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時間稍微回拉一些,就在維爾收集好藥草,正從森林回家的時候,兩個男人開始了他們的對話。
「又能有您光臨寒舍是我的榮幸。您長途跋涉也累了吧?不如我先去──」
「現在可不是悠閒渡假的時候囉。」
身穿整齊到可以用神經質來形容的白色西裝、輩份已將屆老年卻依舊目光勢利的男人,如是打斷了某個人的說話。先說話的男人自問不會在這類客套談話裏有任何閃失,他本人也手握多少程度的權力,在這老先生面前卻不得不表現得卑躬屈膝。交疊的雙掌支在肅然挺立的手杖之上,始終維持這個坐姿的老紳士緩緩將視線轉了過來,維有默默聽命的男人亦只能朝他回以疑惑的目光。
「我長話短說,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這邊也已經一堆麻煩了。」老紳士的語調中混着未曾有過的急燥,男人也的確覺得他不會是為了散心而來的,對方當下的反應卻令他明白到,事情也許比自己想的還嚴重,甚至如果不是顧念交情,他應該不會特地抽時間來和自己私下見面。
「我來是要告訴你,大概要準備迎來變故了,最近有人要將那問題搬上議會。」
「這、這怎麼可能呢?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議題,有哪個傻瓜會願意插手來管……」
「是尼克.菲涅斯──你們這些國家的蛀米蟲最少該聽過他的名字吧?」
男人說到後半的話聲越來越微弱,是因為他趕在老紳士說出答案之前,就已經有這猜測了。他不經意低下頭,細想起有關這個人的事來。
尼克.菲涅斯──「那個菲涅斯」一家的現任代表,瑟奧朵拉.菲涅斯悉心飼養的忠犬──正當一部份人為瑟奧的離去而暗地鼓掌,這個人卻站上台接下了她的火把,一如他去世的養母一樣與議會內的利益份子屢次交鋒,挖掘無數無人敢議論的地下風波。儘管如此,他仍是個和男人的生活沒甚麼交集的人物,但若果他要將「那問題」曝光,也就代表──
「事態已經開始變化了,軍方那邊的人也正忙於消滅証據,你們邊邊的事也只能就此告終了。」
中止、撤離、到此為止……不停在腦裏翻出這些關鍵字來的男人,已經預計到這就是對方接下來會說的話。這的確是個大衝擊,影響大得足以令他大半輩子的努力毀於一旦。男人努力令自己不至陷入慌亂,早已習慣思考計謀的腦筋正全速運轉。有辦法處理的,自己可是為這最壞的事態準備過好些對策──
「大的拉不動,那就拉小吧。」
置身在同一世界的人似乎連思維都完全一致,男人重新抬頭望向彷彿看穿了他的老紳士,對方本來正為自身的難題而略顯煩悶的臉上,正浮現為想到好對策而衍生的陰險笑容:「你不是一直在盆算這件事嗎?你女兒好像也很迷他,這可是天作之合啊。」
「但是……他就和他家老子一樣頑固,不可能簡單地說服呀……」
「所以才要用上那個使他堅守信念的理由啊!既然知道了別人的弱點,當然就要朝那裏死命猛攻。」
這倒說得沒錯,就是不是出於對眼前這權力菁英的敬畏,男人也得認同這是個好方法,所以他才會將這方案排在心中的第一順位──以前是,現在也是,而自己現在手握的棋子比當年還多。
趁着當下這個時刻的話,也刻就能……轉危為機的計劃旋即在心裏成形,男人微微露出笑意,這才體會到老紳士為何在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知道他已經明暸,對方於是也跟着回以了肯定的目光:
「只消兩星期,他以後就得聽你的話了。」
*
同樣的下午,同樣的森林,同樣比外面來得濕潤的環境……如果說這片森林對普通村民來說只是片毫無用處的綠化帶的話,對維爾這種出勤率比較高的獵人而言,就是片像後園一樣熟悉的地方。話雖如此,要在這佔地廣大的「後園」裏找出某些東西,倒不是每個人都辦到的任務了。
