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五,我搭乘下午離峰時期的捷運。車廂上的乘客數雖不多,但藍色塑膠座椅都已坐滿了人,我只好雙手環抱背包,縮著身子靠在車門右側的玻璃隔板,一雙眼睛不安定的四處瞄著。
在車內上方橫條的廣告欄中,有幅許多男女老少都扯開嘴角開懷大笑的廣告海報,海報下方有段文字這麼寫道:「正向的笑容是生命中最好的良藥。」再瞧車廂另外一邊的橫條廣告欄,上面的海報則是畫著令人戰慄不已的死神畫像,下方用紅色字體醒目的寫著:「負面的思考使你走上毀滅之路。」在右下角附上了可以舉報他人的電話號碼。
我撇開了頭,不想再多注視那兩張帶有目的性的海報。「他們」的慣用手法就是參透日常生活,逐漸使人們在生活中潛移默化成符合「他們」標準的思想。我就是不想讓「他們」噁心的作法在自己身上取得成功。
隨著每一站的到來,車門的開啟,更多的人類上了捷運。我使勁的把自己身子往隔板壓,彷彿透過這樣的身體語言向其他乘客說明自己活得到底有多可悲。
最終,捷運到達了底站——淡水。我狼狽的步下捷運時擦撞到一名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的肩膀,我轉頭想要道歉時卻瞧見他展露硬扯出的笑容,而眼神中根本毫無笑意。顯然他正等著我的一句抱歉。他那明顯不是發自內心的微笑頓時讓我感到萬般惱火。
收回想向他道歉的念頭,我扭開頭往一號出口直走過去。不需回頭便能感受到那中年男人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那股壓力讓我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我準備走下樓梯時,肩膀處被人輕拍了一下,一道渾厚的嗓音在肩後響起,「年輕人,撞到人要記得帶著笑容的跟人道歉才行。要記住,正向的笑容是生命中最好的良藥。」
回頭,是那名中年男人。我先是驚訝,但隨即對他口中講出的話轉變為厭惡。這傢伙追了上來擅自搭上我的肩膀,還自以為的說出那句空洞至極的話語,令我更為光火。
我們之間停頓了幾秒,他的臉上依舊是令人不悅的假笑,但他的眼神直射彷彿正在檢驗我的正負向指數究竟有多少。我趕忙轉開了頭,避免跟他有更多的眼神接觸。為了趕緊解決此事,我匆匆丟下了一句:「嗯……,撞到你抱歉。」後,就邁開步伐準備溜走。
「但是你沒有在笑。」中年男人發出了高分貝的質疑,有些正在行走的乘客因為他的聲量而轉頭望著我。
我能察覺到他語中帶有的威脅以及指責。他已經開始懷疑我是負向者了,不,或許打從一開始他早就認定我是負向者,而他只是來做確認罷了。
但也因為他這麼一句『我沒有在笑』,把我這些日子以來積壓的憤怒及不滿全數激發出來。
「你說說看到底有什麼好笑的阿!」我轉身扯開喉嚨,抑鬱的嗓音朝中年男人身上炸開。周圍上下捷運的人們被驚嚇到駐足下來,並且傳出低微的驚呼聲。而那名中年男人也因為我的憤怒嘶吼,嚇得眼睛都瞪成圓形。
「只會要人盲目、膚淺的笑,多虛偽阿!不爽就說出來,不滿就表現出來!這就是人類真實的情緒不是嗎!」面對著眾人的目光與驚愕,我卻覺得吼聲使自己從某種束縛之中得到解放,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暢。
憤怒、不滿、不悅,本該就是人擁有的情緒。而現在的我不過就是在正常發揮罷了。
吼聲餘波迴盪,使原本人聲吵雜的捷運站異常的安靜。過了半晌,人群中傳出了一位年輕女子膽怯的說話聲:「你不該這樣散播負面情緒給大家,這樣不好。」我稍稍喘著氣的看著那位女子不知該作何反應。而眾人彷彿因為這句話得到了某種敢於說話的勇氣,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出聲,吵雜聲逐漸回到捷運站中,而這次則是針對我。
「那個人絕對是負向者。」
「快點打電話通報相關單位。」
「那個電話是多少?880……」
「趕快把這破壞社會穩定的負向者給抓起來。」
我見到數個乘客紛紛拿起手機在撥打號碼,心中的警鈴頓時被敲響嗡嗡大作。群眾開始集體團團將我圈了起來,像是集體霸凌的前夕。社會上的人總有奇怪的毛病,當在集體之中有個體稍微表現的特別點,大家便會全體集中欺負、打壓與大家不一樣的那個個體。
