到凱爾懶得回應,面試官站起身來,開始在桌前走動。
「你應該知道,這一行競爭非常激烈,尤其我們是做軟體工程的,在這個電腦崛起的時代更有數不清的對手。」他緩緩說道。「別人辦得到的事我們也得辦到,然後我們辦得到的事別家公司則不能辦到,這是最基本的準則。」
「如果你要繼續說這些商業理論的話,且恕我失陪了,這方面我是個大外行…」
「所以,」對方打斷凱爾。「我們才會如此重視誠信問題,商業間諜無孔不入,也容易對公司造成致命打擊。但…有能力的人就例外了,如果你願意接受一些條款,我們也不是不能夠錄用你…」
「你的意思是?」凱爾這會兒才注意到,眼前這個男人是打算跟自己談條件。「如果我接受公司的『某些要求』,就能得到這份差事?不管我的出身?」
「而且是份『好差事』,我們正缺有才能的程式設計師。」面試官停下腳步,用一隻手撐在桌面上,以略微歪斜的姿勢看著凱爾。「但前提自然是,你得是真的『有才能』,所以必須先上繳一份成品。」
「就是寫一份能跑的系統程式,用途是什麼?」
「隨你高興,預估股價、計算市場、預測大選,甚至是最近引發話題的人工智慧都行。」對方大手一攤。「但請務必給我從未見過的東西,公司可不想浪費時間在已經被做過的東西上。」
「…你對我剛剛說的那些,還是隻字不信,對吧?」
「未來人那個?那不是重點,如果你真的有才能,即使是穴居原始人公司也願意聘用。」
「只是得接受一些條件,」凱爾再次提起這塊。「是什麼樣的條件?能先透露一下嗎?」
「噢,一些保密條款罷了,我們可以等你先把成品呈上來後再討論。」
面試官再次戴上眼鏡,目光始終銳利無比。「所以,你意下如何呢?瑞斯先生?」
見到凱爾又不作聲,他隨即又補上:「不然我也可以禮貌地送你出去,相信我,不會有其他公司願意任用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更別提奉上這麼豐厚的薪水。」
「你這是在威脅我?」
「只是告訴你實情,我在業界已經打滾了十五年,相信我,離開這裡情況只會更糟。」
面試官老神在在地坐回位子,將手肘靠在桌上,雙手交握抵著下巴。「所以,我們達成共識了?」
凱爾默默地思考了一會,這才將視線移至右前方的桌面,那裡有個做成了三角錐的名牌,上頭燙了一行金色的姓名以及頭銜。
「好吧,我明白了,『柯特』先生。」他站起身且伸出手來。「我接受您這個提案。」
「很好,那麼請在一個星期內交出你的成品。」柯特也伸出手來,兩人握了大概兩秒才鬆開。「待你繳交後,我們會在兩天內通知你結果,這樣沒問題吧?」
「可以接受。」凱爾點頭,儘管有些無奈,他很清楚這是唯一的可行之道。「但我那邊並沒有電腦…」
「公司會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資源,你可以使用工程師的研究室,但別搞錯了…」
柯特始終以銳利的眼神盯著他。「這不是特權,只是個測試,一旦你通過了,這些才會屬於你,而且公司隨時有權收回。」
「這個我很清楚。」
「那麼,本次面談就到這裡。我送你到門口,但並不是送別,你明天早上八點就得到研究室報到。」
「而且這段時間沒薪水,沒錯吧?」
「連試用期都稱不上,你說呢?」對方揚了揚眉毛。
凱爾苦笑,從椅子站起身來,在柯特的陪同下走到門前。
「還有,若你在這段期間於公司內看到或聽到研發相關的資訊,即使日後沒被錄用,也嚴格禁止流傳出去。」柯特再次推了推眼鏡。「假如你洩漏了任何商業機密,公司會僱用最好的律師將你告到死,煩請自愛。」
「我明白,」說到這裡,凱爾又小聲地接上一句。「這可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嗯?你說什麼?」
「沒什麼。」
由對方禮貌地拉開房門,兩人隨即一同走出門外。離去前凱爾回頭再次看了牆面上的巨大浮雕一眼,一個劃分為三份的三角形,底下則用英文清楚標著兩個字:賽博坦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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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是Theta?」