細微腳印的痕跡──換了是其他人,大概會誤以為這只是小動物的足跡,或是泥士的散屑,然而這正是維爾現在找尋的東西。且驚且喜的感受再次竄過心頭,他四處張望了一周,確認四周大致安全之後,便馬上蹲了下來。
一般而言,獵人和吸血鬼的角力都是由追查行蹤開始的。
不是到被找上門時才急着去保護家園,而是平常就去偵察四周,找出可能有目標的地點,然後派隊伍去清除。人們當然會有被主動襲擊的時候,例如和維爾息息相關的那兩件事件,但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狩獵人類」的生物其實都是處在「被狩獵」的立場。
話是這樣說,卻也不代表「他們」不值一提。他們不常主動出手,只在有把握的時候偷襲打出致命一擊,盡快做完該做的事再重新躲起來。要是能在追擊中倖於免難,他們就會全力藏身,短期內要再找出來就非常困難了。如何找出目標,與及如何在目標找到逃脫的機會前將之擊殺,吸血鬼獵人在這方面的準則倒是和常人理解的獵人沒兩樣,而維爾現在做的,正是這其中最基本的工序。
附近一帶有純種徘徊──這是肯格提供的情報,所以除非他故意說謊,否則其實沒必要像平常一樣由零開始驗證附近是否有目標。但是,他到底還在不在、大概在甚麼地方、之前大約做過甚麼……維爾覺得這些資訊還是該來親自確認。父親不會透露太多,要是只靠手上的情報來猜猜畫畫,判斷就會出錯,更何況這可能已經是考核的一部份……
出現的位置,與及大致的形狀,都與知識裏學到的一致。不會有錯。維爾在心中默道,同時皺起了眉頭。純種比其他同類更有智慧,甚至有說法指他們和人類一樣保有理性,於是,他們懂得用比較特別的步姿通過不易被雨水或落葉沖擦遮去足跡的地方,令追蹤者以為這是其他生物的腳印。然而聰明反被聰明誤,故弄玄虛的痕跡,反而是他們就在附近的鐵證。
維爾自外套裏拿出筆記本,記下這項新資訊。在這之前,他已經另外標記了其他線索──石上的微妙標記,與及被抽乾血液的松鼠屍體──兩件都是唯在純種才會做的事,加上這一件,已經足以斷定他就在這裏,並且已經將附近的某些地方列為目標。
才一個上午而已,就已經足以得到這結論,此行的效率高得連維爾自己也難以置信。這就是訓練的成果吧。以往就算是團隊來分頭調查,也不曾進展得這麼順利。就算自己不擅長配合他人,也能照樣完成該做的任務。臨近中午,雀鳥們卻仍然一反常態地叫得起勁,此起彼落的優美啼聲緩和了森林的壓迫感,聽起來有點像在祝福出師得利的獵人之子。
*
總之,首要的是思考,維爾很清楚獵人不能被任何事物沖昏頭。個人生意也有其壞處,一般來說,若果線索已經充份,接下來就是交替派出隊伍到有關區域巡邏,務求以較多的人手來守株待兔。然而維爾現在就是整支隊伍的所有人手,目標還聰明了很多,這等費時費力的手法大概就行不通了。正如父親所言,他不能只當隻看門狗,必須要思考接下來要怎樣做,嘗試制定其他可行的對策。
於是維爾打算去那個最能令他保持清醒的地方,並因而回到村子附近,而就在此時,那個人出現了。
「維爾──喂──!」
比她的人來得更早,如此一道響亮的女中音撞進了維爾的腦袋。人們在沉思中被打擾一般會有兩種表現,一是太投入思考而甚麼都聽不見,或是被這毫無由來的突襲嚇一大跳──維爾是後者。思維的連線碎了一地,突然被抽回現實的感受令他整個人登時顫然抖起。他摸了摸隨即鼓動起來的胸口,嘆口氣之後慢慢回過了頭。
他首先看到的是輛轎車──比昨天看到的那輛要親民不少,卻仍不是普通人家隨便用得來的,村長家的車。就在這輛車的後座,有名少女將上半身探出車外,毫不在乎一對卡奇色的大麻花邊正被風吹得翻飛,笑着朝這裏用力揮手。是她啊。維爾自問不認識其他會這樣將大半身子探出車外的人了,他依舊保持右手拉住步槍索帶的姿勢,默默停下腳步。
轎車在他的稍前方停下,和他同齡的少女便馬上開門踏出車箱。一臉愕然的司機回頭說了些甚麼,她於是將頭探進了車窗敞開的副駕駛席。維爾這次聽到了車內傳出的話聲:「老家第二強的獵人會送我回來──你這樣告訴爸爸就好。」
