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是的,我這一生一世也會記得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特別是這一句,曾經觸動心弦的一句說話。但即使我記住了又如何﹖我只能一個人把這句話帶到奈何橋,最終都敵不過灰飛煙滅。之後還會有誰知道他對我說過我一切﹖還會有誰把我和他之間的故事記載下來或延續到永遠﹖
或者,我應該把這句話實踐一輩子而並非記住在腦海中。人的腦袋是一樣靠不住不能信任的記載體,它只會記得某些特別深刻的事情,又或者自我挑選記得某些人生中毫不重要的事件。某些片段又會忽然自我瓦解成玻璃碎片,當偶爾想記起那部分時會因碎片而割傷而逃避,久之便漸漸遺忘再呼喚不到,然後又會自我修補那些失去了的碎片,把幻想的錯變成歷史的真。輾轉半世又因退化或疾病侵蝕會失去半生記憶。要是把這句話記上一輩子,實踐似乎更有成效,因為記住了要踏實地表現出來,記憶更是深刻,也不再是我一個人一個不可靠的腦海,而是實實在在的把他留下來的說話呈現在眾人眼前,也許會被圖像化記錄下來,也許會以文字或藝術形式轉化成另一種文體記載,又或者根本沒有如此偉大變成曾經存活的痕跡,但卻在別人那靠不穩的腦袋留下過印象,被記住我還記得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說話。恍惚有一種連繫和延續性,即使沒有永遠,但仍有人知道,我和他之間的關係,確實存在過。
但這一句話,我無辦法實踐。他選擇留下最後一句話給我期盼,卻同時選擇了從高處結束,把我的希冀和光都一併畫上句號。我除了記得他的說話,自責為何當初沒有成為他的守護者給他一句安慰或擁抱,淪落至今我只能帶著句號,和一連串的省略號獨自面對時代巨輪的追趕、生活壓逼的榨取、社會批鬥的爭亂等等,無一不令我難以安眠。離不開到處都是螢幕每分每秒在放映人民和權力之間的寫實戰爭電影,我卻只能呆在發光機器面前看著一切,似遠還近,醒覺自己根本無法改寫屬於自己的人生,更無法改變長於斯的鬥爭。漆黑中的未來夾雜灰心和絕望一併攻擊,無力感在旁吶喊助威,每一刻鐘都只能感到窒息,肩膀有多寬橫也無力承受壓力,我只能低頭。這一句話,此時此刻的我來說,不單不能實踐,我甚至懷疑一切都不過是我自己幻想出來的故事,這句說話只不過是虛構小說中的一句對白,根本沒有存在。
明明確實存在發生自己身上的故事,卻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在腦海嘗試翻開回憶片段,一幕幕在眼前播放。那平凡的晚上,同學聚會派對之時,他忽然向我說,派對讓他好累,寧願跟形單隻影的我去喝杯酒聊聊天。我們離群而去,並肩而行卻無法擦出什麼花火,隨意找間清吧促膝長談一整晚。一杯接一杯的紅酒把他帥氣的臉上漸漸燻紅,動人且美麗的笑容從沒在他臉上溜走。他拉著我談那些老掉了牙的夢想和將來,說得很有抱負卻雙眼泛紅。對未來沒有夢想的我只是擠出微笑支吾而對的回應,因為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他會否在在酒精作祟下可以談些曖昧的情話。最後他疲倦的身驅軟軟的跌在我的肩上,很努力的站起來後給我一個友誼式的擁抱,抱得很緊很緊,輕輕的在我耳邊留下最後的一句話,我倆的情感隨踏出酒吧後空手而回。