「不,」剛蓋上人孔蓋的終結者很快回答了凱爾。「這塊區域之中的Theta比例是0%。」
「也就是說這些都是人類。」
「要看對人類的定義…」
「夠了!從現在開始,Theta不是人類,懂了嗎?」
面對凱爾的怒斥,那台機器人依舊看似無辜地站在那裡,過了幾秒才點了個頭,以平穩的聲調說道:「確認。」
「知道嗎?」凱爾忿忿地吐了口氣。「有時你真讓人感到火大。」
「別跟一台機器計較那麼多,」到外頭小巡一圈的貝蕾兒威廉斯回來了。「你說他是機器,對吧?那把他當機器來對待不就好了?」
「史東那傢伙呢?」這年輕人顯然不打算理會她的話題。
「在前面不遠處盯梢,雖說我覺得根本沒這必要。」貝蕾兒回答的同時也聳了聳肩。
凱爾朝四周看了一圈,不由得同意她是對的。菜市場,或說市場,各式各樣的元素在此構築出了一幅眼花撩亂的景象。滿滿的人、滿滿的攤位、滿滿的貨品,不僅蔬果和魚肉,還有布料、紙張、木材,甚至連飲用水都有人在叫賣。無數的攤子和遮棚交錯林立,把這裡佈置得像個迷宮,彼此間預留的空隙是狹窄,且唯一的通道。只見人們一群一群擠在攤位前,彷彿沙丁魚一樣,還有人踩到彼此的腳而在相互叫囂。在這樣的環境下,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牆角突然冒出了幾個不速之客。
沒錯,牆角,就是這帶著金屬質感的銀色牆面提醒了他們此處是室內,這面高聳的牆從遠處一路延伸至此,然後又繼續綿延直至消失在另一側的盡頭,看似是以圓弧形的設計圍繞著這塊區域。不僅高牆,抬起頭來上方就是整片透明的頂罩,仔細看是由許多小塊的六角形拼湊而成,陽光穿透時毫無障礙,帶著些許虹彩光暈灑落而下。
這裡的人身上穿的大多是隨處可見的平民布衣,偶爾也能看到骯髒的老舊軍服穿插其中,幾乎和外頭的世界沒啥兩樣,所以凱爾一行人就算混進去也不會太過突兀。
「所以說,接下來呢?老大?」貝蕾兒看著凱爾。「要去人群裡打探打探嗎?」
「慢點,我們得先找到終端機,記得嗎?那才是最迫切的任務。」
「就聽你的。」
她剛說完,史東就回來了,乍看下這傢伙依舊吊兒啷噹,但凱爾可發現他眼神中增添了些許機警。
「接下來要幹麻?天才?」毒蛇劈頭就是這句。
「找終端機,先搞清楚這裡的結構。」凱爾淡淡地回答。「多少街道、多少住家,更重要的是…多少人?」
「我可以告訴你,這一切都不重要。」史東嗤之以鼻。「這些蠢蛋早就已經死了,對你、對我、對反抗軍而言都一樣。」
「他們並不是Theta…」
「我沒在跟你說Theta的事!」史東瞪了他一眼。「這些傢伙選擇來到這裡,選擇加入天網的陣營,等同捨棄了人類的身分!套句俗話,他們已經選邊站了!」
一旁的貝蕾兒動了動,這句話觸碰了她心底某個傷疤。
「不覺得這句話從你口中說出來格外諷刺嗎?」凱爾冷笑,他和史東都沒注意到貝蕾兒剛剛的反應。「記得你不久前也跟這群傢伙一樣,想把自己搞成機器?」
「我只是選了最有利的一方,和所有的人一樣,」史東說這句話時臉不紅氣不喘。「但如今證明了這邊反而不利,所以我退出,而這群笨蛋還傻呼呼的待在這裡,就像是待宰…」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下來,凱爾察覺對方神色有異,立刻追問下去:「像是什麼?你還沒說完吧?」
「沒錯,你總該說了吧?這段期間你在天網機構裡頭看到了些什麼?又隱瞞了些什麼?」貝蕾兒也不放過這個機會。
「哼,想知道?求我啊!」
剛剛的猶豫像是錯覺,史東馬上又恢復了本性,對兩人充耳不聞。見到這傢伙故態復萌,凱爾也懶得在他身上浪費時間,馬上又看了看四周,即刻下達指示:
「把武器藏好,背包提在手上,這種地方搞不好有扒手。」他指著彼此肩上和背上的槍枝。「還有最重要的,把反抗軍的標誌蓋起來。」
凱爾說這話的同時心中也五味雜陳。手臂上的紅色標章,意味著人類的鮮血,反抗軍最簡單不過的識別標誌,長久以來自己將之視為榮譽的象徵、身為人的驕傲。如今居然得像見不得人的東西一樣藏起來,更諷刺的是,這也是他近期第二次這麼做了。
「還有呢?踏進這個龍蛇雜處的鬼地方,應該還有哪些要注意的事吧?」史東取下臂章,隨手塞進口袋。
「還有就是…我們一起行動,別分散。」
