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禁區

「千萬不要接近那裏，知道嗎？不然，軍人叔叔會很生氣啊。」

「知道了，媽媽。」

那熟悉的氣味與吵雜的聲音，使人份外懷念。媽媽穿着鮮紅的長裙，推着橙色的單車，與年幼的我一同到墟市辦貨。

天真無邪的我總是嚷着要買路邊攤的零食與糖果，而三兩下撒嬌之後媽媽總會買給我吃。

「我最喜歡媽媽了。」甜絲絲的我如此說道，然後輕輕的親媽媽一下…

鈴……

這樣夢就結束了。我在床上醒來，關了旁邊的鬧鐘。窗外盡是吵鬧聲，與電視的新聞報道融為一體。

我走出臥室，先到浴室梳洗，穿上由政府統一發放的連體工作服。工作服用人工纖維所造，感覺極不舒適。不過，這亦是我唯一的衣服。

「蔣東澤，今天你的日程如下，八點半到單位工作，十二點半午饍……」房間內的智能系統已經安排好我的日程。

我走入廚房，從幾乎中空的雪櫃拿出一塊麵包，放在口中咀嚼。良久，麵包才在唾液與牙齒的結合下，漸漸軟化，勉強入口。

我從滿佈灰塵的廚櫃拿出水杯，扭開水龍頭，卻沒有食水流出。是日限制供水，我卻在梳洗時把水都用光了。

無奈的我只好離開單位，到鄰居那邊借水一用。早晨的陽光填滿了開放式走廊，樓下的大街開始變得熱鬧，城市正一點點醒來。

我敲打鄰居的木門，發出空洞的聲音。門上的油漆正漸漸剝落，看似隨時分崩離析。

「來了，來了。」一把厚實的男聲傳來，門後發出解鎖的聲音，然後出現一名肥胖的男人。「哦，早上好，蔣同志。」

「你好，林同志。」男人一身青年團制服，將身上的肥肉擠進細小的衣服中。明明早就超齡，還在裝甚麼？「請問你們有水多嗎？」

「又忘了制水嗎？」廢話！只見林同志笑咪咪，把臉上肥肉擠成一團，回到單位裏。

林同志的單位大小與我的相同，只是他還有家室，看上去更加擠迫。林同志的女兒正背着書包，與林同志穿着同樣的制服，原來她也到了上中學的年紀。

「叔叔，你好。」林同志的女兒來到我面前，向我躬身敬禮。

「你好啊，婷婷。」雖然被叫作叔叔有點不悅，但我還是強拉着笑容。

「水，水來了。」林同志拿着一個熱水瓶過來。

「實在太感謝了。用完會還你。」我接過瓶子，回到自己的單位。

「你以後要成為像叔叔那樣的黨員，為領袖服務，知道嗎？」林同志又在給自己的女兒搞思想教育。

過了一會，我帶上公事包離開住所，混入與我顏色一樣的人群。所有人都向着車站的方向前進。

這裏是住宅區，周圍都是由黨統一規劃，統一設計，統一建設的配給型公寓。黨為我們安排一切，不管是衣食住行。

我看見漸漸接近的車站，那是一座僅有簡單線條，以水泥面作裝飾的灰色建築。

我突然停下腳步，後面的人撞到我的背上。我在人群的責罵聲中，不斷低頭道歉。

就在此刻，我看見一條小巷。

怎麼沒發覺它的存在？我走到那陰暗的小巷前，猜想它的來歷，以及通往何處。一絲興奮與期待在我的腦海中出現，如第一次品嘗的烈酒，使我頭昏眼花，卻份外刺激。

「蔣同志，你怎麼了？」一把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使我整個人抖起來。

「是貝委員嗎？沒有，只是在想這條小巷怎麼如此黑暗，我們應該把電燈裝進去，使領袖的光芒得以拯救所有人民。」我轉身回答，一名戴着金絲眼鏡與白襯衫的紳士站在我面前，身邊還有兩名荷槍實彈的隨從。