圓圈越縮越小,正想著自己要怎樣推開最少的人才能逃離此地時,我的左手臂突然被人給狠狠嵌住,力道之大像是受過扎實的肌肉訓練。一名年輕人頭戴白色鴨舌帽、穿著單調白色款式的連身衣,左胸口還繡著國家名稱的縮寫,可以明顯看出是國家統一發放的制服。這套制服我自己也再熟悉不過——抓著我的是國家負向者偵察隊的人員。偵察隊好巧不巧的在捷運站旁邊有巡邏。
「不好意思,根據正向法規第五條第四十二項,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分局。」偵察隊隊員一手抓著我,而我清楚看見他另一手抓著扣在腰間的電擊器,隨時準備因應我的反抗程度決定是否拔出攻擊。遭到那電擊器攻擊會馬上陷入昏迷,接下來會被偵察員抬去正向分局拘留,在不久後被送上負向者審判廳,接著等待著我的會是無止境的勞動懲罰。
不知道是因為懼怕還是勇氣,我下意識的抓起背包往偵察隊員臉上砸了過去,趁他還沒來得及抵擋住攻擊,我使勁把手臂給掙脫出來。我抓回背包也只能跑了。
我粗魯撞開圍圈的人們,把某些硬要抓我的普通路人通通推開,跌跌撞撞的衝下樓梯前往一樓出站口,捷運的收票閘被我大腳一跨逃票出去。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反正我也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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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國家自從通過『正向法』要求國民抱持樂觀、積極、正向的思緒及行動後,整個社會就開始往名為瘋狂的道路上走去。不但設置國家正向傳播通訊部(簡稱正向電視台)每天在網路、電視、廣播上宣導正向思考的力量,還要求每間學校、公司設置相關負向者偵察部門以及設置正向思考課程。在每個社區、小鎮、都市等地,都有徵招人民擔任負向者偵察隊伍的小隊一員。
在兩年前我也曾是負向者偵察隊的一份子,並且還光榮的升格成隊長。如今,我卻成為了偵察隊最痛恨的負向者。
我閃避著路上行人的懷疑目光拼命的跑著,不曾回頭或去思考偵察隊員是否快要接近、快要抓住自己。依據我過往的經驗知道偵察隊的人根本不會花費很大的體力去追捕一個逃跑的負向者。因為在這國家的街道上空到處都是偵察巡邏機。它們會用機體上小小的掃描器去檢查每個人的正負向指數,一旦沒有通過掃描檢驗,巡邏機便會發動警報通知最近的偵察隊員前往逮捕。根本沒有必要去做浪費力氣的你追我跑。偵察隊員多的不勝枚舉,巡邏機更是空中到處飛竄,負向者在這國家是逃不了多遠的。
我依然奔馳前往較無人群聚集及巡邏機分佈的北邊街道,雖然自己也很清楚早晚還是會被巡邏機給發現,但能多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誰不想多吸個幾口。
回想起來,上一次這麼沒命似的奔跑,是兩年前得知妻子發生車禍的那天。那天的我退下偵察隊的制服,在大熱天之中奔向醫院,汗水流竄整身但內心卻是一片冰涼。
一台小客車酒駕撞上正在過馬路的妻子,她當場沒了呼吸心跳,而我到達醫院時只能見到她令人生畏的殘缺屍體。
人生中的摯愛一瞬間被上帝提早帶走,而接下來親朋好友的過度關心則是撒旦帶來的地獄。
『阿峰,你必須好好加油振作起來。不可以如此低迷下去,會被當成負向者的。』
『你不可以哭泣、不可以絕望、不可以怨天尤人。你必須帶著正向的心態去面對人生中所有的生離死別才行。』
『必須視這次的悲劇為生命中的一個契機,這樣想對你是最好的。凡事別總往壞處思考。你妻子一定會同意這段話的。』
『多想點樂觀、開朗的事情,別總是這樣沉溺在悲慘的思緒裡,對你自身很不好、非常的不好。這個世界上比你悽慘的人還多的是,你是沒有資格悲傷的。』
『你辦得到的,阿峰。我知道你可以撐過去的。』
『加油!不加油可不行!正向的笑容是生命中最好的良藥,多多微笑可以幫助你的。』
『阿峰,笑一個吧。』
『笑出來啊。』
『快笑啊。』
看著親朋好友自以為樂觀的嘴臉及虛偽的鼓勵話語,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察覺到社會已經瘋了。只知道正向情緒及思考能夠解決問題,卻忘記負向情緒及思想也有存在的必要。