凱爾看著對方這個動作,依舊很不是滋味。反抗軍的紅色臂章並不是固定的樣式,絕大多數都是個人自由心證的產物,許多人直接在袖子上縫著一塊紅布,有些人則只用很簡單的加工手法黏上或別上去。像史東屬於後者,看他隨隨便便就把那麼重要的標誌拿下來,凱爾突然有種想把那塊紅布沒收的衝動,但又隨即否決,這樣做根本毫無意義。
「你確定?分開效率會比較高不是嗎?」
威廉斯脫下夾克,然後將之反穿在身上,把原本露在外頭的紅色標誌藏在內側。「我們可以分成兩組,沿著城牆朝東西兩側去搜尋…」
「不,我們共同行動。」
凱爾依舊堅持。和之前的做法一樣,他只是拿了條黑色的毛巾,將之綁在手臂上遮蓋標誌。「情況依舊不明朗,誰知道是不是天網故意要讓我們放鬆警戒,在找到終端機之前都不能大意。」
「那麼你應該把終端機本身也是個陷阱這可能性也納入考量。」史東冷不防嗆了一句。
「那就到時候再說,見機行事。」凱爾也冷冷地回道。
說罷,他轉頭看著終結者。這台機器人在出發前就換過了服裝,身上穿的並不是原本偽裝成反抗軍戰士的那套,自然沒有需要遮蓋的臂章。這當然是凱爾本人要求的,如今他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它,終結者也靜靜地看著凱爾,過了好一會這才開口:
「我準備好了。」
「嗯。」凱爾點頭,將步槍於大衣底下藏好,再次環視眾人。「都好了吧?別跟丟了。」
原本他有打算要大家彼此在手上繫條繩子,至少可當成保險索,但又馬上否決了這個蠢想法。他搖搖頭,沒錯,這真的太蠢了。那…如果真的有人跟丟了,那又該怎麼辦呢?
「就祈禱無線電能用吧!」他咕噥了一句,隨即領頭踏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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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爾很快就後悔了,眼前這一切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即使曾在書本或舊照片上看過,但他從未親自身處人口如此密集的環境。不斷和未曾相識的人們擦身而過,有時甚至得和他們胸貼胸、背貼背,不僅麻煩且困擾,凱爾還能感受到心中有種異樣的悸動在醞釀。
在這當下,要讓四個人維持隊伍陣列根本辦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彼此隔著固定距離朝既定的方向前進,但光要辦到這點就充滿挑戰。凱爾有好幾次差點被突然湧來的人潮擠出動線,其中一次還是終結者出手才幫他拉了回來,免於在這黑潮中慘遭滅頂,然而這也令他自尊受創,一張臉愈來愈繃。
一行人就這樣沿著城牆一路搜尋,時間像水流般從眼皮底下溜過,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離開了市集,到達一個截然不同的城區。在巷弄間一次又一次的尋覓,伴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肉體和心靈的疲憊也隨之席捲而來。正當凱爾開始後悔沒聽貝蕾兒的建議,認真地考慮要分散隊伍的同時,那玩意毫無預警出現了。靜靜地、毫不起眼地就落在巷子深處的角落,若不是一旁的史東發出一聲歡呼,凱爾當下還以為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歐耶!終於可以休息了。」說完的當下,史東就逕自一屁股坐了下來,拿起散落在地上的紙板開始猛搧風。
「是那個沒錯?」凱爾不忘謹慎確認。
「嗯,和我記憶中相去不遠。」貝蕾兒走到那台機器旁,仔細地端詳。
這儀器乍看下像是個約半個成人高的長方形箱子,最頂端是個45度的斜面,一個持續閃爍各種圖樣的螢幕就設置在上頭。當然凱爾壓根兒不明白畫面上那些幾何圖形的意義,但相信隊伍裡的某人肯定看得懂。
「我找不到接頭,但應該就藏在這塊板子底下,需要什麼傳輸線之類的嗎?」回頭詢問著終結者的貝蕾兒指著螢幕下方一個溝槽,那上頭有個一分為三的三角形標誌。
「不必。」機器人的回答簡單扼要,隨即也走上前去。「但我需要切割工具。」
「啊?」凱爾一時沒會意過來。「切什麼?」