「真不愧是道濟省，談起領袖的功德果然頭頭是道。」貝委員回答。

「你太誇獎我了，我只是為人民服務。」

「哈哈，蔣同志你實在是太謙虛了。」貝委員的笑聲實在令人不寒而慄。

在貝委員的命令下，我只好與他一同前往工作的單位。當其他行人看見白襯衫的貝委員時，迅速讓出一條供人行走的空間。

車站內人頭湧湧，我作為外圍黨員，不能與核心黨員的貝委員同車，只好暫且分別。總算鬆了口氣的我之後塞入本已人滿為患的車廂，車廂沒有空調，人群的汗臭味與老舊車廂的霉味，令人作嘔。

忍耐了一小時，我才脫離這個罐頭般的地獄。

「今天，偉大的領袖正式與大洋國結盟，共同對抗歐亞國的入侵。在人民廣場，將會有歐亞國俘虜集體處決儀式……」人民廣場站的巨型螢光幕正播放着前線戰況，以及俘虜在士兵的監視下坐上卡車。

「那群可恥的歐亞國人，竟敢挑戰我們東亞國。」一名黨員站在人群的中心，大聲指罵。

「沒錯，那群低等的歐亞國人才不是我們的對手。」另一名黨員和議。

「我們東亞國必得到勝利。」突然，如星火燎原，整個車站都一同叫罵。

平日寧靜安定的路人都臉紅耳赤，向螢光幕上的敵人破口大罵。他們的憤怒如病毒一樣，迅速向周圍傳播。

瞬間，整個地方都充滿着仇恨，毫無理由，卻又十分合理。

我沒有加入他們，只是安靜地向自己工作的單位前進。

「蔣同志，難道你不憎恨敵人嗎？」一把女聲叫住了我，是我在這清晨最不想聽見的聲音。

「非也，宋同志。我只是有急事要及早處理。」我轉身回答，皮笑肉不笑。

「有甚麼比起國家興亡還急？你能告訢我嗎？」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女性用烏溜溜的眼睛打量着我的回答。如其他在單位工作的人一樣，她留着一頭短髮。在她的制服上，還別着另一個徽章。那是國家婦女聯盟的徽章，追求着兩性平等那種空想。

「那個……歐亞國的雜種狗，才不可能是我們純粹東亞血統的對手呢！」我急中生智。

「非常好，蔣同志。」宋同志滿意地點頭。

應付了那頭河東獅後，我獨自往人民廣場的方向前進。車站位於人民廣場的北邊入口，而在東南西三側，各有一座象牙塔狀的建築。

廣場周圍都是巨大的雕像與浮雕，主題無一不是國家各級人民團結一致的畫面。軍人、勞工、婦女與無產階級，一同站立，並緊握拳頭，高舉袓國的旗幟。

軍人在戰場上浴血奮戰，勞工在工廠勤勉工作，婦女於田野中收割作物，還有無產階級於街頭領導革命，千篇一律的主題使人噁心。

我走入我工作單位所在的象牙塔，它有一道碩大的大理石門廊。周圍的裝飾與結構都比正常的大上一圈，使人份外渺小。這建築有個響亮的名字，天道樓。

因為在火車站的仇恨集會，所以道濟省尚未人頭湧湧。我很輕易就坐上電梯，向我工作的單位前進。

電梯內，有一幅顯眼的海報，內容全白，在中央有一個奔跑中的人形，打了個交叉。在下面，則寫着「禁區勿入」四字。

電梯發出單調的聆聲，電梯門應聲打開。這是一個碩大的空間，水泥巨樹自地面向空中伸延，分出大量枝節，形成無數的停泊處。

數以萬計的無人機自外部的洞口飛到高塔的停泊處，如工蜂一樣，吊起停泊處的報章與宣傳品，再送到東亞國各地。

為了確保東亞國各地宣傳品的同質性，不論是報章、劇本或是宣傳單張，均由道濟省印刷傳送。

這一切都由我所監控的無人機進行，是一份光榮的工作。

「蔣同志，今天都有為領袖努力工作啊。」貝同志的聲音在我身後出現。

「貝委員，怎麼特意前來？」我立即站起來，立正身子。

「放鬆點，蔣同志。中央可是重點關注無人機這個項目，作為省委書記，當然要考察一下。」

「貝同志，請放心。托領袖的福，今日無人機亦運作如常。」我回話，並在介面上顯示各項數據。「無人機現在每日將五百萬張報紙，三十萬本小說，四千萬張宣傳品送至東亞國各地。」

