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隆冬已近尾聲,但山間的風依然帶著刺骨的寒意。F專注地開著車,雙手穩穩握在方向盤上,目光沒有離開過前方盤旋的山路。車窗外的景色在暮色中變得模糊,我們已能辨認出遠處山谷中零星的燈火——那是目的地,一座被群山環抱的小鎮。
「六小時的車程,腿有些發麻了。」我輕聲抱怨,活動了一下筋骨。
F輕笑了一聲,難得露出一絲輕鬆的表情。「比起冰島那次,這已經算是舒適旅行了。」
的確,相比於在冰天雪地中與死亡擦肩而過,現在的處境簡直是度假。自從從上海出發,一路北上的旅途雖然漫長,但至少沒有人試圖殺我們——暫時還沒有。
手機信號在兩小時前就消失了,曉竹發送的最後一條信息仍然顯示在我的屏幕上:「先在山下鎮上等候,娜塔莉會接應你們。別忘了帶點當地酒,她最近嗜好變重了。」
關掉手機,我望向逐漸被黑暗吞噬的山巒。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山間有幾處不尋常的光亮閃爍著,如同漂浮的火球,不像是人造光源,更像是某種自然現象。
「磷火?」我指向那些奇異的光點。
「或者鬼火,隨你怎麼叫。」F聳聳肩,「當地人大概會說那是迷路之人的靈魂,我更傾向於甲烷排放的科學解釋。」
話音剛落,車子轉過一個急彎,小鎮的全貌出現在我們眼前。與其說是鎮,不如說是一個放大版的村落。一條主街貫穿鎮中心,兩側是低矮的磚房和木質建築,間或點綴著幾棟風格古老的石樓。鎮中央有一座小廣場,廣場中央矗立著某種石碑,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頗有一番神秘氣息。
「有點像電影佈景,」我半開玩笑地說,「那種主角一到就知道會出事的小鎮。」
「希望不是恐怖片。」F嘴角微微上揚,將車速降低,駛入小鎮的主街。街上行人稀少,幾個當地居民慢悠悠地移動著,看見我們的車時,目光中流露出對陌生人特有的好奇。空氣中飄散著木柴燃燒的氣味,混合著某種草藥的芳香,竟有一種奇特的舒適感。
「獵手說在哪裡碰面?」我問。
「鎮上唯一的賓館,」F指向前方,「就在廣場旁邊那棟藍色屋頂的建築。她說那裡的老闆釀的酒是方圓百里最好的。」
這倒是很符合娜塔莉的風格,那個中東女子對酒的品味一向不俗。我微笑著想起冰島任務前的簡報會,維克多介紹她時說的話:「獵手則是我們最好的追蹤專家,她能感知到最微弱的能量波動。」當時我們都不太相信,直到在地底通道中見識了她追蹤饕餮能量殘留的能力。
我們在賓館前停下車。建築物的外牆覆蓋著褪色的藍色油漆,門口掛著一個木質招牌,上面簡單刻著「山靜居」三個字。幾盞黃色的燈籠懸掛在門廊下,散發著溫暖的光芒,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懷舊氛圍。
F關掉引擎,轉頭看我:「準備好見老朋友了嗎?」
「希望她沒變得更嚇人。」我半開玩笑地回答。
下車時,空氣中有股奇異的氣味,不是普通的山野氣息,而是某種更古老的味道,如同上了年份的書籍和金屬混合在一起。有那麼一瞬間,我又想起了八角鏡中看到的壁畫,但很快將這念頭推到一邊。今晚至少該讓自己放鬆一下。
推開賓館的木門,溫暖的空氣迎面撲來,伴隨著燒酒和熱食的香氣。內部空間比外表看起來要寬敞,古樸的木質結構營造出一種懷舊而舒適的氛圍。大廳的一角有個壁爐,火焰正熱烈地舞動著,驅散著山間的寒意。
櫃檯後站著一位年長的婦人,頭髮花白但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的皺紋像是某種神秘文字,記錄著漫長歲月的故事。
「兩位是外地來的客人吧,」她的聲音溫和而沙啞,「現在很少有外人來這個小鎮了。」
「我們有個朋友已經在這裡了,」F說,「金髮女子,身材高挑,可能喝了不少你們這的好酒。」
老婦人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啊,娜塔莉小姐。她在餐廳等你們,順便一提,她的酒量確實驚人。」
餐廳在大廳後方,空間不大但溫馨,只有幾張木桌,大多是空的。角落的一張桌前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金髮紮成簡單的馬尾,臉頰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面前已經擺了三個空酒杯。