「刀子,」終結者即答。「我需要切開,之前的傷口已經癒合了。」
這段話令凱爾三丈金剛摸不著頭緒,仔細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終結者的傳輸裝置是設在後腦,之前達克瑞將之改造時已經切開過一次,但由於那些是活組織,傷口在幾天內已經消失,這也意味著終結者有著比人類還快速的自癒力。
「拿去,你自己行嗎?」相較凱爾的猶豫,貝蕾兒很快從身上摸出一把小刀,遞到對方手裡。「還是需要我幫你切?」
「我能自己完成。」
終結者接下刀子,隨即往自己後腦杓水平一劃,既快又簡潔,絲毫沒有多餘的動作。緊接著他又劃下一道垂直的刀痕,這才將刀子交回對方手中,然後在三人的注視下朝終端機走去。
「妳之前不是把刀子給了史東?怎麼還有一把?」
「有備而無患。」
貝蕾兒輕描淡寫,順手將刀子收回暗袋,凱爾似乎看見刀身上寫著某些數字或符號,或許背後曾有過一段故事,但在這當下他也沒打算問。隨著視線再次回到終結者的方向,凱爾看到那台機器人很熟練地在終端機的螢幕上比劃了幾下,溝槽中的三角形隨即有了變化,上方那塊陷沒了下去,露出一個看似接頭的裝置,終結者使勁一抽,一條傳輸線就出現在眾人眼前。
「等等!」
正當終結者要進行下一個動作,也就是將接頭插上自己後腦杓,凱爾出聲制止了它。「你這麼做,會讓之前的修改被覆蓋掉嗎?」
見到對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又馬上補充解釋:「你一旦跟城裡的電腦連接,會不會又成為天網的手下?」
「不會,這只是資訊的接收,和我的程式無關。」
這回答令凱爾放心了不少,隨之做了個手勢,示意它繼續。只見那台機器人一手掰開傷口的血肉,一手則毫不猶豫地將傳輸頭插了進去。這段過程中,鮮紅的血不停從那黑色的窟窿裡冒出來,看得旁人膽顫心驚。
「傳輸和統合資訊需要一些時間,請稍候。」終結者面無表情,就像是剛完成了一件普通的差事。
「記得針對本城的地圖和路線進行查詢,最好也要有人口組成方面的資料,我們得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貝蕾兒不忘提醒它。
終結者點了個頭,隨即停止一切外見的動作,像個雕像一樣直挺挺地站在終端機前。凱爾和貝蕾兒都很清楚,即使在這個時刻,那玩意的腦袋肯定正全力運轉著,每秒處理的資料量或許還比平時要來的多。趁著等待的空檔,這兩名盡職的軍人終於得以喘口氣,稍稍放鬆緊繃了好幾個鐘頭的神經。
相較大剌剌坐在地上納涼的史東,凱爾就只是蹲了下來稍作休息,威廉斯仍站在原地,目光始終沒離開過終結者。盯著那尊不動的雕像好一會,凱爾這才移開視線,開始打量身處的環境。就像剛剛所提,這裡和之前的市場是不同的區域,不過依舊被兩道城牆包夾著,沿著牆邊林立著許多參差不齊的矮房,看來是由水泥打造,但最多只有兩層樓,而且門窗都只是簡陋的木板。矮房之間的安排看似並沒有規劃過,有些並排,有些連在一起,又有些卻相隔了好幾公尺,而且前前後後分成好幾排,構成了外地人相當容易迷路的複雜巷弄。
不過好在,在近乎中央的區塊有個相當寬闊的廣場,雖放眼望去沒什麼設施,但居民很懂得善加利用,不僅隨處可見晾著的衣物,甚至還有正在曝曬的乾燥食材、說不出名稱的盆栽、以及看不出用途的旗幟。此刻這裡不僅有許多人在走動,還可看到兩三群孩童在玩耍,由於時間已近黃昏,即將西下的夕陽散發著溫和的光輝,透過上方的透明頂照灑落,將這片廣場染成一片的金黃。
看著這幅景象,聆聽著孩子們的嬉鬧,凱爾突然發現自己很難將此地跟「天網的機器都市」連結在一起,這跟長久以來既有的刻版印象實在是天差地遠。
「能看到他們的笑容就是最大的安慰。」彷彿猜到了凱爾在想什麼,貝蕾兒開口說道。「有時情緒低落,但只要聽到孩子們玩耍的笑聲,心情一整個就會開朗起來。」
「我們長久以來想守護的,應該就是這些吧…」凱爾若有所思。「自由走在街上的人們,隨時歡笑玩耍的孩子們,這就是我們想奪回的世界…」
「然後你要說,既然天網已經達成這目標了,那我們又剩下什麼可做?對吧?」貝蕾兒一語中的。「你可知道如今我們所看到的,和當年審判日前的世界又有什麼不同?」
「不知道,我是在廢墟中長大的,這樣的景象已經離我很遙遠,只剩依稀的印象。」凱爾嘆氣。「所以…妳覺得還是有差?」