「實在令人驚訝。蔣同志，你可要多加用心，將來在省委員會內，你必定佔有一席。」

「承你所願，貝同志。」我笑着回答，聲音卻在震動。

「那麼，好好努力吧。」貝同志拍拍我的肩膀，揚長而去。

我輕按太陽穴，擦去後頸的冷汗，嘗試放鬆，繼續監察無人機的數據。經過一個早上，我離開自己的單位，到公共食堂用饍。

公共食堂位於地庫，是個可供全省職工同時用餐的地方。與平常一樣，我拿出餐盤，並從廚子中接過炖成泥的紅肉與煮爛了的枯葉，再混入人群之中。

我拿出叉子，將腐爛的肉與菜塞進口裏。我喝了口淡而無味的清湯，試着接受。

「喂，蔣同志，能坐在這裏嗎？」林同志拿着餐盤過來，擠入我旁邊的空位。

「當然，林同志。」我回答，忍受着傳來的汗臭。「今天工作如何啊？」

「對不起，機密。」林同志露出了副難為的表情。的確，編輯部的存在就如同禁區一樣。

「但是第一口岸成立五十周年的紀念日不是快到了嗎？你們會用甚麼做題材？」

「實在不便透露。」林同志笑着回答。「總之時候到了，我們會另作通知。」

用饍完畢，我將餐盤放到收集處，離開熱烘烘的食堂。我走在那條沒有盡頭的走廊，發現異樣。那裏出現了一條小巷，昏暗的小巷旁邊是一個禁區的標誌。

我望向那無窮無盡的黑暗，不由得看得出神。

我被我的好奇心征服了。我把手伸向那黑暗之中，打算踏出第一步。

「蔣同志，你在幹啥？」宋同志的聲音打亂了我思緒。

「沒有，甚麼都沒有。」我轉身回答，再急奔離開。

「喂，蔣同志。你給我停下。」宋同志的聲音在身後迴盪，拍打着我的心胸。

我關上無人機控制室的大門，攤在控制枱前的座椅。我的呼吸異常急速，心臟隨時要爆炸。

我剛才可不得了啊。我望向自塔頂透出的陽光，不自覺微笑。

在工作結束以後，我抄了舊路，加緊回到自己住所。儘管已近夜深，四周依然燈光通明。

「注意，宵禁將會兩小時後開始，請在戶外的市民儘快返回住處。任何於宵禁時間於街道流連的人士，將被視作間諜，敬請留意。」廣場上的廣播系統播放着噪音，令人心煩。

我加緊腳步，向車站前進。周圍的探射燈把黑夜趕走，街道上的軍人漸漸增加，看似在為宵禁作準備。

車站入口塞滿了剛下班的職工，看來車站又停工了。我轉身離開，走去公車站。待上一會，好不容易才坐上去，卻無可避免地與最不想遇見的人同車。

「蔣同志，你的眼睛在看着哪裏？」宋同志精靈的眼珠正盯着我，衣服下的小怪獸正擠壓着我的胸膛。

「不…宋同志，是你靠得太近了。」我臉頰發熱，眼睛不能自宋同志的龐然大物移開。

「蔣同志，難道你…你這個變態。」宋同志一巴掌下來，發出響亮的聲音。

「嗚……」痛楚使我眼角冒淚。

幾經波折，公車終於到站，我卻發現宋同志竟跟着我下車了。本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急速跑回家裏，卻完全不是宋同志對手。