「喲,看看是誰終於來了。」娜塔莉揚起眉毛,臉上帶著酒後的紅暈,但眼神依然銳利。「還以為你們在半路迷路了呢。」
「山路太彎,手機沒信號。」我走過去,輕輕擁抱了這位老戰友。「肩膀怎麼樣了?」我指的是她在冰島任務中受的傷。
「好得不能再好。」她拍拍自己的左肩,「那可不是我第一個彈孔,估計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她向F點頭致意,「好久不見。」
F簡單地點頭回應,兩人之間的氣氛并不像我們那樣熟稔。冰島任務中,F與娜塔莉曾在分開行動時有過一次短暫配合,但任務結束後幾乎沒有交集。
「曉竹還在山上?」我問道,拉開椅子坐下。
「嗯,」娜塔莉給我倒了一杯酒,「她迷上了那些壁畫,說什麼也不肯下山。這姑娘一旦專注起來,連飯都忘了吃。」她輕笑著搖頭,「上週我不得不帶著食物上去,發現她已經三天沒合眼了。」
老婦人端來了幾盤食物——當地特色的野菜、烤肉和一鍋冒著熱氣的湯。食物的香氣讓我意識到已經餓了,於是拿起筷子,開始享用這頓期待已久的晚餐。
「所以,」我在兩口食物間問道,「山上到底有什麼?曉竹的訊息說得不太清楚。」
娜塔莉環顧四周,確保沒有人在附近,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她找到了這個。」
那是一張照片,拍攝的是某個洞穴中的壁畫。壁畫上的符文讓我立刻感到一陣熟悉——與八角鏡中所見的如出一轍。具體圖案難以辨認,但中心位置明顯是一棵樹的形象,樹頂棲息著一隻展翅的鳥。
「饕餮身上的紋路,」娜塔莉收起照片,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冰島地底那個生物。我忘不了那些符文,還有你看著它時的表情。」
我沉默了片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娜塔莉是少數幾個見過饕餮的人之一,當時她雖然受了傷,但仍守在撤退通道,確保團隊安全。最深刻的記憶是她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移動的能力,如同夜色本身。
「那些壁畫的位置很特別,」她繼續說道,「它們位於一個特殊的洞穴系統中,形成某種幾何圖案,彷彿是刻意安排的。根據曉竹的測量,這些洞穴和壁畫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她比劃了一下,「樹狀結構。」
「世界之樹的根系。」我不自覺地說出聲。
「你們在冰島獲取的情報比我想像的要多。」娜塔莉銳利地看了我一眼,但沒有追問,「曉竹認為這裡可能是某種節點,連接著一個更大的網絡。」
「所以明天我們上山?」F問。
「是的,不過不急,」娜塔莉突然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今晚我們可以好好享受一下這個小鎮的寧靜。天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現在能放鬆的時候就該放鬆。」
「說得對。」我舉起酒杯,「為難得的寧靜時刻。」
我們碰杯,酒液在燈光下閃爍著琥珀色的光芒。這酒比想像中烈,入口時帶著一絲甜,但隨後是強烈的熱感,一直燒到胃部。意外地,這感覺很好,彷彿能暫時驅散所有的憂慮。
「這酒不錯,」F評論道,難得露出讚賞的表情,「有點像格魯吉亞的Chacha,但更加...」
「原始?」娜塔莉接口,「老闆娘說這是祖傳配方,用山上的野果和草藥釀造的。詳細材料她死也不肯說,但我猜有某種特殊成分。」
「能管住你的嘴巴的東西可不多。」我調侃道。
娜塔莉大笑起來,「也就你敢這樣說我,重明。」她又倒了一杯酒,「說說你們吧,上海怎麼樣?我聽說那裡的生活節奏快得要命。」
「確實很快,」我回答,感受著酒精帶來的放鬆,「但也有意外的寧靜角落。」我簡略地描述了盼山路的咖啡館和漫步石板路的經歷,當然避開了八角鏡的部分。
談話變得輕鬆起來,我們聊起冰島任務中的片段。娜塔莉回憶起那次她在暴風雪中追蹤能量痕跡的經歷,F則簡單提及了地下通道塌陷時的驚險時刻。我們避開了更黑暗的部分——寒霜的背叛,祭壇中央的饕餮,以及我與那雙古老眼睛的對視。