「不,但我覺得應該有差。」女軍官叉起腰來。「不然我們至今的努力就沒意義了,對吧?」
聽她這麼講,凱爾的心也放下了不少,嘴角不由得浮出一抹微笑。
「話說回來,妳注意到了嗎?」
「嗯,不注意到也難。」
對話至此急轉直下,兩人很有默契地彼此使了個眼色。
「大概多久之前?」
「至少半個鐘頭,從市場那邊就開始了。」
凱爾和威廉斯不約而同地朝巷弄外,不遠處的轉角瞄了一眼。那裡有個不怎麼起眼的身影,就像城裡其他人一樣穿著樸素的布衣,此刻正蹲在牆邊低著頭像是在打盹。儘管背對著這邊,但凱爾很清楚,那個男人已經跟著他們好一陣子了。
「如何?」即便別著臉,貝蕾兒顯然是在問凱爾。「要戳破嗎?」
「不,就先觀察看看,他不像敵人。」
這句話根本毫無根據可言,對方為此揚起眉毛,但凱爾顯然吃了秤砣鐵了心,堅持信賴多年來培養的直覺。至少他知道那名男子不是終結者,也未曾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任何殺氣或敵意。
好吧,就聽你的。貝蕾兒露出以上的表情,不再堅持,而在此同時,終結者那深沉的聲音又傳達至耳際,就很簡單的一句:「資料統合完畢。」
原本休息中的三個人隨即一擁而上,圍住了機器人和那台終端機。
「所以查到了些什麼?」首先開口的是史東,言雖如此,但他臉上絲毫看不出對此有多感興趣。「別告訴我你連張地圖都弄不到?」
「地圖完整,」終結者很快回答,它也沒有忘記貝蕾兒的要求。「人口有五萬三千五百八十二,全數歸類平民,佔地則三十點零二五平方公里,僅限外圍城域。」
「等等,外圍城域?」
「外圍城域。」終結者就只是看著提問的凱爾,又將這個名詞複誦了一遍。
「讓我們先搞清楚一點,你是指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區域,就只是核心都市的外圍?」貝蕾兒威廉斯畢竟年紀最長,經驗也最豐富,馬上就抓到癥結點。
「是,」終結者點頭。「核心都市的城域主要區分為『連結』、『中樞』、『主體』、『外圍』四個部份,此地是屬於最外層的外圍城域。」
「我該知道每個名詞所代表的意義嗎?」史東語氣帶著煩躁。「啥是『連結』?那個『中樞』又是怎麼回事?」
「連結城域位於最中央地帶,四周被中樞城域所圍繞,是核心都市僅次於中樞城域的機能重鎮。」
「既然是次貨,又為啥要擺在最中央?」
對於這問題,終結者靜靜瞪著史東好幾秒,這才回答:「無資料。」
「無資料?」這會兒換成凱爾揚起眉毛。「你說無資料是什麼意思?」
「沒有權限,」機器人很快地回答。「依據核心都市的資料層級規劃,外圍城域屬於最低權限,所能提取的僅限該城域相關,以及整座城市的大略規格…」
「所以你弄到的地圖也只限於這裡,也就是只有外圍城域的部分,內部其他城區依舊是空白一片?」威廉斯補充。
「對,需要更高授權。」終結者解釋。「得前往更高層級的城區。」
「康納的所在呢?」凱爾連忙追問。
「亦無資料。」
「太棒了,也就是說我們白忙了一場!」史東雙手大力一拍,又一屁股坐了下去。「繞了老半天,結果電腦只跟你說句銘謝惠顧就關門大吉,咱們的手氣果然超棒的!」
難得同意史東,凱爾也失望莫名,這股情緒明顯表露在臉上,但和前者不同,他並沒有被失落的氛圍給擊倒。相反地,在略為思索後,凱爾又開口提出另一個要求:
「你能畫出來嗎?城市的地圖。」
不待對方回答,他又連忙補上:「不需要太詳細太複雜,只要畫出大略的樣子就行了,只是要讓我們搞清楚目前的所在位置。」
「是啊,分不清東西南北也真是夠受的了,對吧?」一旁的史東又冷嘲熱諷,但凱爾沒理他。
「除了這個外圍城域外,也把其他各個城區的位置大略畫一下,」貝蕾兒不忘提醒。「雖然沒有詳細資料,但你應該知道整座城市大致的結構對吧?」
「正確。」
提問的兩人原先還有點擔心,但終結者的答覆是肯定的。「不過沒有繪畫工具…」
「就畫在這裡吧。」凱爾指著終結者腳下,雖是城內,但地面依舊積著厚重的沙土。「然後,我想想…」
他東看西看,隨即從牆角的雜物堆中翻出一根細長的棍子,遞到對方面前:「這樣畫布和畫筆都備齊了,可以開始了嗎?」