結果不止司機,連維爾也愣住了。我可沒答應啊。他的目光表達着這般的語意,面露笑容的少女卻依舊泰然自若的朝這邊走來。看着旁邊馬上就重新起行的轎車,維爾倒是很想叫他載自己一程。
「好久沒見了,維爾。」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胡作非為啊。」
「哎呀,開場白改了啊?你以前不每次都是說『蘇菲亞,是你?』嗎?我其實還頗喜歡那句的啊。」
沒料到對方會這樣巧妙的錯開他的諷刺,維爾的眉頭於是皺得更緊了。而少女──蘇菲亞.卡雷利亞斯,卻反而傾前上半身,把臉湊近過來,彷彿在做甚麼有趣的觀察,令他只好別過臉。奈何面前的人實在站得太近,他被逼望見那像貓一樣充滿好奇心的橘黃色瞳孔、不懷好意的調皮微笑、與及大概化了淡妝的紅潤肌膚。罕見於鄉間女孩的稀薄香水味,與那秋冬校服外套上的灰藍色布料,還有胸前徽章圖案上的鮮明數字「2」一起,展示着她與一般人不同的地方──那是首都的「第二高等學校」的服裝。
稍高於村裏的普通女生、身材勻稱適中的蘇菲亞,將這套菁英學校的制服穿得比許多城市人還合身,霎眼看起來確實有些優等生風範。雖然當下這不太規舉的動作有點令人側目,但瑕不掩瑜,這樣的她身上始終帶着一股菁英份子的氣息。
「……你怎麼在這裏,離寒假應該還早得很吧?」
維爾直接道出了心中最大的疑問,正因為對方是那種大概不曾遲過到的好學生,在這連本地學生也還沒下課的時間見到她就是件天大的怪事。麻煩歸麻煩,維爾知道這個人不是會出於無聊而逃學回鄉的任性小姐,所以就更解不通是甚麼風把她吹回來的了。蘇菲亞則只是重新站直身,故作神秘地微微別過臉。
「你送我回去我就告訴你。」
「那我不想知道。」
本來就不是非解開不可的謎團,維爾也就很乾脆地轉身離開。他在轉身的瞬間看見對方把眼睛瞪得老大,但他不在乎。
「不就是順路回去!何況你的工作是保護他人吧?」
少女的後半句話卻令他停下了腳步。
特別研修假期。
指的是讓有需要的學生提早完成該學期的課業,以便調動時間來實習家族事業的安排。這其實不是聯邦的習俗,而是大陸對側的另一個大國──西側那至今仍奉行貴族制度的阿爾法尼亞帝國──為貴族子女而設的模式,好讓有關學生即使跨州留學,也能兼顧回到領地熟悉各種管治事務。聯邦首都圈的學生有相當一部份是達官貴人的孩子,人們於是少有地很樂意的將對頭國家的傳統學了過來。
時間選擇方面也相當自由,只要有在學年初提出,校方就會盡量配合安排。比如蘇菲亞就是選擇推遲暑假,先上完了這學期的部份課程,然後現在這能待在這邊直到寒假結束。「你沒看見我暑假時遲了很多回來嗎?」儘管她都這樣說了,維爾還是沒甚麼印象。
「既然如此,你怎麼不就直接暑假回來?」
假期也沒有變多,維爾沒能搞懂這調動的意義而問道。蘇菲亞先是白了他一眼,然後將視野移向右方:「看看那邊。」當維爾也跟着轉頭,馬上就明白了。
麥穗在秋季的微風中搖曳,當越來越靠近村子,大片的農地便在眼前延展開來,中午的陽光蒸發了在這開闊的空間中無處可躲的濕氣,因而變得和森林裏折然不同的空氣中帶着作物的香氣。維爾看着故鄉的另一種風景,一時間卻好似認不出這是甚麼地方,
「管理收割啦、準備收獲蔡啦、安排運輸啦……今年等着做的事依然像山一樣多呢。」
蘇菲亞沉穩的語調,還有望看農田的溫和目光,俱帶着維爾沒有的感觸,令他一時間不知道說甚麼才好。「看到這風景,就知道自己真的回到老家了……」思鄉情懷抒發到一半,她突然轉過來打量過維爾,補上一句:「你也是其中之一啊!」
「首都沒男子氣概的紈絝子弟太多了,整天不做事,只會互相拉關係。那種沒骨氣的人根本不是男人。」
這和之前說的有關係嗎?雖然感覺對方意有所指,維爾卻不知道這邏輯是怎樣來的,唯有回以一句:「是嗎?」
「嗯,懂得承擔責任,就算面對要拿起槍的事態也不會退縮,這樣的人才值得托付終生吧。雖說這裏有好些男生其實一樣不合格就是了。」