不可否認的,我也曾經是那些瘋子之一。在我擔任偵察隊時逮捕過的那些負向者們,我對他們做過許多殘忍的事情,曾強迫著他們在法條前面扯開嘴角,逼著他們強顏歡笑,絲毫不管負向者對自己是如何請求、哭喊、甚至憤怒咒罵,不曾同理過他們內心的絕望及悲傷,只一昧的要求他們樂觀積極的看待人生,以為正向的微笑是解決所有問題的良藥。
直到現在才明白,那也不過是在突顯自己的膚淺。直到妻子死後,我才清醒並且對過去的所作所為感到徹底的羞愧。被我逮捕過的負向者們的面孔偶爾會出現在我眼前如鬼魅般飄動,他們的面貌是那張被硬逼的痛苦笑臉,但面孔卻總以戲謔的態度譏笑著我。
奔跑太久,胸口開始因為過度的運動而緊縮在一起,我放慢腳步在一條小巷裡舒緩自己的呼吸。這條小巷子只有一家拉麵店在營業,其他店不知何故都拉下了鐵皮門。我靠著其中一道鐵皮門緩緩坐下。
這條巷子有兩側的建築物幫忙遮陽,顯得有些幽靜、清爽。我順手掏出錢包中的照片,仔細溫柔的凝視著它。照片上是我與妻子的合照,我本身不愛拍照,是妻子半哄半騙下才有這一張照片,所以我的動作在照片中看起來十分扭捏,而妻子則一如往常的笑顏逐開。她的笑容可能是我這輩子看過最好看的,能讓人感受到她是因為真正感覺幸福才微笑,那對我來說是最真切的正向微笑,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良藥。
「發現通緝中的負向者,L-710警報。」突然一道使人感到恐懼的警報聲在巷子上空響起,打斷了我對於妻子過往的懷念。果不其然是一台巡邏機正閃爍著紅光。我慌忙地站起身本能似的要找路逃跑,而此刻,我聽到巷口和巷尾皆有偵察隊員趕來的腳步聲。我被包圍了。逃進狹窄巷子本身就是個天大錯誤。
巡邏機已經通知附近所有的偵察員,我儼然升級成被通緝的狀態。而抬眼一望發現天空中還有另外一台無人機,在比負向偵測巡邏機更高處的地方盤繞飛行著,而它的機體下方有著烏黑的攝影鏡頭正對準著我。熱辣的太陽光反射在機殼上,使我勉強才看清那台無人機身上印有國家正向傳播通訊部(正向電視台)的縮寫。他們正透過攝影無人機直播我的一舉一動給全國人民觀看。
「警告負向者,保持正向微笑。警告負向者,保持正向微笑。」巡邏機重複著單調的警告以及警報聲,這只會使人更加的煩燥易怒。
朝自己直奔而來的偵察隊員人數越來越多,早明白逃不掉的我,也只能呆愣的站在原地等著被逮捕,迎接人生中的末日。
看著手中緊握的照片那張曾溫暖自己無數次的笑臉,我當時幸福到不相信人世間擁有任何負向的存在,認為負向者們是一種可悲的病態、不能忍受的錯誤,以至於我對他們是如此殘酷的趕盡殺絕。這樣根本不對,有問題的是拒絕接受負向存在的那群正向者。
想到這裡,我的臉部肌肉不自覺的像是發癢般的笑出聲來,「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在電視機後的人們或許認為我已經瘋了。或許我是在嘲笑著自己為何不能早點清醒。
能夠對著那群坐在電視機後的正向者說話,也只剩此刻能夠說出來了。我停止笑聲,對著攝影無人機大喊著:「聽好了,你們這群只會假笑的正向者!」
在還沒有被抓住前,我打算把全身上下對於正向法的憤怒及不滿全盤托出。
我憤恨瞪視著攝影無人機,直挺挺地豎起了中指,「正向法根本是個狗屁!人本來就有面對悲劇時怨天尤人的資格,人本該就可以擁有負面的情緒及思考。憑什麼你們這群王八蛋擅自決定什麼是正確的思想什麼是不正確的。憑什麼把擁有負面思想的人們都當成異端看待。」
「過度的正向簡直虛偽至極!要求他人假裝正向樂觀,那只會是思想上的逃避!」
接著我把宇宙中最微小的負向念頭乃至最大的悲劇想法通通灌注在接下來所要說的話中,要傳遞給所有坐在電視機前面那些假裝樂觀、裝作快樂卻又虛偽的人們。
在這一刻我感受到樂觀與悲觀、正向與負向、喜劇與悲劇、快樂與悲傷,全部相對立的二元物通通並存在我身上,期待著能夠得到解放。
深吸了一口氣,我扯開喉嚨,吼聲如虎蓋過了巡邏機的警報聲:「如果你們要把所有負面念頭鎖進每個人心中的禁區,只允許正向樂觀存在,那我在此宣告——這是人類的末日!」
在被偵察隊員逮捕的前一刻,我發自內心的大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