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倫哭了,我逃跑了。
維爾覺得這是對剛才發生的事最好的概括。他待在村子外圍,坐在斜坡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他本想到雪倫家的遺址去,卻只走到了半路,本來像是火燒上身似地急速的步伐,慢慢變得有如在泥沼走路般沉重,令他好幾次想直接在路中心坐下來算了。
我「又」逃跑了。他在心裏又說了一遍,而且正如他所言,這是「第二次」。
就像四年前的喪禮時一樣,他在雪倫不得不哭出聲來的時候、在她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逃走了。不想看也不想聽,他無法安然待在那樣的雪倫身邊,好像光是留在那裏,就會被她身上的痛苦一起壓碎。維爾其實認得這痛苦,比四年前更早,回到小時候的時光,雪倫也的確已經不時會流露出類似的表現,只是不至於有那麼強烈罷了。那時候,孩子們總對雪倫神色有異地離開一事莫不關心,他看不過眼,每次也會自己去把雪倫姐姐找出來,一面待在她身邊,同時拼命想着到底該說些甚麼才好。不知道是甚麼時候的事,但他已經失去這能耐了,現在的他就連留下來的勇氣也沒有。
甚至沒膽量回應那擁抱。
太差勁了。由始至終,維爾自問沒有拿出過任何足以回報雪倫的東西,那怕再努力,最後帶給她的也只有苦楚與憂慮。歸根究底,是誰令她只能躲在獵人家裏獨自哭泣的……
壓在心裏的陰影倏地擴大,令維爾緊緊握起擱在褲管上的拳頭,精神開始散緩。他本想就這樣無所事事的發愣,直到他注意到地上那不請自來的影子,與及一聲呼喊:「維爾哥?」
嬌小的影子,與及雖然聲線稚嫩,語調卻份外冷靜平實的話聲,維爾為了確認它們的主人而緩緩抬起頭。站得很近的身影也跟着稍稍後退了半步,雙手捧着的東西發出了屈曲紙張時會有的細碎聲響。
「莫莉……是你啊。」
站在面前的人──莫莉.潘哈德沒有任何回應,只繼續用那神情雖然不是很明顯,但卻絕非呆滯的眼神俯視過來。七歲的莫莉是艾恩老師的獨生女,長過肩的中灰色直髮是繼承自父親,纖細的臉容、小巧的嘴唇和鼻子、與及一雙沉穩而知性的翠綠色眼睛則與母親雷同。有點略為缺乏表情的神態倒是和雙親都不像,不易找到同年孩子應有的活潑,反而像一直在沉思着甚麼。「很可愛,卻也很不可愛」,維爾記得老師曾經如是描述過自己的女兒。
但也正因為對方是這樣的女孩,維爾才沒有因被人看到這狼狽樣而覺得太過難堪,姑且有餘力接下她的問句:「你在這做甚麼?」
「也就休息下……我們總是在四處巡邏,遇到我不是甚麼怪事吧?」
「是沒錯……但我不覺得有人會帶着這麼恐怖的表情休息……」
你呀……雖然沒說出口,維爾仍在心裏對莫莉這番發言表示了感想。就像主動來找一臉「恐怖的表情」的人搭話這件事一樣,莫莉這同樣直來直往的說話,很神奇地令人聽了也不反感。就算是這心情惡劣的當下,維爾還是自然地對她回以了苦笑。
「那你又在做甚麼?」
於是他甚至能關心起其他人的事來。莫莉把手裏抱着的東西──一串用白紙整齊包好的大花束,稍微放開了一些。維爾猶疑了半響也依然不明所以,她於是又補充:「今天是追悼日,我去代表獻花。」
維爾馬上清醒了幾秒:是今天啊?所謂的追悼日,就是特意在這收成過後、而且剛慶祝完畢的時節,記念因吸血鬼而遭難的人的日子。維爾今年甚至忘記了這一天。
「……你一個人嗎?」
「嗯……村公所的人都說老師們剛巧有其他事要忙,那只好我自己做代表了。那裏姑且也是村裏的地方,和森林離得很遠,我自己去應該也沒問題吧。」
「維爾哥請繼續休息。」看着依舊冷靜地留下這句話後,當真就打算轉身離去的莫莉,維爾承受起心中的悸動,將可能壓下混沌的思緒動起腦筋,最後得出他的結論:「莫莉。」
他直盯着那轉回來望向他的綠色眼睛,隨即補上一句:「我和你一起去。」
莫莉是話不多的孩子,這幫了維爾個大忙,他始終還不是能好好說話的狀態。壓在心裏的重量並未減退分毫,令注意力變得散漫,但他極力逼自己保持專注,畢竟遠離聚落之後,風險多少還是會有的。
兩人走進被樹木圍繞的上斜步道,沿路左轉爬上了小山坡,來到了墓園。