機器殺手沒作聲,就只是從凱爾手中接過棍子,接著就以眾人難以置信的動作和速度開始「作畫」。如同人揮灑畫筆般流暢,但又不失機器的精準,終結者進行得既快又完美,看得大家眼花撩亂。單單一枝隨處可見的木頭棍子,來到它手中卻像是被施了魔法般,迅速在沙地上勾勒出各種複雜的圖形,又是一橫又是一豎,線條有粗有細,儘管是平面,但卻能明白地表現出立體結構和各種斜面。才不到半分鐘,一幅簡略的城市概圖即將完成,所有人這時也才回過神來,吁地吐出憋了許久的一口氣。
「哇喔,如果哪天你不再當殺手,可改行去當藝術家。」史東揉了揉眼睛,難得說出稱讚的言詞。
「我是個終結者。」機器人就只是簡短答上一句,接著就完成了那幅畫作。
儘管只是簡圖,且還是隨手畫在沙地上,但凱爾明白自己即使花上幾個小時,動用最好的繪畫工具,也無法達成眼前這成品十分之一的水準。貝蕾兒肯定也有同感,她做了個伸展動作,將因全神貫注而僵直的肌肉拉回原位。
「這裡,是我們當前的位置。」終結者指著地圖上一個點。
凱爾湊過去,發現那是在地圖的右上方,也就是城市的東北角。
「這圈,就是外圍城域。」
終結者盡職地用手指順著圖上的線條繞了一大圈。正如名稱所示,這是位於最外圍的區域,像個環一樣以城市中央為圓心,呈現帶狀分布。然而由於核心都市本身並不是同心圓,該區塊並非標準的圓環,而且寬度隨著地勢的變動有寬有窄,甚至劃分成了好幾個不同的地區。
「外圍城域所有的地區都有住人嗎?」貝蕾兒率先提出問題。
「不一定,」終結者思考了一下,以最簡單的方式表達。「我們所在是東北A區,人口共六千五百七十三,而像西南B區,人口數為零。」
「所以那些空城區是預留著讓日後投誠的人居住?」
「是。」終結者點頭,也補充說明。「外圍城域所居住的,全數為人類,也就是尚未被改造為Theta的新住民。」
「也就是等著上手術台的休息室。」史東發出不屑的哼聲。
「這裡有終結者嗎?」凱爾接著問。
「有,」這答案並不令人意外,畢竟設立了終端機,自然會有它的用途。「數量不多,平均每區分派十名。」
「型號是?」
「T-800,模式115至159等。」
「所以和你一樣是800型,不過模式是什麼意思?」凱爾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模式,指的是體表的生體組織的代號。」終結者看著他。「培養的細胞皆取自母體,這些代號明確編列組織所出自的母體…」
「等等等等…」滿滿的專有名詞令凱爾腦袋差點打結。「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說的是外表,或說容貌。」貝蕾兒有著相當不錯的理解力,一下就明白了終結者的意思。「簡單來說,這些編號指的是他們身上的『肉』是來自哪些培養的樣本。」
「正確。肌肉、皮膚、血液,該身軀一切的活體組織,都是建立在一個代號之下。」
「因為是同一來源?或說…同一個人?」凱爾有點搞懂了。
「正確,一個身軀的所有細胞皆出自同一母體。」
「你所謂母體,是曾經存在過的…人?」說出這句話的當下,他突然感到一陣反胃。
「活體細胞,是採取自活著的個體,然而僅限當下。」終結者並沒有直接回答,就只是丟出了個令人玩味的言詞。
「我可不想知道接下來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事。」凱爾嘆了口氣。「所以你也是?這些…肉,都是取自一個人的身上?」
「正確,我的編號為101。」機器人依舊看著他。「但僅止於此,我無從得知這個母體的過去,沒有資料。」
「畢竟你只是個冒牌貨。」凱爾自語道,他並沒有刻意壓低音量,畢竟也不在乎被對方聽見。
「也就是說,在這個外圍城域活動的T-800也都跟你一樣,都是體表覆蓋了活體組織的終結者?」貝蕾兒抓到了剛剛談話的重點。「這型的,是屬於T-800之中的精英份子吧?」
「需要足夠的經驗以及作戰時數,待累積至一定程度方可配與滲透任務。」
「也就是很難對付,懂了。」旁邊的史東不耐地揮了揮手。「所以那些玩意在這幹麻?啊?滲透天網自己的城市?」
凱爾才正要開口,終結者隨即就說出了料想中的回答:「維持秩序,他們在這裡擔任警備的工作。」
「哦?還需要軍警就是了?好個先進都市。」史東冷笑。
「人類想法難以預料,尤其是尚未改造的原始種…」
「喂!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人類就是人類!」凱爾打斷對方的話。「你有辦法對付它們嗎?那些T-800?」