蘇菲亞顯然有話想說,維爾當刻更明確相信自己感覺得沒錯,卻誤以為她是在為交際不順而煩惱,結果將那些別有他意的話用了字面的意思來理解:「……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這又不是一般人想像得來的事,會想退縮逃避也很自然吧。」
維爾想到昨天那三個男生,那些正理所當然地享受生活的人們,他其實不想干擾這些人的人生。確實有些毫無同理心的人只求自保,將和吸血鬼有過關聯的人當成不祥之物來看待,或是像列曼一樣,將村子的危機當成賺取名利的好機會而總是急着領功。維爾固然討厭這些人,然而除此之外,大多數的人其實都是他想守護的對象。令所有人都能安心過日子──職業獵人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而且就算要說,也該是你太勇武了吧?」
農地景緻逐漸被甩在後頭,當白色的單層建築群重新映入眼簾,看着這再次變得熟悉起來的故鄉風景,維爾輕輕向對方反咬了一口。
和無謀有時只是一線之差就是了。維爾雖然在心中默默補充,那問句也並非單純的嘲諷,這女孩要是亂搞起來,除了以前的雪倫恐怕沒人有她辦法。想到兩年前在森林發生的那件事,維爾就總得捏一把冷汗──追獵途中突然混進一個半生不熟的槍手,沒有事情比這更能嚇人一跳了。
優等生女孩似乎也想起了這件事,縮起下巴的臉卻了無半點悔意:「有甚麼所謂,我只是在旁推一把,對你們也沒壞處吧?」
「……你可是差點就沒命了,那不是懂開槍就能參一腳的。」
「不是我不想學呀!說到底你們總是將這些工作……」
蘇菲亞忽然頓了頓,不滿的言詞在中途吞了回去,略為揚了揚眉:「那麼,你又在做甚麼?」
「正在勤勉修行的維爾基姆同學,應該不可能只是在閒逛吧?」
「……沒甚麼特別的。」
慘了。即使維爾很決斷的把話回過去,他仍自覺被反將了一軍。像他這種不會撒謊的人,這話說了也許跟沒說一樣。
「不會吧?你剛剛不是也走得很急?」
所以他令主導權重新回到了對方手上,一旦陷入這種境地,不善言談的準獵人就只有捱打的份:「你就告訴我嘛,我們是朋友吧?是老相識吧?」
這女人顯然是典型會把你煩到願意將事情告訴她為止的類型。那怕是異性閱歷無限地接近低位的維爾,也依然能判斷出這一點來。當下的情況實在令人有衝動想堵起耳朵,還好身為獵人的忍耐力令他不至於捱不下去,他大多時候當作沒聽到,偶然則回些無關痛癢的話,一躲一擋,村長的家也就近在眼前了。
這鋪張多得無人能比的建築物還是那麼好辨認,雖說不至於討厭,維爾卻每次都有種奇妙的感概。而就是這场無較早前相似的感受,令他想起了某件事來。
剛才一見面時就該先問的問題。
維爾在以送人回家來說應該是適宜的位置,也就是花園前面停下了腳步,壓低語調喊了一聲:「蘇菲亞。」
「幹麼?」也許是覺得維爾終於要告訴她甚麼或是要她閉嘴,蘇菲亞當下一副不知是專注還是不耐煩的表情,但當聽過接下來的問題後,她看起來就跟維爾一樣疑惑。
「你是才剛到步吧?」
「是呀,不然怎會穿這樣?」
蘇菲亞拈起衣襟一角,答案雖然肯定,她這一次卻好似沒明白維爾想說甚麼。雖然也不是非得搞清楚的事,維爾仍在心中思考起這個問題來:那昨天來的會是甚麼人?
他本要轉頭向蘇菲亞解釋因由,大屋的門卻好像挑好了時刻似地突然打開,令毫無戒備的兩人嚇了一驚。身穿整齊的套裝,卡雷利亞斯家的老管家朝兩人行了個禮。司機有先回來交代一聲了,維爾本以為他是算好時間來迎接家小姐的,所以當望到對方率先看向自己的時候,他其實反應不過來。
「維爾基姆先生你來得正好,事出突然實在抱歉,但老爺他有要事想見你一面……」
第一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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