幾杯酒下肚後,娜塔莉開始講述這座小鎮的傳說。「當地人相信這些山不只是山,」她的眼睛在酒精作用下顯得更加明亮,「而是某種遠古生物的身體,它們沉睡了太久,被世人誤認為是山脈。」
「就像冰島的饕餮?」F問道。
「相似但又不同,」娜塔莉晃著酒杯,「這裡的傳說說那些生物不是被封印的,而是自願沉睡,等待某個特定的時刻。當那個時刻到來,它們會醒來,世界將重歸某種...平衡。」
「聽起來不那麼可怕。」我評論道。
「這要看你站在哪一邊了,」娜塔莉意味深長地說,「對某些人來說,那種平衡意味著徹底的改變。」
窗外,月光撒在小鎮的石板路上,給這個寧靜的地方籠上一層銀色的薄紗。廣場上的石碑在月色下投下奇特的陰影,形狀不斷變化,彷彿是活物在呼吸。
「那個石碑有什麼特別之處嗎?」我問道,視線落在窗外的廣場上。
「據說是守墓人立的,」娜塔莉回答,「作為某種標記或警示。曉竹對此很感興趣,但文字已經模糊不清,她只能辨認出部分符文。」
「所以守墓人確實來過這裡。」F若有所思地說。
「不只來過,」娜塔莉壓低聲音,「據當地老人說,幾百年來,時不時會有陌生人來到山中,在那些洞穴中停留幾天后又悄然離去。他們從不與當地人交流,但每次離開後,鎮上的生活都會平靜一段時間——沒有疾病,沒有自然災害。」
「守護者。」我輕聲說。
「或者說,維護者,」娜塔莉點頭,「確保某種平衡不被打破的人。」
談話漸漸轉向更加輕鬆的話題。娜塔莉講述了她在北歐的幾次任務,有些故事荒誕得令人懷疑,但她發誓每一個細節都是真實的。我則分享了一些東京的見聞,特別是關於那個紅色倉庫的故事,當然省略了許多敏感細節。
不知不覺間,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老婦人過來收拾桌子,告訴我們房間已經準備好了。「24和25號,」她指向樓上,「熱水已經準備好,如果需要什麼,隨時叫我。」
「謝謝,」F微笑著說,「這頓飯很棒。」
當我們正準備上樓時,有人推門進來。那是個中年男子,高大健壯,穿著獵裝,背著獵槍,臉上帶著山間生活特有的風霜。他看到我們時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平靜,點頭致意後徑直走向櫃檯。
娜塔莉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男子,直到他消失在大廳的另一端。「那是當地的獵人,」她低聲說,「叫賈戈,一個有趣的人。他對這片山區了如指掌,是我的主要信息來源之一。」
「看起來很警覺。」F評論道。
「他有理由警覺,」娜塔莉意味深長地說,「前天有陌生人進山,不是普通的登山客或獵人。他們攜帶了一些奇怪的設備,行動方式很...專業。」
「他們穿什麼樣的衣服?」我問道,想確認來者的身份。
「黑色,沒有標誌,」娜塔莉回答,「賈戈說他們看起來像某種科研人員,但行動如同軍人。」
我和F交換了一個眼神。黑色制服在組織內部很常見,但沒有標誌的話可能是其他尋找黃金古寺的團體。
「他們去了哪個方向?」F問。
「北面山脊,」娜塔莉說,「遠離曉竹所在的區域,但仍然令人擔憂。不過今晚什麼都做不了,明天天亮前我們出發,到時再做打算。」
我們各自回到房間。24號房簡單但舒適,一張木床,一個衣櫃,還有一張寫字桌,桌上放著一盞溫暖的燈。窗外是鎮中心的廣場,石碑在月光下顯得莊嚴而神秘。
將背包放在椅子上,我取出八角鏡,輕輕放在桌上。自從上海那晚後,我很少主動使用它,但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如同某種淺層的震動。鏡面在燈光下泛著異常的光澤,彷彿內部有某種無形的能量在流動。
門口傳來輕微的敲擊聲。「是我,」娜塔莉的聲音輕聲道。
我打開門,她手裡拿著一瓶酒和兩個杯子。「曉竹提到你可能會睡不好,」她解釋道,「這酒裡加了些草藥,有助於睡眠。」
「她總是注意這些細節。」我接過杯子,示意她進來。沒有明說,但內心湧起一股暖流,知道即使在專注研究的同時,曉竹依然記掛著團隊成員的狀況。
「只是偶爾在天氣變化時會疼。」娜塔莉坐在床邊,「冰島那一槍確實打得不錯,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
「冰島...」這個名字依然能喚起無數複雜的記憶。那次任務本該是常規偵察,卻演變成一場與遠古存在的直接對抗。每次回想起在那個地底祭壇中看到的景象,我的血液都會變冷。
「曉竹這幾週都在研究那些壁畫。」娜塔莉突然說道,聲音柔和了許多。