宋同志將我按到牆邊，扭着我的手臂，真不愧是保安部的人。

「痛痛痛，輕力一點。」我求饒，表情都擠成一團。

「看我不把你的手扭斷。」宋同志回答，變本加厲。「我現在就把你這個變態交到紀律委員會手上，看他們怎樣處理你。」

「請…請手下留情。」

此時已近夜深，街上空無一人，只剩下我們這場鬧劇。

就在宋同志要扭斷我的手時，大街的廣播系統突然聲響大作。宋同志臉色大變，鬆開了手，使我趁機逃脫。

我拔腿就跑，一路衝回家裏。我們都知道這是甚麼聲響，那是離宵禁還有十五分鐘的警告聲。

當只餘下五分鐘時，我把手掌按到門鎖。當家保系統確認我的身份開門後，我又迅速把門關上。

衝刺過後，我無力地倚在門後，不斷換氣，汗流滿臉。

此時，門後又響起急速的敲門聲。我嚇得心臟要離開身體，身體彈離門邊。

到底是誰？難道是民本省的人？

「蔣同志，是我，能讓我進來嗎？」宋同志的聲音在門後響起。

「怎麼可能？你怎麼不回自己家裏？」

「我的家在別的社區，我這裏又沒有熟人……」聽上去，宋同志喘着氣。

「那麼你到底為甚麼要跟着我下車？」

「我那時只想好好教訓你，沒想這麼多。」

「你這個人……」我無奈地說。

「求求你，只剩一分鐘了。」宋同志真的哭了。

「好啦好啦。你可別打我啊。」我伸手把門打開。

門開的瞬間，宋同志整個人撞到我身上。在那一刻，門亦隨之關上，外面亦變得寧靜，宵禁開始了。

宋同志的體重壓到我身上，使我動彈不得。一股香氣灌入鼻腔，令我失神。宋同志的體溫傳到我身上，我感覺到她陣陣呼吸，還有她那柔軟的嘴唇。咦？

我推開宋同志，手抓住了禁區。這誤會可大了。

「啊！你這個變態。」宋同志又來了一巴掌，現在我的左右臉都被她打過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迅速遠離宋同志身邊，躲到飯枱後面，以防萬一。

「嗚……」宋同志沉默不言，只是抱胸，在一邊哭泣。

「真是的。」我或許能與貝委員這種幹部交談甚歡，但對着女性還真是無計可拖。

我走入廚房，在廚櫃裏拿出一罐放置數年，卻從未開封的甜飲沖劑。我將自林同志借來的冷水倒入電熱水瓶加熱，沖了杯熱飲。

此時的宋同志已經止住了哭泣，卻坐在門邊一動不動。

「喂，要喝嗎？」我把熱飲遞到宋同志面前，等候她的回應。

「我才不會上當。」宋同志回答，卻接過熱飲。「如果你做了甚麼奇怪的事，我絕對要告發你。」

「好好，你就告發我吧。趁着限制供水未開始前，先去洗澡。今晚你瞓床，我會瞓沙發的。」我滿不在乎，回到廚房，拿出容器貯水。

只聽見在浴室傳出沖水的聲音與陣陣蒸氣，飄出廉價的香氣，佔滿整個房間。

良久，宋同志穿着我給的衣服，步出浴室。略大的短袖內衣包裹着她優雅的身體，她用浴巾拭乾自己的黑色長髮，身體散發出國家統一供發的沐浴露氣味。

我不禁吞吞喉嚨，看着宋同志關閉睡房的門。我走近門邊，聆聽着她所發出的聲音。這一刻，我的心失去了控制，直奔向宋同志的身體。

我的手握緊門把，慢慢扭開門鎖。我自門縫偷看熟睡的宋同志，心跳加速。

不行，不可以進入禁區。我搖頭嘆氣，躺到沙發上。

我又回到那場夢裏，那平凡而熱鬧的市集，還有善良的母親與……

我被單位外的嘈雜聲叫醒，滾落沙發。宋同志穿回工作服，走出睡房，一臉不安。

我示意她安靜，然後走出單位。今天的太陽尚未升起，林同志的單位外就出現很多黑衣人，他們都荷槍實彈，把門口包圍起來。

「同志，請不要接近。這裏已經是禁區。」一名黑衣人說道，身上別着的徽章使我不脛而寒。

「蔣同志，原來你住在這裏。」此時，貝委員從林同志的單位出來。

「貝委員？發生了甚麼事？」

「有些事，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貝委員回答，神情輕鬆，但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快，把這個闖入者帶走。」