「請明確定義預設的狀況,」終結者馬上接道,對於要對付曾經的同伴這件事沒有一絲猶疑。「對方數量和所持武器對於結果都將會是很大的變因。」
「敵我各一人,武器為等離子步槍。」貝蕾兒威廉斯補充。「也就是條件持平的情形下,你有幾成的勝算?」
「如果對方是隊員級別,將會有八成以上的勝算。」機器人回答。
「什麼意思?」凱爾問。「隊員級別?」
「終結者通常以五人為一個編隊,一人領隊,四人隊員。」
「噢?就像你當初追殺我們那時一樣?」
「正確。」終結者點頭。「我的位階是領隊,這是依照能力和經驗而作的劃分,領隊階的反應速度和判斷力都較隊員階為高,平均約五比二。」
「也就是一人抵兩人半?」史東哼了一聲。「簡單來說你這種領隊就是T-800裡菁英中的菁英。真無聊!平平機器還分啥階級…」
「即使是同工廠經由同流程生產,個體間也會因不同的因素而有所差異,尤其在累積了足夠的實戰經驗後,對於當前狀況的判斷和反應也會有很大的落差。」
說到這裡,終結者停了停,彷彿是在思考是否該繼續解釋下去,隨後又道:「所以資料的共享和統合是必要程序,目的是造就所有個體的均一性,但成果依舊有限…」
「什麼是資料共享?」
「就人類來說,是『記憶』。」終結者凝視著凱爾。「若在戰鬥中受到無法修復的損傷,優先程序是保持晶片的完整,藉此其他終結者得以在日後讀取它的記憶,進而增加自身的經驗。」
「這很重要?」史東輕挑地挖了挖耳朵。
「這是必要程序,經驗的共享能讓尚未經歷實戰的個體預知在戰場上可能遭遇的狀況…」
「我想我們明白了。」凱爾打斷對方。「不過…這樣等於是把別人的記憶灌到腦袋裡,你不會覺得混亂嗎?」
「所以需要整合。」
終結者始終板著那張臉,但這番話卻令凱爾深有感觸。試著想像自己被植入他人的記憶,而且還是死者的記憶,那會是什麼樣的感受?人格想法會因此而變成其他人嗎?又或者會擁有其他人的喜怒哀樂?甚至體驗到他人死亡前的那種痛苦和恐懼…
「如果遇到和你一樣是領隊級的,勝率有多少?」不像凱爾被困擾,貝蕾兒針對問題單刀直入。
「武裝相當的前提下,勝率降至五成。」終結者道。「若皆空手,必須視場地而論。」
「嗯,可預料。」反抗軍女軍官點頭。「所以最好還是別碰上,對吧?」
「哼,廢話一堆。」史東斜眼盯著畫地上的地圖。「到頭來還是會碰上吧?畢竟我可不打算在這裡待上一輩子!」
儘管討厭這傢伙,但凱爾此刻倒是明白且認同他的想法,他們是來救康納的,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所以…關於康納完全都沒有資料?」
「無資料,但可確定他不在這裡,不在外圍城域。」終結者簡明地回答他。
「理論上也不會在主體城域。」貝蕾兒思索。「這區塊所佔的空間最大,應該是Theta居民的活動範圍,是我就不會把重要人犯關在民間社區裡。」
也就是說,還是得深入城市的中心才行。凱爾邊這麼想,邊看著那張地圖,將焦點集中在「中樞城域」。相較於外圍和主體,該區塊位於整座城市的中央地帶,佔地比起前兩者小得多,定位顯然是都市的心臟,是此行最有可能的目的地。
「所以呢?天才?」史東故意打了個呵欠。「咱們接下來該做啥?有啥計畫嗎?」
「我們的下一步是潛入主體城域。」
「廢話!」史東不屑地瞪了凱爾一眼。「問題是要怎麼進去?天才你的計畫是?剛剛是從下水道游進來,所以接下來要鑽維修通道?還是你想再回去弄得一身濕?」
「這個…」
「不行。」終結者迅速打斷凱爾的話。「外圍城域與主體城域間不存在任何維修通道或可通行的管線,唯一連結點只有各區的門。至於下水道,內城可預見將會更加龐大且複雜,防護措施亦更加完善,在未取得精確的線路圖的前提下,任務成功率極低。」
「向內的門有幾道?」
「每區各一道,由固定兩名終結者看守。」
「意思就是除了硬闖外根本沒輒了嘛!」史東用力拍了大腿一下。「乾脆在城牆上打個洞如何?」
「不行!」終結者依舊馬上否決。「這道城牆是極堅固的合成石材,硬度是一般泥磚建材的六倍,且緻密無接縫。」
「挖地道呢?城牆行不通的話,難道不能從底下鑽過去?」凱爾提出另一個方法。
「城牆深埋地下,直達七層樓的高度。」終結者的答案不意外地令人失望。「在有挖掘工具的前提下,至少須四天才能完成所需的通道。」
