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餐館出來時,黃昏已經悄悄降臨上海的街頭。盼山路上的燈籠接連亮起,將古老的石板路染成溫暖的琥珀色。那些白日裡的喧囂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沉穩、更加內斂的生命節奏。
我和F沿著古老的石板路向暫住的公寓走去,背包裡的八角鏡似乎比剛才更重了,如同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提醒著我們這短暫平靜的假象下隱藏的真相。
「那面鏡子,」F突然開口,聲音低沉而謹慎,「你覺得它會揭示什麼?」
「不知道,」我的目光掃過路邊一家點著紅燈籠的茶館,幾位老人正圍坐在窗邊,手中的茶杯冒著裊裊白煙,「但我需要了解更多。關於這個...共存。」
我們都明白我指的是什麼。自從F告訴我「容器」的真相後,關於我體內那個遠古意識的存在,就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責任感。如果我真的被選中了,我需要知道為什麼。
F靜靜地走在我身邊,沒有多言。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這種共存的複雜性,她自己就是一個「傳導者」。
回到公寓後,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城市。遠處的東方明珠塔亮起了璀璨的燈光,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映照在窗玻璃上,形成一個模糊的倒影。
我們的臨時住所是一間位於舊公寓頂層的套間,簡單但足夠隱蔽。十一通過他的關係網絡安排的,保證沒有監控和追蹤。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簡易的木桌,幾把椅子散落在四周,角落裡堆放著各種裝備和物資,為可能的緊急撤離做準備。
我將背包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取出那面八角鏡。在公寓昏黃的燈光下,鏡框上的符文似乎變得更加明顯,不是刻在木頭上的死物,而是某種流動的能量,如同血液在木質的血管中緩緩流淌。
F拉上窗簾,檢查了所有可能的入口,確保我們的安全後,才在我對面坐下。「如果有任何異常,」她輕聲說,「我會把你拉回來。」
我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凝視著那面鏡子。起初只是看到自己的倒影,疲憊、緊繃,幾天沒刮的鬍渣讓我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
當我持續凝視鏡面時,一種奇特的感覺開始蔓延。不是視覺上的變化,而是某種感知上的轉變。就像沉入水中,原本清晰的聲音變得模糊遙遠,空氣似乎變得粘稠,呼吸變得緩慢而深長。
然後,鏡面開始波動,如同湖面泛起的漣漪,我的倒影扭曲、模糊,最終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暗的空間,逐漸在我眼前展開——一個山洞,古老而神秘,岩壁上覆蓋著某種發光的苔蘚,散發著微弱的藍綠色光芒。
我感覺自己被抽離了身體,漂浮在這個陌生的洞穴中。並非真正的飛行,更像是意識本身的遊走,不受物理規則的束縛。這感覺和小鬼曾給我的「心流」藥物類似,但更加深刻,更加純粹,彷彿是心流的原始版本。
山洞的內壁上佈滿了壁畫,線條粗獷卻充滿力量,色彩單一但層次豐富。壁畫的風格讓我想起曉竹傳給我的那些遺跡照片,但更加古老,更加原始。它們不只是靜止的圖像,而是在微光下微微流動,彷彿呼吸著的生物。
第一幅壁畫描繪了一顆巨大的樹,樹冠向四面八方伸展,覆蓋著整個天空,而樹根則深入地下,形成一個複雜的網絡。樹的周圍有無數小點,像是星辰或光芒,密密麻麻地圍繞著樹幹。這一定是世界之樹,就像曉竹在東北發現的遺跡壁畫中描繪的那樣,但更加詳細,更加生動。壁畫的邊緣有一行古老的符文,線條流暢而優美,完全認不出這種文字,但看著它時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第二幅壁畫顯示了一枚從天空墜落的光球,撞擊到樹幹上。樹被撞擊的地方綻放出強烈的光芒,樹皮裂開,露出裡面流動的金色液體。這液體滴落到地面,形成了一個個小水潭,水潭中有模糊的形體在蠕動、成長。邊緣的符文和第一幅相似,但排列方式有微妙的不同。
我的意識繼續前行,來到第三幅壁畫前。這幅畫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顯示了幾個人形圍繞在樹下,吸收著從樹上滴落的液體。這些人形有著奇特的特徵——他們的眼睛發著光,身體表面覆蓋著符文,就像曉竹身上的那些古老紋路。下部則顯示了這些人形分散到不同的地方,每個人手中都拿著樹的一部分,可能是樹枝或種子。這畫面讓我想起F談論過的守墓人,他們與世界之樹的聯繫,以及守護者的起源。
