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少女雖是滿面淚水,猶在飲泣的嘴巴卻是輕輕的吐出這句狠話。
每天的下午,相若的時間,我都會在這裡,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手機裡新聞看的都會背。
來的日子久了,往來顧客雖多,可是近半常來的我都認得,知道這個菲僱每天來躲懶十多分鐘,又知道每天總有六個老人家在這裡齋坐聚頭,還知道那幾個媽媽每天都帶小朋友來食雪糕,自己食,孩子則暫時放養,偷一個片刻空閒。
這間麥記特意闢了一個小空間給小孩玩耍,看著小朋友都是全情投入,不時以超高音頻尖叫歡呼,與周遭不絕在嘮嘮叨叨的師奶、老人家、保險經記等人,彷彿在鬥誰的嗓門大。
老實説,初時實在很難適應這麽嘈雜的環境,可是日子久了,耳朵已經懂得把這些聲音歸類為白噪音,聽到就是聽不到吧。
這天如是坐了大約一個小時不到,亦如常在看手機新聞,一貫的被噪音包圍,我也一貫的聽不見,可是這道白噪屏障竟然被一句聲音不大的説話悄悄的戳破了。
抬頭望向那位雙眼紅紅,猶在抽泣著的少女,看來只有二十不到吧,清秀的臉容雖然因為傷心而有點扭曲,面上還帶著淚珠,但仍讓人隱約看到僅餘的幾分純真,正與對坐的男士小聲大聲的在爭執,驀地她又再次大聲說出這句:『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
我望望坐在她對面的男子,驚覺他們是一對麽?男的樣貌雖然也不差,只是看來已是近四十的人,像是人夫的模樣,難道是少女的父親,但是直覺上又令人相信他們是情侶多一點。
看著那男子神情尷尬的兩邊張望一下,不知是自知理虧還是想竭力保持男士風度,也不敢直望少女,只是低著頭輕聲與她説話,像是想盡力解釋不知什麽的,但是明顯地少女拒絕接受,剛剛稍為緩和下來的氣氛轉瞬間變得再度惡劣,她霍地推開椅子站起來,轉身離去,行前沒兩步,轉頭再次拋下這句:『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
事情發生的前半部,我沒有聽到,那句令她會永遠記上一輩子的話是什麼,有多傷害她,我也不太想深究,畢竟是別人的事,家家有本難念經。只是聽著她反覆在說的那句『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可是著實令我深深受到困擾,雖然多番嘗試繼續專注於手機屏幕中,這句説話卻是不斷在腦海中迴旋縈繞,揮之不去,不敢回想,但又難以由衷地謝絕回憶的到來。
就在那些年的日子,大學畢業不久,便在洋行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公司裡更遇上了Alice,不同部門的,感情進展得很好,很快便已去到大家每天都要分享自己的時間和空間的地步。
Alice很早便沒了父親,跟母親及小弟一起相依長大,在她十四歲那年,有一天晚上她弟弟放學回來後發起高燒,稍後更嘔吐起來,她母親非常驚慌,而Alice剛好那天放學後去了同學家留下來吃晚飯,待到她回家驚見弟弟已經抽搐起來,原來她母親害怕得手足無措,祇會摟著兒子在哭,不曉怎樣求助,一直等到Alice回來後,驚魂甫定下,才一起送小弟到醫院。
在急症室時,醫生説是小兒麻痺症,怪責怎麽這樣嚴重才送來,腦部和脊髓可能會有永久性傷害。留醫多天後,性命總算是撿回來,可是一手一腳從此便逐漸萎縮,走動時更是一拐一拐的。
Alice傷心之餘,把一切責任推在自已身上,恨那天為甚麽要留在同學家不早回來,也好早送小弟到醫院的話,説不定情況會有不同。自此她長懷著自責的心情,這份內疚令她加倍痛惜她弟弟,事事把小弟放在第一位,説實話我也要靠邊站,我想那算是她希望能作一點補償吧。
那天一如往常,午膳時和Alice來到常去的餐廳,坐在我倆慣坐的位子,邊吃邊説,每天都像有説不完的話題,直到。。。
『小弟怎樣,記得他説昨天有測驗,早幾天替他複習的算題,用得上嗎?』
『他説很好,差不多都會算,拿到九十多分。』
Alice往常説到弟弟時總是立即精神抖擻,很多説話,但是今天好像有點鬱悶,顯得有點不開心。
『那好啊,小弟真是聰明,不過我也不差,有些功勞吧!』
Alice聽到我這樣自誇自説,以往都是笑著裝作要打我的,但今天她緊閉著口,看得出有點事兒。
『咦,是不是有點事?説到小弟你好像有點心事?』
『説來也與你有關!』
『哦?』真有點令我摸不著頭腦。
『就是你替他補習了,這趟測驗他的成績是全班第一,誰知那經常是第一的同學不服氣,竟然誣捏指控他出貓作弊。』
『真是豈有此理,小弟怎會出貓。』
『就是嘛,小弟氣不過便推了那同學一下,就那麽小力推一下,誰料那同學便大力回撞小弟,你知他行動不便,站不穩便跌倒地上。』Alice滿面委屈不憤的説。
『噢,這個嘛,那同學是不好,但是小弟亦不應先出手推人呀!』
知她原意就是想我附和指責那同學,説是被同學欺凌了。可是我就是那個直性子,聽過事情始末,硬要指出錯在她小弟動手於先。
Alice沒有作聲,瞪眼望著我,好像有點詫異,奇怪我怎麽這樣説小弟。
那天可是合該有事,可能是我倆緣分已了,我竟然補上一句:『小弟要知道自己情況嘛,他行動不便的,怎可先動手呢?要知道你弟弟有小兒麻痺症,死不去祗是這樣一拐一拐,已經執到喇!』【注:(執到)乃香港俗語,意指拜神時求得好籤】
唉,話既出口,雖知闖入了死禁之地,已是無可收回,眼看著她即時臉色變樣,已是強忍著怒火,我還不知好歹,再加了幾句,看著Alice頓時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再後來簡直是哭崩了。
『你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Alice只説了這一句,也是我聽到她説的最後一句話,之後待我如陌路人,任是怎樣道歉,也沒對我再加理睬。
思潮迴盪,許是只有半刻,現實世界,境況卻已是大有不同。
那男子坐看少女含怒離去,看似無動於中,仿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之態,大江東去已難回。但世間事,本就是互動相為,陰陽難料,忽爾見他拿起手機,想是打給那少女吧,小聲交談了幾分鐘,還未掛線便邊説著離坐走出去。
不旋踵便見他擁著少女回來,只見她臉上雖是淚痕未乾,卻已破涕為笑,與男子依依儂儂的挨著頭在小聲説笑話。
『這一句話,我會記上一輩子。』話是不錯,也要看那一輩子有多長有多久,也許在只爭朝夕、只看今刻的今世代,一輩子只是幾分鐘的光景吧!
看見人家能放能收可以大團圓結局,懷疑自己當年與Alice是否原來也有可轉之機呢?
男女間事要多複雜有多複雜,要簡單亦可簡單得要命,但若有真緻感情,也不至於一句説話便會永遠鬧翻,除非。。。,除非是真箇扎著深處。。。
數十年前往事,本已漸漸淡忘,雖然那分歉疚仍在心底,今天,竟然無端又起波瀾。