這裏是懸崖旁的一塊土地,或新或舊的墓碑群分別設於左右兩則,從中間的通道一直往崖邊的方向望去,則有着比成年人更高一些、寬大約一米的石碑。兩人站到這面份外碩大的碑塊前面,維爾留意到莫莉沒馬上動作,而是像在細閱上面的每個字一樣,把視線專注在前方。她是第一次看到吧?若不是要擔任代表,小孩子也不會特地來看這片碑文。說話回來,一個人跑來墓地還能面不改色的孩子,這村裏也只有她了。一面在心裏佩服起這小女生來,維爾這時候也跟着望向了石碑。
上面記有設立這面悼念碑的原因,與及相關的數行人名。和其他墓碑一樣看得出新舊差別的姓名排列上,維爾找到尾段那三個字跡最新、對他來說也最為熟悉的名稱。
「那是維爾哥的媽媽,與及雪倫姐的父母吧?」
莫莉幾乎在同一時間說道,她也留意到這最令他們在乎的地方。「是啊……」為她敏銳的觀察力而驚訝之餘,維爾也隨即回以肯定。
「維爾哥的媽媽是個怎樣的人呢?」
「如何說好呢……總之是個溫柔的人。」
「像雪倫姐那樣嗎?」
「這倒不是……我不是說她們那個其中一個不溫柔,但若真要比,應該是個性上完全不同吧。」維爾說着,覺得自己的解釋有些不得要領,於是又補充:「我那時候還小,來不及記住太深的印象。」
維爾說這話時沒有多加任何含意,莫莉聽後,表情卻有一瞬間像是踏到了蟲子。她瞪大眼睛看着維爾,乍看之下有些冷冷的表情雖然一如往常,好像沒法繼續對望下去而選擇別開視線的舉動,卻令她顯得有些畏縮。怎麼了?維爾有些憂心的看着她,卻無法問她的緣故。莫莉一直低着頭,直到好像終於想到該如何轉移話題,她才蹲下來,將手上的花束輕放在石碑面前,然後重新站起身。
她在胸前交握起雙手,閉眼停下了頭,朝精靈獻上禱告。真的好認真啊。維爾不清楚大人們選上莫莉的緣由,但這選擇是正確的吧。他隨即也自覺跟着做起了相同的步驟。
有是有得說,但沒理由會用這來做例子吧。閉上眼之後,凝視着那片由自己製造出來的黑暗,維爾如是想。不會說記不起,卻也想不出太多詳細的內容,兒時的記憶就是如此曖昧而難以言喻。僅餘能描述清楚的,恐怕就只有那在當晚的襲擊中拼死保護自己、一直安慰自己直到最後一刻的母親……人的腦袋會自行選擇牢記或遺忘某些事,說不定正是因為這件事的印象太深,他才會不太想得出其他有關母親的內容。
要是關於父親,那倒反而清晰許多。在那之後,好像失去了最後一個停步的理由的父親,順理成章地將他的一切投放在獵人的工作上面,不斷外出,回來就是翻閱專門書,與及趕緊將兒子也訓練成獵人。有段時期,維爾既害怕又討厭父親,這感覺卻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單純的敬畏了。只懂在嘴上說「我想守護」,卻甚麼都不想捨棄、不想犧牲,那就只是件笑話而已,父親做的事令他感受到這點,所以那懦弱的男孩才會想試着接受其實並不擅長的工作,直到四年前發生那件事為止。
但我是幸運的,維爾至今還是會如是想。就算發生過那種事,就算自己曾經容許那樣的事發生,雪倫卻還活着。絕不是其他人死了也沒所謂,而是如果真要挑一個首先想守護到最後的人,維爾知道自己沒有別的答案。對父親而言,母親就是這樣的對象吧,然而他卻永遠沒有下一次機會了。我會努力、下次我就會制止一切──父親其至連這樣想的機會都沒有,要是自己還能選擇避免深思母親的事來「淡忘」母親,那父親同樣連這選擇都沒有。
他到底是靠甚麼走到現在的呢……維爾只在昏黑的世界中想到這裏,正當他重新張開眼,首先注意到的卻是直盯着他看的綠眼睛。
「……怎麼了嗎?」
莫莉那雙綠瞳孔有時候就像會說話的一樣,洩露出她沒有在臉上表達的感情。維爾為免這提問聽起來太嚴肅而想擠出笑容,結果卻弄巧反拙,效果既生硬又不明顯,但莫莉顯然沒在乎。
她深思了好幾秒,眨了幾下眼睛,接着低頭搖了幾搖。
「那我們回去吧。」
這是維爾想到最好的打圓場方法了,綠眼睛女孩這次也像是要回應他的用心似地,乖乖點了點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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