「而且是以你的工作速度而言對吧?」貝蕾兒指出了癥結點。「況且我們並沒有挖掘工具,也沒那麼多時間可以浪費。」
她說的沒錯,元帥給予的時限,就只剩不到兩天了。
「所以地道也別想了!真是謝謝你的聰明才智啊!」史東再次調侃凱爾。
「那你呢?你又有什麼好點子?」構想處處碰壁,凱爾這會也怒了。「看你坐在那裡納涼這麼久,好歹也該有一兩個靈感吧?」
「啥點子都沒有!」史東大手一攤。「真是見鬼!又不是我帶隊的,為啥什麼都要我來想?」
看著那張嘴臉,凱爾不禁握緊了拳頭,但一旁的同伴隨即給他使了個眼色。
「看來有結論了,還是得從那扇門下手。」不待他人反應,她又立即道。「至於要怎麼進去,恐怕不是我們這群外行人擠在這裡就能討論出來的。」
「妳的意思是?」雖然凱爾這麼問,但他也約略猜出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麼了。
「當地人。」
貝蕾兒挺直腰桿,扭了扭因久站而僵硬的肩膀。「就像剛剛說的,這裡只是休息區,要進去主體城域肯定有一套流程,畢竟…這些人遲早要成為Theta,他們應該知道『規矩』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得去攔個路人來問路就是了?那還等什麼?」史東總算起身,用力拍了拍屁股。
「得找個人多的地方,不然太顯眼了。」
凱爾環視周圍,注意到廣場上的人已經稀稀疏疏,隨著天頂透下來的陽光愈來愈昏暗,各間屋子也開始亮起燈火。
「剛剛的市集如何?那裡應該還有不少人,我們也沒時間可以浪費了!」
「你是老大。」
貝蕾兒做了個都好的手勢,史東則不置可否地將臉轉到一邊去,裝作在審視一隻攀在牆上的蜘蛛,至於終結者…當然不在話下。見到大伙都同意,凱爾隨即拎起背包,做了個出發的手勢。一行人於是又提起帶著倦意的腳步,在夕陽灑落的紅橙下朝剛剛市場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們離開巷弄的時候,儘管凱爾有在注意,但接下來發生的事依舊出乎意料。他才剛靠近,牆腳那裝睡的男子立即像兔子一樣一躍而起,一眨眼就緊緊抓住凱爾的手臂。凱爾是個受過訓練的軍人,當下依舊驚呆了,在反應過來前,上臂的黑布就硬生生給扯掉。
「果然沒錯…你們是反抗軍!」
有著一頭棕髮的中年男子凝視著那象徵人類鮮血的紅色標誌,鼻尖幾乎都要貼了上去。凱爾下意識要將手抽回來,卻發現對方正全身顫抖,情緒顯然相當激動。
「反抗軍…你們是反抗軍,對吧?」
男子抬起頭,那雙眼睛透出複雜的情緒,興奮、驚懼、喜悅,前者所佔的比例多了點。「你們是來救我們的,對吧?對吧?」
「等等!先生,請冷靜下來!」貝蕾兒連忙上前,就怕對方的音量引起他人注目。
「你們是來救我們的…對吧?」男子依舊在重複著這句話。
眼見對方沒有放手的打算,但也沒有惡意,凱爾念頭一轉,想藉著這個機會詢問這座城的事。
「請冷靜點,我們正好遇上點麻煩,你能提供協助嗎?」
「我…」男子剛開口,又隨即閉上,臉色變得鐵青。他的視線穿過凱爾的肩頭,直直定在他身後的某個人,或說某個東西上頭。
「不!不要!」他鬆開了凱爾的手,一步一步向後退去。「別過來!別抓我!」
男子轉身就跑,錯愕的眾人根本來不及阻止他。不花五秒,那身影就消失在廣場另一端,大家這時才回過頭去,將視線集中在將對方嚇跑的「那東西」身上。
「…你過去曾對他做過什麼嗎?」貝蕾兒第一個開口。
「不,我沒有記憶。」機器人回答。「他可能認錯人了。」
「也可能是看出了你是終結者。」史東抱著雙臂。「那張死氣沉沉的臉超好認的,一看就知道是假人!」
「住在這裡的人可能比外頭的我們更擅長分辨人類和終結者的不同…」
凱爾開始後悔剛剛沒追上去,畢竟那男子知道他們的身分,有可能會搞砸這次的任務。
「要去追他嗎?雖說我覺得要在這些巷弄裡找出一個人根本不可能…」
「照原計畫,我們回市場去。」
凱爾很快地回應貝蕾兒,他一邊將黑布纏回去,一邊果斷地下令。「我們不該花太多時間耗在這裡,見機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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