第四幅壁畫更為複雜,展示了一場古老的戰爭。一方是那些帶著符文的人形,另一方則是一群扭曲的生物,形態模糊不定,唯一清晰的特徵是它們都有一雙異色的眼睛——一金一藍,讓我立刻想起那隻在危急時刻出現的鳥。戰爭的背景是一片燃燒的土地,樹木倒塌,河流乾涸。
隨著我的意識繼續移動,壁畫的內容變得越來越接近人類的歷史。古埃及的金字塔,中國的道觀,印度的寺廟,歐洲的教堂。每個文明的中心都有一個相似的符號——一棵小樹,或者一個樹的輪廓。而在每個文明的背後,都有那些帶著符文的人形存在。這種連續性讓我感到震驚,好像所有人類文明的發展都有某種隱藏的指引。
然後是一幅特別引人注目的壁畫,它比其他的都要大,也更加詳細。畫面中央是一座寺廟,金碧輝煌,建在一座山的頂端。寺廟的四周環繞著七個小點,每個小點上都站著一個人形,他們彼此連接,形成一個完整的圓環。寺廟的頂部有一束光芒沖天而起,連接著遙遠的星空。這形象讓我立刻想到了F和陳組長談論過的「黃金古寺」。
最後一幅壁畫讓我的意識幾乎凝固。那是一個現代城市的廢墟,高樓倒塌,街道崩裂。天空中漂浮著一團黑色的雲霧,雲霧中隱約可見一個龐大的身影,形態模糊,但那雙異色的眼睛清晰可辨。而在廢墟中,一小群人正在某種裝置前工作,裝置的形狀就像是我背包裡的那面八角鏡的放大版。這幅壁畫有種令人不安的現實感。
正當我試圖更深入地理解這些圖像時,一種強烈的存在感突然出現在我的意識中。不是視覺上的形象,也不是聽覺上的聲音,而是一種純粹的感知——有什麼東西正在觀察我,評估我,試圖通過這些壁畫向我傳達某種訊息。
那種存在感異常熟悉,就像是那個與我共存的遠古意識從未真正沉睡,只是一直在觀察,在等待。
一陣突如其來的渴望湧上心頭,想要更深入地了解這些壁畫,想要抓住那個存在的訊息。但就在這時,一陣強烈的拉扯感突然出現,彷彿有人抓住了我的後領,用力將我拽回現實世界。
「重明!」F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充滿擔憂和警覺,「醒醒!」
我眨了眨眼,感到一陣暈眩。鏡子依然在我手中,但鏡面已不再反射任何景象,變成了一片灰濛濛的霧氣,如同冬日清晨的江面。
「你已經看了快一小時了,」F說,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而且...你的眼睛變色了。」
「變色?」
「就像那隻鳥一樣,」F輕聲說,「一隻金色,一隻藍色。」
我感到一陣疲憊湧上心頭,就像是思維被拉伸到了極限,然後又突然釋放。前額滲出了冷汗,襯衫被汗水浸透,喉嚨乾渴得發痛。
F遞給我一杯水,我一飲而盡,然後開始描述我在鏡中看到的一切——那些流動的壁畫,世界之樹,生命的誕生,守護者的出現,不同文明的秘密,七門古寺,以及最後那幅令人不安的城市廢墟。
「聽起來像是某種歷史記錄,」F若有所思地說,「或者說...是記憶的碎片。」
「感覺更像是一種...訊息,」我握著空杯子,手指輕輕敲打著杯壁,「那個意識想通過這些壁畫告訴我什麼。問題是,我不確定我完全理解了。」
「那最後一幅壁畫,」F的眼神變得銳利,「城市廢墟和黑雲,你覺得那是在預示什麼?」
「不知道,」我誠實地回答,「但有一點很明確——黃金古寺是關鍵。那七個點,那七個守護者,他們似乎在保護著某種平衡。如果那個平衡被打破...」
「就像壁畫中的戰爭場景一樣,」
我們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種嚴肅的決心。無論那些壁畫的具體含義是什麼,有一點是明確的——我們必須前往東北山區,必須找到那個遺跡,必須了解黃金古寺的秘密。
F起身,開始整理行李和裝備。「我們明天一早出發,」她說,聲音中帶著一種平靜的緊迫,「先聯繫曉竹,讓她在山裡等我們。」
我點點頭,但心中依然被那些壁畫所困擾。它們就像一個不完整的拼圖,每一幅都包含了重要的線索,但完整的圖景依然模糊不清。
「重明,」F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轉身看著我,「不管接下來我們在東北的遺跡中發現什麼,不管那個遠古意識想要什麼,記住你是誰。無論那些遠古力量多麼誘人,都不要忘記你的人性。」
我迎上她的目光,看到了那雙眼睛中的堅定與關切。「我會記住的,」我輕聲說,「無論發生什麼。」
當我收起八角鏡,準備放回背包時,發現鏡框上的符文已經變得模糊,如同褪色的墨跡。但在邊緣處,一個新的符號變得格外清晰——一棵樹的輪廓,樹上棲息著一隻展翅的鳥。
「奇怪,」我輕聲說,指給F看,「這個符號之前不在這裡。」
F仔細檢視了那個符號,然後搖搖頭,「不,它一直在那裡。只是之前被其他符文遮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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