滿臉傷痕的林同志在兩名黑衣人的押解下離開單位，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淚流滿臉的婷婷走出單位，與母親一同看着林同志遠去。

「小妹妹，請不要哭泣。你還有黨啊。」貝委員用溫柔的聲線說道。

「父親之後會怎樣？」

「請放心，他會接受黨的再教育，我們會好好照顧他。」貝委員說道，並拿着一本拍字簿說。「小妹妹你做得很好，你父親擅闖禁區，而你就在他一錯再錯前，告發了他。你做得很好。」

鬧劇結束以後，黑衣人漸漸散去，走廊回復平靜，如同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貝委員卻沒有離開，只是在仔細打量旁邊的我。我亦一動不動，連思考都停止下來。

「蔣同志，那麼我們上班時再見吧。」貝委員說道，經過我單位的門廊。

「那麼…到時見吧。」我回答，並回到房間裏頭。關門時，我順手把宋同志與我的鞋子放好。

「發生了甚麼事？」宋同志回答，全身發抖。

「林同志被民本省的人捉走了，他的女兒告發了他。」我回答，心有餘悸。

我打開空空如也的雪櫃，無奈嘆氣。本想去問林同志借水，又想起林同志已經不在了。

廚房外響起急速的腳步聲，只見宋同志在門廊穿上鞋子，離開了單位。

真是的，突然就不辭而別。我看着空蕩蕩的房間，與宋同志的身影，孤獨感應運而生。

飯桌上放着一張字條，用醜陋的字體寫着：「餐券给你。谢」。

我拿起餐券，不禁會心微笑。我躺在睡床上，享受宋同志的餘溫和氣味。或許，我的確是個變態。

梳洗過後，我亦出發回到工作單位。我握緊餐券，坐上清晨的列車。因為還未進入晨早繁忙時段，列車依然空空如也。清新的空氣發出陣陣芳香，藍天白雲，使人感到愉快。

我步出車站，向道濟省的方向前進。即使食堂的早餐質素參差，但食物卻份外美味。不過……

我特意繞路經過編輯部的入口，雖然我沒有權限進入禁區，不過依然可以查看入口的成員名單。

林同志的名字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明白這是件很傷感，但都習慣了。我就回到自己的單位，繼續工作。