「有什麼發現嗎?」我問道,聲音盡量保持平靜。
「很多。」娜塔莉說,「太多了,事實上。她說那些符文不止記錄了歷史,還包含了某種...編碼。」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八角鏡上,「那是什麼?看起來...很古老。」
「上海的一個古董商給的。」我含糊地回答,同時不動聲色地將鏡子翻過來,鏡面朝下。
娜塔莉明顯注意到了我的動作,但沒有追問。她啜了一口酒,然後說:「你知道曉竹為什麼執著於那些壁畫嗎?」
我搖頭。
「因為她認為那些符文不只是記錄,而是某種...鑰匙。」娜塔莉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她說那些洞穴形成了一個網絡,而網絡的中心是通往某個地方的門。」
「黃金古寺?」我問道,雖然心中已有答案。
「可能是。」娜塔莉聳肩,「她說得不多,只是一直在研究那些符文的順序和排列。她認為只有按照正確的順序啟動它們,門才會打開。」
「啟動?它們是某種機械裝置嗎?」
「不是機械,而是能量。」娜塔莉的表情變得嚴肅,「就像冰島那個地方,記得嗎?當符文被啟動時,整個空間的能量都發生了變化。這裡也是類似的原理,但規模可能更大,更...古老。」
我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想起饕餮身上那些發光的符文,以及當我與它對視時感受到的那種奇特的能量波動。
「她現在怎麼樣?」我問道,刻意保持語氣的平靜。
娜塔莉理解了我的意思。「身體上很好,」她的聲音有些猶豫,「但她變了。自從發現那些壁畫後,她變得...執著。有時我看著她研究那些符文,覺得她已經不完全屬於這個世界了。」
這與我對曉竹的印象很符合。她一直對古老符文有著近乎狂熱的研究興趣,那些刻在她皮膚上的紋路就是證明。但聽到她沉浸到可能忘記自我的程度,還是讓我感到一絲不安。
「明天見到她你就知道了,」娜塔莉站起身,「四點,大廳集合。早些休息吧,明天的路不好走。」
「等等,」我叫住她,「那個石碑,在廣場上的,是守墓人立的嗎?」
「據說是,」娜塔莉停在門口,「曉竹認為它是某種地圖或指引,但符文已經被風化得難以辨認。」她頓了頓,「不過,她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每到滿月,石碑的影子會指向一個特定的方向,正好是那個洞穴的所在地。」
「巧合?」
「在我們這行,很少有真正的巧合。」娜塔莉微微一笑,「晚安,重明。」
門關上後,我站在窗前,望著廣場上的石碑。月光下,它確實投下了一道細長的影子,指向遠處的山脈。那些山巒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巍峨而神秘,輪廓模糊,如同某種沉睡的生物。
石碑、符文、壁畫、洞穴。
將八角鏡收好,我洗漱後就寢。山間的夜晚出奇地安靜,只有偶爾的蟲鳴和遠處的風聲。這種寧靜讓我想起了上海那個老街的午後,那種彷彿與世隔絕的平和感覺。在睡意朦朧之際,我聽到窗外有輕微的腳步聲,然後是廣場石碑處傳來的細微碰撞聲,如同有人正在觸摸石碑表面。
「有人在外面。」F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不知何時她已站在門口,手中握著一把小型手槍。
「我也聽見了。」我翻身下床,悄無聲息地移動到窗邊。
廣場上,一個黑色的身影正在石碑旁活動,姿勢看起來像是在拓印什麼。月光下,那身影的輪廓顯得既熟悉又陌生。
「是那個獵人嗎?賈戈?」F低聲問道。
「不像。」我搖頭,「身形太細長了。」
就在這時,那個身影突然抬頭,似乎察覺到了我們的注視。即使在夜色中,我也能感覺到那人的目光直接穿透窗戶,與我四目相對。一種奇異的震顫從脊椎直達腦髓——那種感覺太熟悉了。
下一秒,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迅捷如同從未存在過。
「怎麼回事?」F走到窗前,警覺地環顧四周。
「不知道,」我回答,「但我有種感覺,明天的山間之行可能不會太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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