再見。我們再見之時已在靈堂之上,他卻沒有睜開眼把我再見,我只能把哭泣放在心底中,看著睡在棺木的他,一連串給自己的問號與對他的質疑,為何我沒有察覺當晚他灌下酒精是在麻醉自己?沒有體會他突如其來給我那平靜而漫長的擁抱是一場親密的道別? 內心不斷質疑,質疑他為何要這樣結束一切,質疑他在酒吧對我說過的夢想,質疑他給我最後的擁抱和一句話……統統都只不過在欺騙我﹖其實都不過是好讓我提早接受面對失去他的事實﹖在地鐵月台上的再見與分道揚鑣歸去,又是否要我提早參透平行線是無法重遇的道理﹖我質疑他,他卻沒有留下一顆文字給我答案。我只能選擇了相信,相信他那晚說過的所有說話,相信我們曾經的擁抱是真實的,回憶是存在的。直到誰把按下那紅色的按鈕後,他從此消失在地平線上,活著的痕跡只能殘存在眾人的腦海中,從此不老。
坐在天台邊緣的我俯瞰大地,深宵的夜景與寂靜的夜空,涼風吹來的孤單感沒有靜止。一個人,我也很想被記住,我也很想被念掛,我也很想像他一樣對誰留下最後一句說話和擁抱。但彷彿如鬼魂的我從來沒有人察覺我不知在什麼時候失去了笑容,再沒有人明瞭我多麼希望一個擁抱說離別或不放棄,此刻更沒有誰發現我一直呆在這裡在懇求上帝賜予勇氣……只要我此刻結束我的人生,我便不害怕忘記他的說話,這句說話我便能記上一輩子,但願靈魂會有記憶,把這句話帶到下輩子,好好的實踐出來……
一顆又一顆的眼淚忍不住落下,我想念他,想念這一句教我無法走下去的說話。我在懇求他的原諒,原諒我無法堅持下去。我不是沒有嘗試,但是沒有果效,也沒有人珍惜,甚至恍惚聽到背後的嘲諷竊笑。為此我只能放棄,或者板起臉面對世界還比較安好,反正我再也找不到方法做回他話中的那個我,那個會臉帶天真無邪笑容的我,但我也受不了自己這樣下去,我很想尋回那個自己……
「哭過就好。」忽然她向我遞上紙巾。這個陌生的她一直在我旁邊,等待我從無聲的哭泣空到放聲嚎哭,慢慢靜下來任由涼風吹乾眼淚。我接過紙巾抹一下臉,沒有說話。原來我沒有他的勇氣結束一切,我只如此的懦弱。看著她一直坐在我的身邊,我雙手一直揉搓那濕透的紙巾,內心更加自責為何當初沒有好好的陪伴那個早已消失他,如同她此刻靜靜的守護我。但他早已經離我而去了,我和他只能相處在兩個不同的平行時空,孤獨的,無法伸手觸及的。
「沒事,放心。」我望著她真摰的臉孔,抿著唇的嘴角不期然微微的向上翹了一下。
「懂得微笑就好。」她扶我返回天台地上,輕輕的給我一個擁抱﹕「或者我不明白你的感受,但你不孤單的。想說的才跟我說吧!你已經很堅強了,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也要給自己一個微笑。」
「我最喜歡你的笑容,是我見過最美麗的。無論發什麼事,也要記得笑下去。」如觸電的閃光落在我的身上,當晚在酒吧最後的擁抱彷彿歷歷在目。當晚最後的這一句說話,被酒精迷糊而變得磁性的聲音仍猶在耳。只有笑下去才能記住他的一句話,我要笑下去,我要笑.......我很努力地擠出笑容,艱澀的從喉嚨發出聲音,卻換來無名的痛哭,微笑著抱頭痛哭。腦海無法控制播放我和他一起的片段,我懷念他了,懷念他只能從存活在影像的笑容,懷念無法被錄製的聲音。原來他的聲音早在那不信實的腦袋漸漸淡出,我只能記得對話內容的文字,他那溫柔的語氣,和他的一切,原來早已在隙縫間逐漸失去。
多麼艱苦的人生,我只能努力地笑。顰笑間帶著他最後的一句話,方能把他永遠刻在心頭上。也許看著時代的轉變和衝擊讓我忘記初心及本性。只能祈求他成為我的守護靈,提醒我那無用的腦袋,無論發生什麼事,也要記得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