幸好，我依然存在。

我如常在監察着無人機的運作，由我所設計的系統繼續依時運送各類文書至東亞國各地。

「蔣同志，你在嗎？」身後傳來了宋同志的聲音。

「是你？怎麼了？」我轉過來，看着宋同志。只見她神色有異，臉色發紅，不見眼睛在看哪裏。

「那個…」宋同志東張西望，避開我的眼神。「我只是來巡邏，順道……」

「你們兩個在幹甚麼？」貝委員一聲不響出現在宋同志身後。

「委…委員同志。」宋同志如受驚的小貓彈開，一臉驚恐。

「貝委員，你今天可早了。」我忍住笑意，向貝委員打招呼。

「我只是來通知你，今晚會有集會，請按時出席。你們去忙吧。」貝委員打量着宋同志，離開房間。

「宋同志，你還有甚麼事？」我對躲到門後的宋同志問。

「不…沒有了。」宋同志只是嘟著嘴，轉身離去。

很快，一日的工作終於結束。我將無人機的運作系統調整至自動模式，步出控制室。

我跟上眾黨員的步伐，離開了天道樓。此時的人民廣場已經建出一個大台，探射燈照亮了台上的標語與旗幟，以及領袖的畫像。

我隨意坐進其中一個座位，靜候集會開始。

首先，大台上的屏幕播放着前線的畫面，英勇的東亞國部隊持續向大洋國的領地進攻，以解放在腐敗的社會主義下作戰的人民。

大洋國不是我們的盟友嗎？我對現實與記憶的衝突，不禁皺眉頭。此時，我東張西望，想觀察周遭人的反應。

貝委員出現在我的視野之內，他向我打了個眼色，用獵人般的眼神看着我。我感到一絲的恐懼，立即把目光自他身上離開。光是被盯着，我就冒了一身冷汗。

「是那可惡的大洋國間謀，竟然想傷害我們與歐亞國之間的感情。」我立即站起來叫道。

「沒錯！快把標語與旗幟換回來，更正事實。」宋同志自遠方的座位附和。

憤怒的群眾開始被組織起來，把大台上的標語與旗幟在瞬間換回來。事實被改正，集會如常舉行。

整個廣場的人都沾上激動的氣氛，他們臉色發紅，暴怒嚎叫，對素未謀面的人抱着巨大的仇恨。

我忍着強烈的不適感，向眼前的「敵人」吐口水與叫罵。我褪去了文明的表皮，成為野蠻人。

最後，集會當場解放了歐亞國的人，讓他們回歸自由，成為與歐亞國堅實的象徵。

心滿意足的人群離開了集會會場，我亦拿起公事包，準備回家。

「蔣同志。」此時，宋同志的聲音又叫住了我。

「宋同志，所謂何事？」我轉身問道，只看見如小貓般的宋同志。

「那個…我們保安部會在集會後舉行聚會，你有興趣參加嗎？」

「可以啊。」看着她這個表情，我不由得心生憐憫。

雖然我不太擅長與人接觸，但在食堂內舉行的聚會的確使人放鬆起來，不論是從今早的事，或是從剛才的集會。

如純酒精般的琴酒一杯接一杯的灌入我的喉嚨裏面，我們高歌起舞，唱着自人工智能寫成的愛國歌曲。

當離開食堂時，我拖着醉醺醺的身體，扶着走廊的牆壁，慢慢離開。

在迷糊的視野裏，那條小巷又再次出現在走廊之中。因為酒精，我停下腳步，凝視深淵。我的情感比平日更加強烈，這條小巷到底通向何處？那裏又是一個怎樣的天地？好奇心如攻城磓，一下又一下衝擊我的心扉。

當我滿懷希望，正要走入那虛空的禁區中，卻有人把我拉回現實。

「蔣同志，可不能走進禁區啊。」宋同志的聲音在耳邊傳來。

「對…對不起。」體力不支的我倒在宋同志的懷中，真虧她還能抱着我。

「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保安室有床可用。」宋同志回答，她身上的香氣使我昏昏欲睡。

我合上眼睛，閉目養神。轉眼間，我回到了那場夢裏頭，我又再次嚷着要買零嘴，又要親到母親的嘴唇上。

唇上的冷凍直入心扉，我推開母親，雙手沾滿鮮血。傷痕累累的我張望周圍，本來的小市集早就被夷為平地，成為戰車與炮彈的領土。

我拋下了母親，不斷向爆炸聲的相反方向逃跑。我不斷跑，不斷跑，隨時跑向世界盡頭。

此時，我轉入一條小巷，巷內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在黑暗中，一雙無形之手抓住了我。

「禁區勿入。」那聲音說道，溫柔而冷酷。

我自惡夢中醒來，四肢發抖，冒汗不止。睡在我身邊的宋同志滿面驚嚇，不解地看着我。

她雙眼天真無邪，如暴雨中的燈塔。淚水自我眼眶溢出，哭泣不息的我抱住了宋同志，感受她的體溫。

看來，我一直自欺欺人。我假裝自己熱愛一切，事業、生活，還有黨。我不能再假裝下去，做一個麻木不仁的齒輪，在這個國家機器中運轉。

我那空虛的心靈與無盡的慾望，那不止的好奇心，還有自命的不凡。我不是一個黨員，我並非一個數字。我是我。

我輕咬着宋同志的嘴唇，品嚐她的溫柔。她的心跳與我同步，她的靈魂與我接觸。她沒有反抗，她抱着我。沒錯，我愛她，她愛我。

一夜纏綿，我在隔天早上穿回本來的制服，掩藏自身的獨特。我看着尚在夢鄉中的宋同志，幫她蓋上被子，為她純潔的身體保暖。

「因為我在前一晚的保安部集會中喝醉了，所以我在宋同志的協助下，到保安部休息室過夜。」

我用這個解釋，說服黨員不會對我身上所發出的女性香氣起疑。尤其是這段敏感時期，如果我有任何桃色醜聞，紀律委員會是不會放過我的。

「蔣同志，今天工作如何？」貝委員的聲音再次在我身後出現，不過我卻沒有一絲恐懼。

「貝委員，一切正常。」笑容滿臉的我向貝委員回應，聲音充滿朝氣。

「看來你很精神，蔣同志。如果你以這狀態繼續下去，下一屆省委員會委員名單必定會有你的名字。」

「感謝貝委員。」

「不用感謝我，感謝領袖與黨。」貝委員轉身離開，背對着我回答。「別行差踏錯，蔣同志。請謹記，禁區勿入。」

「知道了，禁區勿入。」我輕輕的說。

結束今天的工作後，我趕緊拿起公事包，向着家的方向前進。整天沒有洗澡的我正渴望着清潔的機會，我跑上最後一班電車，向自家社區前進。

我用着輕快的腳步穿越人群，趕在宵禁以前回家。如往常一樣，我將手放到門鎖上，卻毫無反應。

我皺起眉頭，心中泛起漣漪。我重新試了一次又一次，又沒有任何作用。

為甚麼？為甚麼？我拍打大門，卻毫無反應。此時，外面響起令人心寒的警報。

「很焦躁，對吧？蔣同志。」貝委員在警報聲背後出現，如已命定。

「貝委員，你這是甚麼意思？」我轉身怒吼，失去平日的寧靜。

「在屠豬以前，先讓牠飲飽食醉，不是嗎？」貝委員氣定神閑，身後出現兩名黑衣人。其中一人褪去面罩，表露身份。

「不…這不可能！」我失去了心思，我的心在那刻停止了。

「宋同志是我的左右手，她一直在觀察你，直到你犯錯的一刻為止。」宋同志用冰冷的目光掃視着我，恍如別人。「當我看見她的鞋在你單位的門廊出現，就知道她已經盯上你了。」

「我與宋同志發生關係，頂多是桃色醜聞。不可能輪到貝委員你出馬。」

「不是提醒過你，別行差踏錯嗎？」貝委員笑道，笑得我心裏也發寒。「禁區勿入，你還記得嗎？」

「但我從沒有闖入禁區。」我回想起種種，卻毫無記憶有如此行為。

「禁區指的，可不只是實際的存在，在你的心靈也有。」貝委員輕敲自己的腦袋，好像裏面空空如也。「而你，早就活在其中。」

「不，不可能！」我拔腿就跑，衝向地面。

「放棄吧，你無處可逃了，就像豬可離不開屠場的。」貝委員的聲音在我腦海中迴響。

「離宵禁時間尚餘兩分鐘……」煩人的廣播在空無一天的街道上遊蕩。

我衝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漫無目的地逃跑。我東張四望，卻看不見任何出路。

此時，我把目光放到那條陰暗的小巷，上面被拉上封條，並有一張碩大的海報，寫着禁區勿入。

禁區再次把我吞噬，我忘記了外面的警報，朝禁區前進。如夢境一樣，我闖入黑暗之中。裏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我伸直雙手，向着未知前進。良久，我聽不見任何警報，唯有自己的心跳。

本來狹窄的空間漸漸寬廣起來，我憑觸覺前進，直到盡頭。我摸到冰冷的牆壁，似乎向左右延伸，無窮無盡。

我一直向右行走，看來是個曲面牆壁。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我撞上甚麼東西。

這是門？我摸到裂縫，還有門把。我抱着最後的希望，握緊門把，扭動內裏的機關。

齒輪在裏面吱吱喳喳，門鉸發出沙啞的聲音。揚起的灰塵使我不適，我忍着咳嗽，打開大門。

大門的光明使我盲目，那是一個沒有黑暗的地方。我見到母親在裏面，慢慢走近。她依然是那麼美麗青春，她永遠地停留在那一瞬間。

有人自黑暗那邊抱着我，那柔軟的身體，那憐人的香氣，我知道是誰。

「禁區勿入。」她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溫柔而冷酷。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我不屬於光明，亦不屬於黑暗。

我不再存在，我無處可逃。

我只能留在這裏，這個該死的禁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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